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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政真切的记得自己看见成蛟的第一眼。
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纤细少年一袭艳红轻衣,衣服的料子看起来就非凡品,上面更是用缕缕金线勾勒出许多花纹,少年走起路来欢脱不失沉稳,看得出是自小就有礼仪教师精心培养,仅仅只是站在那里便散发着一种令人不容直视的高贵气势。
向上看去,只见那人的皮肤若白赛雪,用发带高高束起的头发纹丝不乱,一双清亮的眸子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微光与星辰,微微勾起的唇单薄饱满,晶莹的像是涂了一层女子用的朱砂。
不论从哪方面看,眼前这人都绝不会是平常人家的孩子。
——与现在的自己截然相反。
满是补丁的劣质布衣,因长时间干活而已经磨出了茧的双手,看上去就十分惹人嫌弃的灰头土脸。
唯一与对方相同的,便是那因王的血统而与生俱来的高傲气场。
就算被父亲抛弃,就算缺少吃穿用度日子难过的很,就算他和母亲已经落魄到仅能活命的地步,
赵政,依旧是嬴姓秦王的血脉。
赵政还在思考要怎么开口的时候,对方已经轻甩衣袖跳脱着跑了过来。
“你就是嬴政?”
少年的声音清脆如百灵鸟,像是山间流淌的清泉,又像是吹拂过碧潭的微风,其中还带有着六岁孩子独有的软糯。
若是他人,在看见有人潇洒的走过来时都会下意识的后退几步,可赵政就只是直直的站在那里,不动也不退,任凭对方已经到了眼前,距离近到脚尖抵着脚尖。
“是。”
赵政淡淡开口,清冷的声音中是说不出的疏离与漠然,他抬起眼,从那人的喉结向上看至薄唇,再由薄唇向上看至鼻梁,最终停驻在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
世间少有真绝色,粉雕玉琢,上天垂怜,生来便明眸皓齿,魅若妖姬。
而赵政所见过的那位被称作沈姬的女人,便是其中之一。
“你是成蛟,沈姬的儿子。”
身份可以传承,血脉可以永恒,容貌气质亦可。
自出生以来,他从母亲赵姬那听到过无数次‘沈姬’这个名字。
嫉妒,痛恨,不屑,咒骂,羡慕,仇视。
四岁的时候,他就已经能够清楚的分辨出母亲语气中这些所有的负面情绪。
‘那个不知廉耻、有着一张祸害众生容颜的低微贱妾,真以为自己生了个儿子就能夺走所有宠爱?论起来,我赵姬的孩子可是长子!’
这是母亲最常说的话,每到那时,她都是像被一坛子酸醋浸的通透,横眉冷对,声音急促,最气急败坏的时候甚至与街边的泼妇无异。
赵政明白母亲为何如此气愤,他也知道沈姬以及她的儿子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个必须被重重掩藏,永远都不得见天日的可悲秘密。
那是羞耻,是耻辱,是男人们不可言说的会心一事。
赵政勾唇,笑容凛冽,一字一顿的继续说道
“你是,那个绝色花魁的孩子。”
冷风过境,吹动破旧茅屋廊檐上挂着的锈迹风铃,叮当叮当,不停的发出清脆的响声。
成蛟的眼盯着赵政的眸,
同样是如墨似玉,前者清亮通透,后者却晦暗凛冽。
成蛟天真纯洁的笑僵在了脸上,很快就被蔓延上心头的委屈和畏惧所替代。
从出生到现在,不论是父亲母亲还是宫里的那些臣子奴仆,每一个对他都是宠爱有加或毕恭毕敬,他不喜欢母亲过去的身份,于是所有人都将这秘密隐藏再也没人敢提起,
而现在,他避开仆人躲着危险特意跑来母亲的身边来寻觅的传说中的王兄,居然用如此蔑视和不屑的态度轻而易举地揭开自己心底的那道疤。
沈清寒,是秦国第一美人,亦是赵国云良阁的花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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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天下哪种佳酿最受欢迎,怕是只有茶与酒可以想竞争了。
贵族爱茶,侠客爱酒。
酒分烈喉凛然,茶也分三六九等。
雪顶银梭,世间极为名贵的一种茶叶,奇香异人,其味惊艳,其物,则更为名贵。
此茶原产秦地,但收成不佳,味道不佳,后流入西胡,胡人于西北苦寒之地种植,竟阴差阳错的把这茶变成了极品。
雪顶银梭外形扁平似梭有白毫,色泽翠、滋味醇、香气浓、叶底绿明,叶尖缀有一点白,似高山之上的纷纷落雪。
此茶虽味道极好,但其价格绝非寻常人家能承受的,就连商贾富豪和达官贵族也不是全都喝的起的。
雪顶银梭绝大部分的买家都来自秦国,或许是因为国力强胜余财丰厚,或许是因为秦人好饮茶,或许,是为了迎合秦国宗室公子长安君对此茶的痴迷。
“沈先生,此茶味道如何?”
“额,挺,挺贵的……”
在得知了茶叶的价格后,沈长安嘴角酸涩的堆出一个生硬的笑,他双手抱着名为‘沉沙’的玉杯,无措的来回摇晃着杯子,溅出来的滴滴液体落到地上留下些许斑驳。
“哎?等等!”
突然间想到了什么,沈长安连忙抬头去看坐在对面的黑衣护卫,眼中尽是诧异和恐惧。
“你怎么知道我姓沈?!”
沈长安的声音很大,惊的一楼中央正在进行争执的秦兵队长和季阳舒都寻声看了过来。
护卫侧过脸,狠狠地瞪了那两人一眼,秦兵队长立刻点头哈腰的表示明白,不再与季阳舒继续扯皮,大手一挥,直接叫身后的人拿下对方。
“大胆!本官可是官至九卿的平准丞!你一个小小的军官居然敢逮捕我?!”
季阳舒怒冲冲地甩过头来,恶狠狠地盯着压制住自己胳膊的那几个士兵,挣扎的同时不停叫嚣着‘我舅舅是李斯’这类的话。
那秦兵队长也不啰嗦,直接一拳打在了对方腹部,这才使得季阳舒消停下来。
一直站在队长身边的矮胖士兵走了过去,神色慌张的附在队长耳边说道:“纵使那位大人拥有祖龙令,可季阳舒毕竟是朝廷命官,而且他舅舅是李丞相,您这样做恐怕有些得不偿失啊?”
那队长听到这话立刻瞪圆了眼睛,抬手就给了那矮胖士兵一巴掌,打的那人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只感觉眼冒金星。
“得不偿失个屁!你知不知道三楼那位大人是谁?!他岂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平准丞能比的!”
秦兵队长几乎是怒吼着的,声音响亮到坊内的所有人都能听见,明眼人只是笑笑,心里清楚这态度是特意摆给三楼那位大人看的。
若不是因为坊内的其他客人刚刚都被清了出去,恐怕又会引起一阵杂乱的讨论。
“啊,抱歉,是在下唐突了。”
待到季阳舒已经被那些士兵押了出去,剩下的闲杂人等也都识趣的离开后,坐在沈长安对面的那人才开了口,他双手撑膝站了起来,然后躬身行了一个[虽然沈长安看不懂但大受震撼并感觉这一定是什么十分尊贵的]礼。
“在下阎乐,前宫廷禁卫军,现在是始皇陛下钦赐给大人的贴身护卫。”
哎……?
拿着沉沙的手一抖,险些把里面的茶水洒在地上。
我刚刚……是不是听到了些什么重要信息???
始皇陛下??禁卫军??钦赐??
脑子里一条又一条的问题接踵而至,但一时间又不知道应该先问什么,思索了片刻,沈长安最终决定还是先礼貌的自我介绍一下。
“在下沈长安。”
“……?”
阎乐挑了挑眉,虽然没有说话,但沈长安清楚的知道对方的意思是‘就这?’
……不然你还想怎样啊喂!难道要我把前墨家蹭饭人、前流沙蹭饭人、剑圣大人的胸部挂件、撩美人爱好者、剑谱排名第十七的止非剑剑主这些身份都告诉你嘛?!
……等等好像最后一个身份可以说?
“沈先生不必苦恼,不想说也没关系,反正,我家大人心里清楚的很。”
阎乐无辜的眨了眨眼,迅雷之间便拿起了桌上的折扇挡在自己面前,成功的阻止了沈长安喷出的茶水溅到自己身上。
什么情况啊喂?!认真的吗啊喂?!这算是威胁我吗啊喂?!
已经对雪顶银梭毫无兴趣的沈长安把沉沙放在了桌子上,仰望天窗四十五角,长叹一口气后把手搭在了止非剑的剑柄上。
“走流程还是直接打?”
呵,不就是前宫廷禁卫军吗?
打不过的话我就等剑圣大人来救我。
[限定·长安叹气]
“沈先生误会了……”
阎乐扶额,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他第一次开始认真考虑对方的脑子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问题。
“我家大人并无恶意,他只是见先生像极了他的一位故人,想要与您结交。”
“哦!我懂了!”
沈长安恍然大悟的点了点头,搭在剑柄上的手也收了回来。
“你家大人也垂涎我的美色。”
“噗——”
这次轮到阎乐喷茶了。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错惹的大人不高兴,于是把自己派来面对沈长安以此来惩罚自己。
“还请沈先生不要开这种玩笑。”
擦去前襟的滴滴水渍,阎乐强迫自己勾起嘴角露出一个‘和蔼谦卑’的笑,不过那效果着实不太好,不仅与和蔼完全搭不上边,甚至还格外的阴森恐怖。
沈长安抖了抖发凉的身子,拽了拽外袍企图把自己裹成一个球。
这真的不能怪他,盗跖离开以后,整件事情都变得诡异起来。
那时大喊‘你不是说要拍下‘沉沙’送给我吗?我现在就要!’是为了把众人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好让盗跖离开,他是万万没想到三楼那个人居然真的同意了。
气势汹汹的秦兵队长拿着兵器冲过来的时候,沈长安已经把止非剑拔出了半截,却硬生生的被高举起祖龙令的阎乐给打断了。
俗话说官大一级压死人,见到祖龙令,那秦兵队长立刻怂了,立刻听从阎乐的吩咐把屋里所有的客人以及明月坊的小厮和婢女全都赶了出去,而阎乐也在这时候带沈长安上了二楼的一个隔间。
对方人畜无害的表示‘我家大人说了,只要阁下愿意答应他一个条件,他就把沉沙赠予阁下。’
看了看堵在门口的那些秦兵,又看了看一看就很能打的阎乐,再看了看三楼仍遮盖的严严实实的仙鹤纱帘。
沈长安感觉自己似乎中了什么圈套。
不过就算是圈套又能怎样?都已经身处翁中了,鳖不鳖的也无所谓了。
一路沉默的上了二楼,阎乐很快就把‘沉沙’端了过来,意料之中的,那居然是一个茶杯。
而且,似乎,额,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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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
沉沙啊沉沙,你看看人家折戟,携带方便样式好看,最重要的是还有着强大的治愈能力!
可你呢?
折腾了这么半天,花了重金还差点让主人被猥琐油腻纨绔调戏,结果就只是一个好看的茶杯?
而且还是茶杯?
小爷我可是大侠!大侠都是只喝酒不喝茶的!
我沈长安,就算是饿死,死外面,从明月坊二楼跳下去,也绝对不会——
啧。
真香,再嘬一口。
一边用沉沙喝着名为雪顶银梭的茶叶,一边听阎乐讲述着左耳进右耳出的那些故事,沈长安好奇的问了一嘴这茶叶真好喝怎么卖啊?
阎乐微微一笑,说出了一个让沈长安震惊到不敢继续喝下去的价格。
完了,是仙人跳,估计接下来的套路就是跟我说我喝的这几口茶价值连城然后让我还钱,还不起就得签卖身契以身相许。
如是想着的沈长安默默垂泪,开始尝试在心中召唤剑圣大人来救场。
——与此同时,远在有间客栈客房里打坐的盖聂打了个喷嚏。
“……所以,这就是我家大人的条件,不知沈先生可愿接受?”
等到沈长安把自己从回忆抽离的时候,听到的只有明显是作为陈述总结的这句话。
沈长安迷茫的眨了眨眼,完全想不起来对方之前都说了些什么。
而阎乐却错误的认为沈长安是在顾虑另一件事,于是他拿起了桌上的茶壶,又往沉沙里倒了半杯茶,然后礼貌的推到沈长安面前,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还请放心,这件事结束后,我家大人绝不会食言。不仅会将这沉沙拱手奉上,沈先生若是以后遇到什么问题了需要帮忙也可直接开口。”
“我……”
沈长安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决定不告诉对方其实自己不是顾虑这个而且根本就没听到对方刚才说的条件。
低头盯着桌上泛着青白荧光的沉沙,沈长安不禁想,自己真的愿意就这样放弃寻找了这么久的东西吗?
“我,答应你。”
答案自然是不能。
无所拥有者,有何可惧?
“时间刚好,还请沈先生上马车,我们这就出发。”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沈长安总觉得阎乐的语气轻快了不少,其中似乎还有一丝戏谑。
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沈长安把沉沙收入怀中。
杯子明明是冰凉的,心底的某个地方却突然间被什么温暖的东西给填满了。
阎乐站起身子,恭敬地对沈长安伸出一只手。
“前往——小圣贤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