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2

寒风肆无忌惮地吹来,两个男人就这样默默地对视着,这时,仿佛一切都不复存在,就连凄凉与苦难也逃离了他们的躯体。

风戏弄着他们脏而乱的头发,衣角噼噼啪啪地抽打着他们的肌肤。此刻阳光又被阴云遮住了,大地一片昏暗,一座座土山就像一座座硕大的坟墓一样,缓缓地漫入无边无际的大地之中。

“1342号,1739号”

喊叫声,似利刃刺入两人的耳中,他们一阵慌乱,一人抓起扁担,一人拿起土筐忘了路的泥泞,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往洞口奔去。

“抬一筐土用这么长时间,我瞟了你们半天了,当我没看到,叫你们偷懒。”

皮鞭无情地落到两人的身上,疼痛一直渗透到心里,他们无言地承受着已经习惯了的折磨。

这种习惯并不是一日形成的,如果让这习惯顺理成章地延续下去,那么,奴隶主和奴隶的概念就会成其自然。

其实,这是一种荒谬的解释,人们有理由,有权利受到同样的尊重。确切地说,人的精神不应死去,人的心灵深处那个美好的世界,也应该永远存在。去选择,去追求自由,幸福,渴望得到尊重是每个人所共有的。

而且,即使是面对死亡,也不应该放弃这种要求。

然而,有的人在无奈的情况下,屈服于强暴和罪恶,使得恶魔的气焰更加嚣张,进而变本加厉、无所不在地把他们的意愿强加于人。用中国人的说法,这叫得寸进尺,是无赖行径。

突然,一阵异常的变化,改变了郑满仓和秦增敏的命运。骚乱中,戒备森严的工地,连空气都变得紧张起来。军官们来来往往,士兵们端着上了子弹的枪,机动车也全部开动起来,一副大敌当前的样子。

端着枪的鬼子兵简直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劳工被看得更紧了,掩体里的机枪手也把机枪对准了劳工,人们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不祥的事情。

人们没有任何反应,还是像从前那样,按照鬼子监工的要求不停地干着活,但他们心里都在猜测着会有什么灾祸要降临到自己的头上:“你们要好好地干活,否则,统统杀掉。”一个日本兵操着流利的中国话说。他叫福田,在中国已经好几年了。

人们还是机械地干着活,没有一个人敢回答是与否。

一阵马达的轰鸣声由远而近,先是几辆三轮摩托,接着是一辆轿车,再后边是两辆装满日本士兵的卡车,车队驶过封锁区,直冲工地而来。离工地不远,有一块用水泥打就的平整的地段,轿车就在那里停了下来。摩托车,卡车上的日本兵,不等车停稳,便如狼似虎地跳下来,如临大敌般将枪口对准了四面八方。

劳工们偷眼一看这阵势,一个个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什么人物这么威风而又胆小如鼠,他们意识到,这决不是一般的鬼子,说不准是魔鬼中的恶魔。

当郑满仓和秦增敏抬着一筐土再次从洞里出来的时候,正巧目睹了发生的一切,他们感到自己置身于集中营里,不能谈话,没有娱乐,甚至连走出士兵限定区域的权利都没有,自由在这里成了一个空洞的修饰词。霎时,他们觉察到这种被侮辱,被压榨,被驱赶和被损害的生活,正是亡国奴的真实写照,生不如死,人不像人,在武力的逼迫下,为侵略者卖命,这形同于行尸走肉般的处境令人厌恶。

当郑满仓用余光扫了一眼渐渐走近的日本军官,用藐视的口吻,低声对秦增敏说:“来头不小啊,你看那些小鬼子毕恭毕敬的样,活像他们的老祖宗下地狱一样。”

秦增敏也用眼睛瞟了一下引起轰动的地方,不动声色地同样低声说:“少说几句,免得皮肉受苦,犯不着。”

“啪。”已经晚了,小鬼子的枪托狠狠地砸在郑满仓的背上。

“啊。”郑满仓忍受不住这突然的一击,禁不住痛得喊出声来,就在他喊叫的一刹那,本能使他抬起头来,站在离他不远的,被奉若神明的老鬼子也在朝这边张望。好面熟啊,好奇的郑满仓不自觉的又看了一眼,仿佛不知道危险存在似的。

“快干活去。”秦增敏催促着,他明白,这种时候,一旦被鬼子盯上,不落个残疾,也得被打个半死。

但是,已经晚了,枪托子无情地向郑满仓击去,一下、两下……郑满仓被打倒在地上,也被泥水和着的血弄得狼狈不堪。日本士兵并不同情他,将他打得满地乱滚。

凄惨的呻吟,使得在场的鬼子如临大敌,迅速地把老鬼子保护起来。

老鬼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像是丢了魂,待他明白过来,只不过是一个劳工无意中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话而受到惩罚时,便用冷酷的目光凝视着郑满仓。他的目光似是一把滴血的剑,充满了血腥味,他抬了下戴着白手套的右手,用日语对身边的一个面目狰狞的鬼子说了句什么,那个鬼子马上跑过来,止住鬼子兵的殴打,说道:“把他带到那边去,石井部队长有话问他。”

“走。”一个日本士兵喊道。随后又踢了郑满仓一脚。

“我不去。”郑满仓挣扎着。他知道,去了绝对没有他的好处。

“不去,死了死了的。”两个士兵上来架起郑满仓,想把他拖过去。

郑满仓感到一种恐惧向他袭来,拼命地挣扎着,力气大得惊人。“狗日的,我不去。”

不管郑满仓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他的努力失败了。终于,他被拖了过去。

“你的认识我?”老鬼子脸上的冷酷突然间换上了一副令人捉摸不定的微笑,那声音也是温和的,让人感到那微笑和温和有点儿不舒服。

站到老鬼子面前,郑满仓的恐惧感反到消失了,瞪大了眼睛,注视着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老鬼子。他惊奇地发现石井部队长和老鬼子长得一模一样,郑满仓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却猜不透石井部队长和这老鬼子与这工程有什么联系,他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微眯起眼睛,喃喃地自语:“你是石井部队长。”

“哈哈。”石井狂犬似的大笑着。“我不但是一个军人,还是731部队的部队长,也是这里的最高指挥官。你感到很惊讶是吧,告诉你,大日本帝国的男子汉都是效忠天皇的武士,都是可以委以重任的。”

郑满仓往前迈了一步,试图再认真地辨别一下,但鬼子兵把他拉住了。他发现那个傲慢,凶残、而又狡诈的石井还是那样冷酷而不可一世,他不理解,一个人怎么能随时改变自己的形象呢?但是,不管怎么改变,石井都是令人厌恶的。没有了恐惧感的郑满仓这时反到清醒下来了,听完石井的话,他轻蔑地冷笑着,讥讽地说:“部队长,武士,真是冠冕堂皇的字眼。唾,别以为我是蠢货,仲马城是你们屠杀抗日志士的死亡之城,我们来这里也决不是建什么工厂,我看这里也是专门用来对付中国人的。石井,我没说错吧。”

石井的目光狠狠地直视着对方,似乎要把郑满仓全身的肉烧焦,石井收敛起笑容,用胜利者的口吻说:“你一定是从仲马城里跑出来的,我正要找你们你却送上门来了。你很聪明,却聪明得过了头。不错,仲马城是对付一切有反日抗日情绪的人,这里也不是什么工厂,这个谜你可猜不出。遗憾的是,你们的双手却为皇军提供了他们所需要的一切,或者说,我们在利用你们中国人。在我看来,中华民族就是一盘散沙,一群病夫,一群愚蠢的东亚猪,所以,你们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你们必须按照我们的意志去做事,你们的民族精神,也将在这场战争中消失。”

郑满仓的心头如同燃起一场大火,他读懂了石井所说的一切带有侮辱性的话,他也知道从自己被拖过来的那一刻,死亡的阴影就没有离开过他的周围,他更知道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应该做些什么。他用深情地目光看了看秦增敏,看了看仍然忙碌着的众多难友,也看了看生他养他的黑土地,他心中曾经渴望过的自由奔放的世界,恐怕以后永远也不会看到了。此时,他深深地呼吸着永存的新鲜空气,不由得激情满怀,面对石井的嚎叫,他斩钉截铁地说:“石井部队长,这种结论你下得太早了,对于战局你会比我了解的更全面更清楚,日本军队的侵略行径已经遭到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反对,你们即将在中国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中被淹死。现在,想不到,你还有心思在这里高谈什么我们的民族精神将在这场战争中消失,可笑啊,可悲啊。石井部队长,你们的末日不会太远了,你还是考虑一下,将来你们的尸体是喂狼还是喂狗呢?是在这片土地上接受中国人民的审判,还是在国际法庭上接受世界人民的审判呢?”

“八格。”石井声嘶力竭地喊着,气得用鬼话骂起来,面对眼前这个普通的中国人,他感到一种民族精神的张力向他无情地击来,他无法忍受这一切,如果连这样一个无名的阶下囚也制服不了的话,一个堂堂的皇军少将、赫赫的部队长,还有何面目站在这里。他要从气势上压倒郑满仓,他傲慢而冷漠的脸上再次露出一丝轻蔑的笑容,居高临下地说:“你很有勇气,我知道,你属于不怕死的那一类人,当然,我得承认,那就是勤劳和善良是你们中华民族所谓的美德。俗话说,善良的人,永远也不会用警惕的眼睛窥探敌人包藏的祸心,一旦危险临头,才会感到善良的可笑和可悲。说真的,你们中国人的确很勤劳,可是,你们的双手却在为大日本帝国服务,这也是多么的可笑和可悲啊。你们善良到一枪不放就把我们欢迎到你们的国土上发号施令,勤劳到为大和民族创造财富,甚至有的人还把枪口对准你们这些无辜的人,在我看来,你们所犯的错误正是太善良,太勤劳了,或者说,太愚昧,太蠢笨了。可怜的英雄,你说,我说得对吗?”

石井的鬼话连篇,在日本士兵中起了一阵**,他们忘情地喝着彩。

郑满仓感到浑身的血,冲击着身体的每一根神经,他不允许东洋恶魔如此解释中国人勤劳的本性,善良的美德,他终于被撩拨的气愤填膺,用力甩掉两个日本士兵抓住他胳膊的手,往前迈了一步压住心中的怒火,一字一句地说:“不错,中华民族勤劳、善良的美德曾经被许多外国列强所利用,一百多年来,他们在中国烧杀掠夺,无恶不作,虽然,历代政府对外国列强无能为力,但是,在人民大众的反抗下,他们又有哪一个有好下场呢?石井,今天你还想利用我们的勤劳和善良,我告诉你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你了解吗?你了解吗?我看,你们的日子决不会好过的,你的下场也决不会比仲马好到哪儿去。未来是属于中国的,中国人必将会迎来这一天的。”

石井回忆起他的老祖宗,当年侵占津京时,在太阳旗下所向披靡、无往不胜的情景,心头不禁涌出一种自豪感,他认为郑满仓在痴人说梦。“‘东亚猪’,你完全错了,当年的义和团,小刀会,红灯照……哪一个成功了?这个团,那个会有什么用?现在又冒出一个妄想实现什么的来,竟要改变‘东亚病夫’的形象,别忘了刻在你们中国人心头‘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字永远也洗刷不掉的,我真不明白,你们还想要干什么?”

郑满仓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美好的社会,他的声音淹没了一切:“我们要创造一个属于人民自己的共和国。”

石井感到可笑:“你这个傻瓜,你们已经有了一个满洲国,大日本帝国和你们搞‘东亚共荣’,为什么非要拿命再去换一个呢?你们中国历代除了挨打,就是受气,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处在这样的境地,竟然还想要一个什么属于人民的共和国,真是自不量力,痴人说梦。我告诉你,你们所能承受的,就是永远的‘东亚病夫’。”

郑满仓完全醒悟了,他目光清澈,神态自若,好像脸上的血、泥,也变成了一种美丽的装饰,他丢开石井,面对着被奴役的众多劳工,脸上洋溢着微笑,高声说道:“同胞们,我们应该觉醒了,抗日的烽火已经燃遍了全中国,小日本的寿命不会长了。想想我们的兄弟姐妹,想想我们多灾多难的民族,这是最后的斗争,团结起来吧,赶走日本侵略者。”

“不做亡国奴。”

“日本人滚出去。”

……

郑满仓的话音刚落,人们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无数的胳膊举起来,鬼子兵吓得把枪口对准了这些群情激愤的劳工。

石井出人意料的冷静,作为敌人,他惧怕这种排外的民族情绪,作为对手,他赞赏这种超人的胆量和勇气,作为侵略者,他清楚觉醒意味着什么,但是,他却做出了一个让人意外的决定:“你完全可以做一个演讲家,或是成为一名将军,可是,你不会有这种机会了,你触犯了我的规定。但是,我不杀你,我要看着你,能不能看到你的共和国的诞生。来人。”石井的神情有些恍惚,显得十分疲倦,狠毒地对桥本说:“好好关照他,在永远的痛苦中,看看他的灵魂是如何战胜上帝的。”

郑满仓被押走了,被押向神秘的四方楼。

四周静悄悄的,就像整个世界也窒息了一样,太阳似乎也迷失了方向,大地一片昏暗。

石井还在想着昨天贞泽雄向他请假回家请求看望母亲的事,此时,他正坐在办公室里一动也不动,望着再次来到他面前的贞泽雄,他脸上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是喜还是怒,用模棱两可的语调说:“你是个有知识有修养的人,昨天的举动有失你的身份,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责备你。”

贞泽雄不喜欢巴结上级,心里也明白面前的石井是靠研究细菌而一夜爬上将军阶梯的家伙,颇有心计、为人狡诈。他心中暗道:“老东西,还不是想利用我。”为了以后着想,他还是违心地微笑了一下,然后说:“谢谢您部队长。”

石井已经窥视到了贞泽雄的心里变化,有意传递着一个信息:“你的母亲病重我深表关切,作为他老人家唯一的儿子你绝对应该回到她的身边尽一份孝心。但是,正当国家需要人的时候,我想你会把两者的关系摆正的。帝国的利益高于一切,我希望你能理解。”

贞泽雄没有回答,一提到母亲,他就会诅咒战争,就会诅咒发动战争的人。在电影里,在书中,他看到过母亲在病重想念儿女时的思念之苦,也明白作为儿子不能在母亲病重时尽一份孝心的痛苦心情,石井的话无疑封死了他回家探望母亲的路,今天他才真切地感觉到战争是多么的可憎、可怕。一方面在这里杀戮着异国的父母兄弟姐妹,一方面又要思念远在千万里之外的亲人,这种残酷的反差,没有亲身经历是永远感觉不到的。

石井从贞泽雄的脸上读出了面前这个人内心的一切,可是他并不点破,依旧用他不变的声调说:“对你我可以破例,条件是你必须在近期内研制出合乎军部要求的细菌武器,只要达到我的要求,你马上就可以回到你的母亲身边。”

“没有良心的家伙,你这是在要挟我。”贞泽雄心里暗骂。思索了一会儿,建议似地说:“将军,我知道我有几两重,想在很短的时间内有重大的突破对我来讲是很困难的,您的老师山田纪夫博士才是细菌方面真正的专家,我们为什么不请他出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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