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8

福田也不愿意伤害三人,终归这是他的街坊、朋友和兄弟,多年的交往很难让他亲手去毁灭这种情谊,尤其是在这样的环境里,平息了一下心中的烦恼,他接着说:“我们不该对这场战争说三道四,军人的职责就是服从命令,反省那是政治家和将军们的事情,我敢说即使战争结束了,十年、五十年、甚至一百年,没有人会对这场战争反省,日本人的性格是不会轻易认错的。话又说回来,即使这场战争我们战败了,以后我们日本的政治家也会对中国这块肥肉存有觊觎之心,扩张是日本民族的劣根,这是因为我们心里总是感到不安全。”

江上秀树的心里很灰暗,因死亡而恐惧,因前途渺茫而凄悲,因无奈而妥协,还有一种受骗的感觉,一个男人,一个军人在帝国上下一致选择了一条错误的道路,同时自己也自觉地被卷入这场战争中。在经历真实的过程中,读遍了过多的阴谋,残忍和毫无人道的行为,引起良心的内疚,在不能改变自己人生命运的时候,他的心情是非常复杂的,即厌恶非正义的战争,又无法拿出勇气去抗衡罪恶,即不想沾染更多的鲜血,又不想背叛大和民族的利益,他的不安绝对是处于一种被绞杀的地步,实际上这种绞杀也是局部的,偶尔地发泄一下是可以的,危及大日本帝国的利益是绝对不可以的。

……

福田从贞泽雄和横路顺男的宿舍里出来,一直向施工现场走去,这个时间正是他和东井正寿监工的时间,福田很快就见到了东井正寿,他心里的火气还没发泄完呢,见到东井正寿就指着拼命干活的劳工说:“你看中国人一个个的真他妈的没骨气,一个有着四万万民众的民族,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土地的大国,却被我们日本国这样一个小得可怜的民族占领着,简直让人不可思议。”福田的神情非常傲慢,显然他从不正视他所经历的事实。“听人说这是一个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古国,并说这个有着众多民族的古国是雄狮、是巨人,是不可战胜的,我真没想到,我们大日本帝国却轻而易举地就征服了她。”

东井正寿说话了:“福田君,你不了解中国,她既是一只勇猛的狮子,又是一个强大的巨人,只是她现在还在沉睡中,有朝一日她苏醒过来,最终你还是驯服不了她的。”

“不,不。”年轻的福田不赞同老兵的比喻,“我曾是一名大学生,我研究过中国的历史,他们懒惰的本性我了解得很透彻,这不过是一只看似威风,实则还在昏睡中的狮子,这个巨人也看似威武,实则也在昏昏然之中,现在,她还没有反抗的能力。

不知东井正寿用的是激将法,还是深有体会,他奸笑了一声,阴沉地说:“福田君,你见识还少,这只狮子一旦醒过来,怒吼声会使整个地球颤抖,这个巨人一旦发起怒来,也会把你撕成碎片,你还是小心点儿好。”

“真的吗?我怎么没有一点儿感觉?”福田一副嘲笑的神情:“你不是在说笑话吧,你看。”正在这时,几个劳工抬着残士正从他面前经过,他觉得这正是证实的机会,于是,他边说边举起枪托不分青红皂白地朝一个劳工的脸上砸去。

“哎哟!”干活的赵延新怎么也想不到会遭到突然的击打,他的脸上马上涌出了鲜血,就连身上的衣服也被血染红了。

一下、二下……赵延新被打得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了,这个寡言少语,老实巴交的人痛苦的喊叫声一声比一声弱。

福田直到打累了才停下来,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挥着有点儿酸痛的胳膊,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趾高气扬地冲东井正寿说:“哈哈,东井君,你看这是一只多么瘦小、懦弱的巨人哪,在我眼里,他简直就是一只被驯化的、任我们日本人宰割的小羊羔!”

东井正寿动也没动,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似手他已经看到一幕不可避免的悲剧就要发生,看到福田忘乎所以的模样,他依旧用阴沉的语气刺激着福田:“可是,你看到他眼里愤怒的目光了吗?一旦忍无可忍,他会把你整个吞下去的。福田君,你要小心才是。”

面对东井正寿的警告,福田不以为然,他似乎从东井正寿的目光里读出了那里面的另一种含义:制服他,否则,你就不配做天皇忠实的士兵。福田又侧脸望了一眼躺在地上呻吟的赵延新,但见他骨瘦如柴的身体蜷曲着,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净是破洞,透过漏洞可以看到脏兮兮只剩一层皮的肢体,实际上,这是一个奄奄一息,在生命线上挣扎的弱者,即使没有这些痛苦的折磨,看来他也不会活上一年半载。福田见此,突然感到面对这样一个没有抵抗能力的人,而不能制服,自己是不是太软弱无能了?一念于此,一种武士的疯狂把他心中仅有的一点怜悯之心也冲淡了,在一刹那间,他的兽性的本能使他失控的情感陷入一种灭绝人性的歇斯底里里。他嚎叫着,兽一样地冲向就要掉入死亡深渊的赵延新:“我不相信,我要把他的眼睛挖出来,以证明我才是胜利者。”说着,福田的手便向赵延新的眼睛剜去。

“啊。”赵延新已经没有能力抵挡凶残的福田,随着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赵延新的一只眼珠带着血被福田硬生生地挖出来,立时,他的左眼眶变成一个血洞,赵延新的双手抖动着捂住左眼,鲜血从指缝间不断地淌出来。痛苦的神情从脸面上完全看不出来了,那上面除了血还是血,只有从他绝望的叫喊声中,从他缩成圆球形的身体上,才能体会到他此时正在经历着一个多么痛苦的折磨。

在场的日本士兵有的惊呆了,虽然他们的行径禽兽不如;有的如同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无动于衷;而多数日本士兵却像打了胜仗一样狂欢乱舞,并且,有的日本士兵还把福田举起来,抛在空中,高喊着:“英雄,英雄,我们的英雄。”

同赵延新一起抬土的一个孩子似的劳工被眼前的一幕惊得不知所措,这不幸的遭遇不禁让他联想到自己将要面临的也可能会比这更悲惨。不断从地洞里往外抬土的劳工也目睹了这一切,他们愤怒了,有的扶起赵延新,有的则一步步向士兵涌去。

赵延新并没有死去,他仍在劳工的怀里痛苦地挣扎着,整个人变成了血葫芦,迷蒙中他听到日本士兵发疯的叫声,心里想:老实了一辈子,如今却落到这样的下场,反正也是一死,不能就这样便宜了福田这个可恶的鬼子兵。想及此,他似乎感到没有了痛苦,也没有了生的希求,用手抹了一下脸上的血,用力睁开另一只眼睛,瞅准了福田,用尽浑身的余力,从劳工的怀里挣脱出来,一跃而起,一把抱住刚刚被抛下来的福田的脑袋,张口便往福田剩下的最后一只耳朵咬去。

“啊。”福田的这一声叫同赵延新刚才惨痛的喊叫没有什么区别,赵延新像是没有听到,两排牙齿依旧咬住福田的耳朵不放,他把全部的恨都发泄在这一击上。

疼痛中,福田一边嚎叫,一边用手没有目标地胡乱朝赵延新的身上打去,然而,他的挣扎并没有使刚才眼中的弱者放弃这最后的复仇。福田这才懂得什么叫可怕,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快来帮帮我,我的耳朵要被他咬下来啦。八格牙路,这的确是一只发怒的狮子。”

刚才还庆贺胜利的士兵们被这一幕突变的情景弄得惊呆了,他们怎么也不会想到一个即将死去的人竟会有这样的余勇,简直是难以置信的举动。待士兵围上来,踢的踢,打的打,企图使赵延新的嘴离开福田的耳朵的意愿没有实现时,东井正寿推开那些慌乱的士兵,抽出腰间的军刺狠狠地刺向赵延新,直到赵延新一动不动为止。但是,停止了呼吸,失去了生命的赵延新的嘴依然没有松开咬住福田耳朵的嘴巴。

“快把他拉开!”福田的声音充满了悲哀。

“福田,你的耳朵怕是要被咬掉吧。”有个日本士兵看出了死者的遗愿。

福田终于脱开了身,士兵们看到福田成了名副其实的秃耳兽,脸两边光秃秃的,耳朵已被连根咬掉,连脆骨都露了出来,血一个劲地往下流。再看他的面容,完全失去了刚才凶残无比的神情,一脸血肉模糊狼狈不堪的样子。东井正寿提醒说:“快送处置室。”

此时,正在办公室里的石井正从一个士兵手里接过一份电报,看也没看就扔在桌上,面孔冷冰冰的没有一点儿表情地问:“是谁的电报?”

“是贞泽雄教授的,电报上说他的母亲病危,他的妻子希望他能回国见他母亲最后一面。”

“以后这一类的信件和电报要检查一遍,有这种情况的不要交到他们手里,我指的是在这里工作的所有人。”石井的表情仍然是冷峻的:“你想想,一个指挥员会在生死攸关的战场上把正在搏杀的士兵撤下来吗?去,把贞泽雄给我叫来。”

“是!”

士兵无奈地转回身从办公室里走出去。石井一想这样不妥,伸手又从桌上拿起电报,但他连看也没看一眼,在手里揉成一团顺手扔到墙角的废纸篓里,然后才坐下去。

贞泽雄很快就来到了石井的面前,他不知道石井为什么找他来,只好立正站在石井的办公桌前听候石井的指示。

石井见到贞泽雄,脸上强挤出一丝微笑,可说出来的话却是阴冷的:“贞泽雄,我知道你是生化界的天才,我也知道你会成为一个真正的军人的。”

贞泽雄有不同的看法:“我只是一名从事生化研究的普通的科学家而已,我永远是一名科学领域的攀登者。”

石井没有听贞泽雄的解释,按照他的思路继续说:“你错了,在战时,如果需要,任何学科都要为战争服务,我想你不会希望看到大日本帝国最终成为战败国。”

石井的话无疑使贞泽雄烦恼的情绪更加复杂,一想到他的国家战败的情景,看到士兵懊丧的神情,看到国人高涨的****情绪一落千丈时,他的心便隐隐作痛……他真不希望这些发生在大和民族身上,即使他能够发明一种更具威力的,没有人道的细菌武器,他清楚地知道,这并不能挽救日本国失败的命运,不管最后会是怎样的结果,对他都是一种耻辱,他已经在这条罪恶的道路上走得太远了,只犹豫了片刻,他还是选择了罪恶:“为了大日本帝国和天皇陛下,我尽力而为吧。”

“我知道作为一个纯粹的日本人,你会维护大和民族的利益的。”石井很满意,他清楚得很,这些自以为了不起的学者,只有用死,用民族的兴亡,或是用耻辱来威胁,他们自然会就范的,石井再次从贞泽雄身上得到了验证。

最近一段时间,贞泽雄心里有些七上八下的,直觉告诉他似有什么不祥的事要发生,具体会发生什么事他也不清楚。此刻的贞泽雄一直想从地狱般的实验室里走出来,可是实验室里似乎有一张无形的网牢牢地罩住了他,他极想从石井这里得到一些安慰,哪怕一句温暖的话也好。可是,从石井嘴里冒出来的全是不通人性的恶魔似的语言,久而久之,贞泽雄甚至慢慢适应了这里的一切,即使现在没有任何的束缚,他也不会离开实验室了,在实验室里他可以亲自看到被残杀的“木头”如何在体验痛苦的过程中被他送进地狱。

“你看你的周围,聚集了全日本最著名的生化专家,而你是最优秀的一个,我相信,你一定会给我们需要的罪恶的课题找出最理想的答案。”

“对我们而言这不是一个全新的课题,我需要把这课题达到最理想的效果。”

“是的,我们已经走了很长的路,应该走到路的尽头了。”

“你所讲的答案和路的尽头,是不是在暗示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走到终点,也就是说让更多的死亡来证明这答案的正确与否?”

贞泽雄的话让石井听了很满意,他笑了笑,走到贞泽雄面前,用手拍了拍贞泽雄的肩膀。对石井来说,对属下做出这样的动作还是头一次。“你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征服的意义只能用更多的死亡来做结论,而我们制造的就是成千上万的人的死亡。”

用了多少做试验,贞泽雄已经记不清了,他只知道,试验是最理想的,但他心底并不十分赞同这种没有人性的试验方式。然而,科学的微妙时时在怂恿着他,石井的命令逼迫着他,他更不愿在攀登顶峰时被别人挤下来,更不愿在严峻的形势下冒违抗军令的嫌疑,现在,一切都在为战争服务。贞泽雄自然也会意识到这一点,这也是他多年的人生经验,这次他从大学的实验室里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对进行试验的梦终于实现了,这将是他从事科学经历中的一个新里程,也是他整个人生的一个新起点,自然,这些都是他求之不得的。但是,当他看到那些曾经活蹦乱跳的男子们,在他发现的细菌的作用下,在极度痛苦中扭曲的神情时,那种本能的,原始的,无能为力的挣扎时,又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

如果这样继续下去,他的研究项目肯定会很快地运用到实战中去,到那时,决不仅仅是这些消失在所谓科学的繁荣里,无疑将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在无形中被吞噬,只要是需要,只是时间而已。

军部已经承诺,只要需要定会提供一切方便,的确,所有最先进的设备从日本国被源源不断地运来,所需的,也被定时、定量地“特别输送”到这里来,等待着他和他的同行应用。开始时,贞泽雄还感到幸运,慢慢地,神色中透露出几分悲哀,他已经被这种残忍的举动搅得心神不安,但是,石井和军部的眼睛是看不到这些的,他们的眼里只有武器——可以大面积杀伤的细菌武器,他们是不会为这些无辜的试验品难过的。他开始惊惶失措,常常在梦里被那些可怕的叫声和痛苦的呻吟声惊醒,因为那些可怕的声音是由他和他的同行制造出来的。他的心常常会突然间被人捅了一刀似的剧痛不已,大脑也会常常无来由地嗡嗡作响,像是要胀破所有的血管:“滚开,这不是我的初衷,是石井和军部让我这么干的,不关我的事。”可是,这种乏力的回敬,并不能使这些可怕的声音,死魂一样的纠缠有所收敛,他弄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尽管他极力克制情绪,还是没有任何作用,无论他走到哪里,哪怕躲在角落里,那些死魂仇恨的眼睛都会窥视他的行踪。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他无法排除心中的恐惧感,这让他一度产生了宁愿死也不在用这种惨绝人寰的方式去攀爬渺茫的科学顶峰。然而,在他内心深处,在他周围的同行中,仍然有一种近似于兽性的噪动和冲动,促使他一次又一次地走进实验室。这使他非常矛盾,只有在夜深人静脱下那身洁白的大褂,躺在床上睡不着的时候,他的颤抖的身躯,空虚的头脑里残存的一点点儿人性才会感到一丝罪恶的内疚。他征服不了灵魂里那颗萌动的名利,征服不了心中的贪欲,也征服不了对大日本的效忠,同时也驱散不了意识里的不安。

这一段时期的生活,似是一场可怕的梦境,又似是在演一幕幕的悲剧,在这里,没有人脸上会露出笑容,不管是损害者还是被损害者,命运这个莫名其妙的东西真是喜欢捉弄人,它专门让人互相仇视,互相绞杀,并且,往往让弱者深受其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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