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天空依旧昏暗,恶梦依然笼罩着大地。
黄若伟再次被带到石井的办公室。这是紧邻四方楼一栋一层最里面的房间,这间房屋对于一个人来说过于浪费,一张又宽又长的办公桌,一把雕刻华丽的,被涂成酱紫色的椅子,以及摆得当不当,正不正的那架落地钟表,最不协调的是日本天皇画像下横躺在木架上的那把日本军刀和中日亲善的条幅,一望而知,拥有显示显赫力量的凶器和用纸上的文明宣言的人,绝对是一个可怕的家伙。
一走进这间屋子,黄若伟就发现这里的主人绝不是请他来做客的,他不屑一顾地瞧瞧那把隐藏在鞘里,被锁住寒光的军刀,又冷笑着望望那条迷惑人的条幅,然后才走到屋子的中间,显然是给他准备的一把椅子上旁若无人的坐上去,至于这屋里的主人——坐在桌子后面,一脸狡诈神态的石井,连瞅也没瞅一眼。
“坐,请坐。”
石井显出惊讶的样子,他不知道落入他手的羔羊,是吃了熊心,还是豹子胆。
“……”黄若伟像是没有听见。
石井很是尴尬,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强忍下一口气,装出一副大量的样子说:“听我的士兵说你很勇猛,作为武士,所以,我很欣赏你的胆量和勇气。”
黄若伟还是没有说话,他知道,这种不怀好意的恭维不会长久继续下去。
石井的面色红润,下巴刮得光光的,泛着青光,鼻下的八字胡修剪得棱角分明,他的脸上勉强挤出微笑,这一切配上并不太丑的猪脸,看似得体的举止,让人感觉到他也许是一个与丰富知识有密切联系的人。黄若伟的沉默,并没有使石井感到意外,他遇到的场面大多了,多的让他懂得怎样才能很容易地撬开这种人的嘴巴。这当然不是自我安慰的托词,不过,在对方的表情里,他似乎第一次觉察出了一种慑人的坚强,和一丝面对无畏的恐惧,也许面前的莽汉便是一个难以对付的角色。
石井看了看安然而坐的黄若伟,站起身来,把两只手背在背后,一步一步地朝被制服的猎物走去,由于他的大脑在飞速地运转,以至于他的神色有些过于严肃。
“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往往都把沉默当做无尚的尊严,但是,最后他们却都开口了。”石井知道如何使猎物躯壳里的灵魂屈服,他居高临下地站在黄若伟的面前,好像一个握有无限权力的主宰:“我喜欢这片土地,也喜欢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所以,我们伸出了友好的双手。我们到中国来是和你们交朋友的。”
黄若伟终于说话了,他的反问,不如说是对石井荒谬论调的莫大的讽刺:“是用大炮和刺刀?”
石井干笑了一声,鼻翼处起了很深的皱纹,背后的双手握成了拳头,然而,他又适时地把拳头松开,对付这样的人是不适合用暴力的。他注视着对方,颇为大度地说:“不要这样理解,有什么能力,他们只能把中国推向贫困,作为友邻我们怎能坐视不管呢,何况你们的政府需要我们这种无私的帮助。”
“烧、杀、抢、掠、淫,这就是你们的所谓帮助,一派胡言,不折不扣的强盗逻辑,是你们的侵略把我们的人民推向了地狱。”
“最低限度,我们帮助你们建立了满州国。”
“众所周知,这是分裂,况且那还是一个傀儡政权,没有人会承认它的存在。”
“这不需要你们的承认。”石井换了一个角度,他的目光依旧审视着黄若伟,心里绝对不甘心就这样结束角斗。他想,只要能让猎物胆怯,马上就会服服帖帖、随意摆弄,石井懂得如何折磨不驯服的人。“看似胸怀大志,意在拯救衰落的民族,其实,你目光短浅并不聪明。嗯,或者你属于那种聪明过头的傻小子,试想一下,如果你在这个世界神秘地消失了,你的亲人,你的朋友会多么的悲伤,你的所谓的国家也会成为虚无的东西。”
听到这里,黄若伟哈哈大笑起来,那笑声听起来是那么的凄凉而悲壮,他迎着石井的目光,憎恨的神情使得他的面部有些扭曲,无所畏惧地说:“我的祖国被你们践踏着,我的亲人,朋友还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你说在你们这些恶魔面前,我会吝惜我这没有希望的生命吗?”
石井突然冒出一句不知是佩服还是嘲讽的话:“你很坚强。”
黄若伟一愣,他摸不准石井的真正用意,只是用眼睛打量着对方,一望而知,这恶魔般的禽兽决不是仁慈之辈,好像还想利用自己,看来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想及此,他不卑不亢地说道:“在你的面前,每个中国人都会这样。”
“哈哈。”石井尴尬地笑了笑,那笑声满含着鄙视,在笑声过后,猛地转过身,两眼射出恶毒的光,用嘲弄的口吻,继续说道:“你是指人吗?在我看来,他们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是成不了大事的,只会在乡下乱折腾。”
黄若伟没有犹豫,他不允许任何人污辱他心中的灯塔,于是,他双目圆睁,针锋相对地目视着石井,非常肯定地回击道:“我坚定地相信,终将改变这世界,侵略者终将被赶出中国,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
石井万万想不到这个看似鲁莽的汉子并不买他这个日本少将的账,脸上立即挂上了阴冷的神色,想了想,不得不又换了一种方式,假惺惺劝解似地说:“你还是考虑一下吧,一个人若是死了,你想想,还能有什么欢乐呢?”
两个人面对面,彼此的目光里充满了敌意,简直是水火不相容的死对头。黄若伟看上去意志坚定,甚至于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的心灵在这一刻间被净化得如此纯净,纯净得如同白玉一样无遐而美丽。他掂量了一下石井的话,不等对方再说下去,义严辞严地驳斥道:“我记得诗人文天祥曾经写过‘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这句千古名诗,作为炎黄子孙,为了华夏不受外族侵略,即使让我去死,我也绝不会接受你们给予的那种自私而又少得可怜的欢乐。对我而言,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能为而献身,那是我的骄傲,我愿我的脊梁能够支撑起新中国的大厦,让千千万万的中国人在自由中感受真正的幸福和安宁,这就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欢乐。”
石井差点儿失去理智,心里很是恼怒,但他还是忍住了没有发作,依旧用教训人的口吻说:“还是那句话,我知道你很聪明,但是,却是一个聪明的傻子。你认真想想看,固执下去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我想给你自由和幸福,而你却不去争取,难道地狱真的对你有如此大的诱惑力?”
黄若伟明白石井的意图,他宁愿抛弃一切的美好,也不愿低头乞怜,唯一让他遗憾的是为党做的事情太少了,如今,既然被敌人抓到了,他决不会选择苟且偷生。于是,他站起身来,两道目光象利剑一样直逼恶魔般的石井:“你会给我什么,一个被强奸了的祖国,这不可能让我接受。你想做我的主人,上帝,还是救世主?我知道,你想让我变成逆来顺受的亡国奴,告诉你,我不需要。是你们的凶残教会了我如何对待敌人,如果屈服在你们的淫威下,出卖我的同志,帮助你们欺压我的同胞,帮助你们掠夺属于中国人的宝藏,你让住,那个人决不会是我。和你们同流合污,人生也决不会美丽。”
“不,不。”石井来回地摇着头,若无其事地打断黄若伟的话。“你被****得太深了,呵,还有你的被沦入灾难的祖国,我忘了向你道歉。对了,不要为了你的那些渺茫的、遥遥无期的理想而固执,要重新开始寻找真正属于自己的自由与幸福。至于条件,很简单,说出你的同党,说出你的上级机关,说出混入这座天罗地网的所有反日的赤色分子。我许诺,只要你合作,你将会得到意想不到的收获,否则,你将追悔莫及。”
黄若伟笑了,笑得那么轻松、自然。他突然觉得石井那么愚蠢,愚蠢得用谎言来欺骗一个早已看清了他丑恶嘴脸的人。黄若伟不想让这场闹剧继续下去,冷冷地说:“你终于让我看到了你们日本人的厚颜无耻,我仅仅从你们这里找到了奴役和灾难,你们强奸了我的祖国母亲,却还要我说没关系,你勾勒出一个多么离奇的故事。不要再说了,我不会让你如愿的,杀了我吧,或者送我去牢房。”
石井舍不得让这样一个人轻易地离开人世,哪怕他不屈从于威胁利诱,哪怕他坚强得让人无法理喻,这样一个强壮的如同猛虎样的人,做细菌试验是再好不过了,虽说这样,石井还是感到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态。“你是我的客人,我怎么会那样做呢?对于你这样特殊的人物,我可以给你时间认真地去思考思考。来人,把他送到四十七号牢房。”
黄若伟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两个日本士兵紧紧地跟在后面。
黄若伟刚一走出门,石井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懊丧地瘫坐到椅子上。“该死的‘东亚猪’、‘病夫’,进了鬼门关还这么不识时务。”
“石井君,为什么对他这么客气,我看应该让他吃点儿苦头。”一直站在角落观看这场戏的桥本迷惑不解地问。“你不是这样有涵养的人。”
“你的不懂。”石井用手势止住桥本,一对邪恶的眼睛闪动着恶魔般的光。“这是一个有用的人,只有清除掉嫌疑分子,我们才会安全。这个目的达不到,他还有利用的价值,给他养好伤,还要给他吃一些有营养的东西,让他尽快恢复过来。对啦,所有的‘木头’都要改善伙食,把他们养得壮壮的,我要用最特殊的方式让他们去见上帝。”
“你是说……”桥本没有说下去。
“对。”石井第一次这样赏识桥本的理解力,他点点头,继续说:“要继续抓一些身强力壮的人,不管是人,还是国民党人,不管是中国老百姓,还是外国侨民,只要适合我们的需要,统统给我抓来做试验。桥本君,靠军部送的那点儿‘木头’远远满足不了试验的需要,这个任务只能由你代劳了。”
“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