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深站在园子里的假山石台上,众人或坐或站,但是显得都没有他的个头高。
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他的脸上,期盼着他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
“如果我是苏州知府,去年一入秋,知道粮价上涨,立即向南京禀告,请求发售官仓里的陈米。”
“陈米?”
“对啊,殿下说的没错。苏松官仓里,还有不少陈米,有的都是三五年前的旧米,都发霉了。”
朱见深继续说道:“一天卖一百石,价格压着粮商的米价打。他今天涨到一石三钱银子,我就标价一石两钱三分银子。明天他要是还敢涨到一石三钱五分银子,我继续卖一石两钱三分银子,一天放一千石。”
“粮商要是不服,还敢涨价,我第三天直接卖一石一钱九分银子,放五千石的量出来卖!要是粮商暂避锋芒,保持一石三钱银子的价格,我就继续标价一石两钱三分银子,一天只放一百石的陈米出来。”
其他人只觉得有意思,薛敬却听得目瞪口呆,额头上满是汗珠。
他是生意人,听出朱见深的手段用意,就是拽着你的米价,不让上涨。
富贵有钱人家,肯定不愿意吃陈米,没关系,可以去买一石三钱银子的好米。一石两钱三分银子的陈米,那些贫苦百姓抢着买。
如此一来,粮价不会暴涨,官府也不会吃亏。陈米能卖出一石两钱三分银子的价格,简直赚得不要不要。
“殿下,那些身无分文的灾民呢?”刘健问道。
“以工代赈。把这些人统统雇上,疏通河道,修葺水利,整饬道桥,干一天活,领两到三升陈米回去,足以让一家老小不至挨饿。”
“以工代赈?殿下,为何不直接放粮救济灾民呢?”刘健低着头沉思着,他的书童刘蓉好奇地问道。
“因为陈米再陈,也是官仓的粮食。白白放出去救济灾民,会引起非议。再说了,以工代赈,杜绝那些懒怠之人浑水摸鱼,白白挤占宝贵的赈灾粮食。”刘健抬起头答道。
王恕捋着胡须,点头赞同。
“殿下之法,确实可行,是良法。只可惜,殿下不是苏州知府。一般知府,会呈报南京。南京六部,怕是不敢担干系,直接往京师送。”
“呈到内阁,一议二议三四五六议,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议得明白。”
马文升出声附和。
“是啊,尤其是开仓放粮,事关重大。洪武年间,《皇明祖训》有载,地方灾荒,地方官可先开仓赈灾,救活百姓后再行上报。但是历经永乐、宣德、正统年后,完全反过来了。”
“钱粮赋税,催收不足就会丢官问罪。进了官仓的粮食,稍有闪失就是贪污,重罪啊!谁也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和性命开玩笑,都会谨慎着来。这一谨慎,百姓们就苦了。地方官...还是难当啊。”
“其实也不难当。”朱见深摇了摇头,“当前官员为何如此谨慎?首先,三司分衡,各司其职,能衡平权柄,也方便踢蹴鞠。没有一揽地方的权力,自然也就没有全责承担的义务。”
“其次,那是因为上面已经让地方官员知道,粮税催收不足,官仓有失,是会丢性命前途的,所以他在这些方面,非常谨慎。”
“如果上面让他们明白,粮税催收不足,官仓有失,会影响前途。但要是百姓饿死,出现民乱,不仅前途全无,还会危及性命。那他就会当机立断了。”
“人做任何决定,都是在做权衡利弊。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得与失。如果他首先考虑的是治下百姓的得与失,那他是圣人。”
众人面面相觑,王恕、马文升、刘健等聪慧之人,已经隐约听出殿下治国理政的思路,与前面几代先帝,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与历朝历代都有着天壤之别。
实施下去,效果会如何?大家不知道。
但是通过这些日子的实践调查,他们确实认识,大明正在一个非常关键的调整期。
静态时代已经过去,经过数十年的发展和积蓄,静穷变动,大明正在逐渐进入一个动态时代。
必须因时制宜、因地制宜,制定出适应不同时代的国制条则,否则的话,大明王朝可能会陷入泥潭之中。
只是这个话题,现在过于敏感。
虽然大家都知道殿下是理所当然的皇储,但他现在毕竟还只是镇国将军,连王爷都不是。
朱见深挥挥手,示意跳过这个很敏感的话题,不要再继续深入了,主动挑起另外一个话题。
“我们从京师南下,一路上接触最多的是什么?”
“运河漕运!”李东阳抢先答道。
“对,运河。京杭运河,我们已经走了大半,大家可以讨论一下,这条运河的利弊。”
朱见深说完,大家互相看了看,纷纷开口发言。
好处嘛,大家都看得出来,连通南北,尤其是把东南的钱粮运到北直隶,有力地支持了九边。
水运,耗费总比陆运要低得多,它勾连了钱塘江、吴江、长江、淮河、黄河、卫河、大清河、卢沟河等多条河流水系,以一条主血脉连接多条次血脉再连通密密麻麻的细血管,进而把浙江、南直隶、山东、北直隶、河南、山西甚至陕西连成了一片。
坏处也是显而易见。
用王恕的话说:“极穷地方民力,纤夫、脚夫、水夫、船夫,无不以运河两岸州县徭役支应。漕运越繁忙,徭役越繁重,民力越疲乏,地方越困顿。惠近半大明却累及两岸。”
王恕的话得到大家的一致赞同。
“殿下,你觉得有何良法解决这一问题?”马文升代表众人问道。
“你们觉得该用何法?”朱见深还是老规矩,不先表态,先问问大家的意见。
刘健建议,从惠及的诸布政司,浙江、南直隶、山东、北直隶、河南、山西、陕西抽调民夫,轮流来运河应支。
这个建议被王恕、马文升当初驳斥。
从各布政司抽调,路途遥远,民夫应徭役需要自备的粮食衣被,更加多,负担更加重。
水土不服,山高水远,伤亡率可能会是一个惊人的数字。而且行途耗费时间,可能有三分之一的徭役在轮换的路上白白耗费掉。
王恕提出,漕运所用漕丁,全部由民夫改为专职的军卫。按照太祖皇帝“干一行爱一行,世世代代干一行”的祖训,编制漕户,例同军户、匠户和盐户。
这一建议得到了在场大多数人的赞同。然后大家热情高涨地看着朱见深,期盼着他的意见。
“东阳,还记得我们学《王莽复古》,我提及他的国有企业试验?”
李东阳点点头,“记得。”
“我觉得,京杭运河就是大明国有企业的绝佳试验点。首先,京杭运河的运营和管理,必须作为一个整体,不能像现在,由途经的州县分段负责。可以成立京杭运河总商社,然后北直隶、山东、南直隶、江东各成立一个商社...”
“国有企业首先是商事实体,它得自己养活自己。所有从运河上过的船只,分货客两类,按船只收钱。再用收来的钱雇脚夫、船夫、纤夫、水夫,维持河道疏通、水闸修葺、航行正常等运营。”
王恕开始时想出声反驳,听了两句后欲言又止,再听到后来,就不出声了。
“成立京杭运河总商社的目的,除了试验国有企业之外,最重要的就是以运河创造的财富去养护运河,不再以两岸州县去供养。只有这样,才是良法!”
“以运河创造的财富去养护运河?”王恕、马文升和刘健陷入到深深的思考中,全然忘记了朱见深这句话里另一段:试验国有企业。
八月初六,初秋渐至,北风初兴,停在宁波府鄞县三江口港区的船舶,迫不及待地扬帆南下。
朱见深一行人包了三艘大海船,跟着这股浩浩荡荡的潮流,出海南下。
南京城,镇守太监金英正在书写一封发往京师的密信。
洋洋洒洒一席话后,他又提笔添了三句:“杭氏兄弟盘桓江都,一直未南下过江。襄王府人手,一支南下广州,一支逆江回襄阳。魏国公府五公子徐延宗,湖广参政胡府公子胡宗渊,已被东厂密捕,递交京师。外人皆以为落水溺亡,尸首难寻...”
写完后,放好毛笔的金英吹了吹信纸,把墨迹吹干,也把粘在上面的微尘轻轻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