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见深双手一摊,一脸不主动、不否认、不负责的样子。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十全十美,一成不变的良法。洪武年是好法,永乐年是良法,宣德年是平法,正统年说不定就是恶法了。”
“《易经》一万六千多字,翻来覆去,讲得就是一句话,‘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任何事,包括任何制度,只要穷尽到了极限,必须要变,不变不行。”
“一变就通,通畅了就能持续下去。久而久之,又是穷尽。循环不断啊。”
说得真好!易经就是讲变化之道。殿下虽然年少,但真得不容小视。
刘健在心里琢磨着,大为敬佩。
但是《易经》与里甲粮长制有什么关系?风马牛不相及啊!
“殿下,里甲粮长制,国朝初年发挥了那么重要的作用,怎么一下子就不行了呢?”
前两日听完朱见深那番见解后,刘健用心研究了一下里甲粮长制,越研究越发现这是个良法,北伐、一统天下、打败北元,它居功甚伟。
太祖皇帝英明!
现在殿下一转身说它不合时宜了。虽然说穷则变,可殿下你也变得也太快了吧,让我一时适应不了啊。
“究其原因,那是国朝建立时,天下大乱,太祖皇帝治乱靖平,是从动到静的一个过程。太祖皇帝以静为目标,制定了如里甲粮长制,农、军、匠分户等多项静态法规,就是营造一个平静稳定的环境,让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们休生养息,尽快地恢复元气。”
“由动入静,静态法规?”刘健和李东阳喃喃地念道。
“是啊,看看太祖皇帝的种种法规,大多数都是要把百姓固定在田地上,男耕女织。再以地缘和血缘为纽带,编成里甲,让乡村富者承担起教化和管理百姓的责任。然后里甲组成一个个封闭的村庄,互相监督,互相扶持。”
“这种静态法规和体制,是大乱之后最需要的。百姓们有自己的田地,安安心心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耕种、蚕织、服徭役、纳赋税,岁月静好,偃然无忧。”
看到刘健、李东阳等人都听进去,正在用心思考的样子,朱见深十分欣慰。
在紫禁城,自己利用便利的条件,翻阅了《皇明祖训》、《大诰》,把太祖皇帝制定的国制条律,了解得七七八八。
再利用这次南下的机会,与各地实际情况相对比,发现了太多的问题。
太祖皇帝给后代孙,留下了一个天坑啊。朱由检在煤山歪脖子树上的那根绳索,是太祖皇帝在大明立国之初,亲手编织成的。
这一点,自己在去到南京之前,就已经确定。所以才有孝陵享殿的那番“祖孙对话”。
这是一项庞大的工程,光靠自己一个人,是搞不定的。
需要招揽足够多的人才,帮自己去做。同时也需要创造和挖掘出足够多的利益,驱动人民跟着自己走。
这一切,从现在开始。
朱见深的声音清脆爽朗,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钻进众人的耳朵里,直至心里。
“但是数十年过去,地方上休生养息,静极则动。有富者更富,有富者变穷,有穷者变富,有穷者更穷,乃至逃亡。”
“田产财富在变化,人口户籍在变化,那么把人口户籍、田地财富限制在一个框框里的里甲粮长制,自然就落后了。朝廷该重新丈量田地,编制户籍,重新确定新的户籍和财税制度。”
“朝廷不做,缙绅贡举们就会去做。他们会填补里甲粮长制崩坏后,地方留下的权力空白。他们会垄断地方的权力和财富,截留和分享赋税。”
刘健喃喃地说道:“‘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动极则静,静极则动。里甲粮长制确实该变了。”
他猛地抬起头,满怀期望地问朱见深:“殿下,那有什么适合动态的良法?”
朱见深又一次双手一摊,还是那副不主动、不否认、不负责的神态。
“我不是也在找吗?大概有一定的思路,但还没有完全想好。”
刘健有些失望,但依然期望地问道:“殿下,能说说吧。”
“现在不是时候。不过你先得跟李东阳和李芳,好好学一学《数学入门》,否则的话,到时候讨论起来,你连听都听不懂!”
什么!这世上还有我听不懂的道理?你这是不拿举人当人才啊!
李东阳在一旁幸灾乐祸地笑了。
“希贤先生,别看你是举人,有的道理讲起来,你可能真得听不懂。不信,待会回去,我出两道应用题给你解一解。你要是解出来,我就服你!确实是天才!”
“好,一言为定!”刘健毫不胆怯地说道。
“好了,此事后面再说。现在想个法子,帮石田先生解决眼下要破家的垫赔问题。”朱见深说道。
“殿下,你写封书信给到长洲县,不就一了百了吗?”众人开始冥思苦想,刘蓉在一旁天真地说道。
“幼稚!”刘健呵斥道,“赋税徭役,是国之大计。殿下贸然出手干涉,不仅会落人口实,还会助长营私舞弊的歪风。不行,绝对不行!”
李东阳在一旁说道:“是啊,镇国将军去一封书信到长洲县,免去石田先生责任。那魏国公府明天就可以去一封信到江宁,免去某远房亲眷的赋税徭役。有样学样!长此以往,朝廷赋税徭役体制,定会崩坏。”
朱见深看了看沈周,开口道:“石田先生,你家中有多少幅亲手绘制的画?”
“还有十几幅。”
“那我全买下了。不二价,五百两银子。很多人说我不学无术,毫无斯文。我就买下石田先生的妙笔丹青,挂在房间里,好好熏陶一下,提高我的斯文。哈哈,哈哈!”
沈周知道沂王殿下是在救自己。那些丹青,能值个一两百两银子,已经不错了。他双目微红,弯腰作揖。
“草民谢过沂王殿下!”沈周千恩万谢地说道。
“镇国将军,不是沂王!再叫错了,我就不买了。哈哈!”朱见深开着玩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