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九岁的狠人

默然了一会,朱祁钰淡然道:“卓绝炳世者,无一不是孤独的。狍獐牛羊在老虎眼里,都是一样的。剩下的些许感情,谁对他好,就对谁亲近。”

“南内...皇兄以为自己做的那些鸡鸣狗盗之事,不为人知吗?深儿志向高远,心思深沉,岂是甘心做祭牲棋子的人...天地不仁,大道无情啊!”

说到这里,朱祁钰自嘲地笑了几声,“连深儿都知道天家无情,偏偏朕还这般幼稚。不提了,就看这天意吧。王勤,你且下去,朕要再看看深儿的这些行旅札子。活生生的大明现世,看得朕是触目惊心,欲罢不能。”

王勤作揖行礼,临走前问道:“皇爷,那位幕后黑手,小的们还要不要再找?”

朱祁钰拿起一本上疏,一时愣在那里,想了想答道:“深儿做的,是深儿做的。你们该做的,还要继续做。”

“小的遵旨!”

王勤出得殿门,还没走两步,被王诚拉到一边。

“我的厂公,终于等到你了。”

“怎么回事大兄?”

王诚要大四岁,所以王勤叫他大兄,他叫王勤王二。两人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

“王二,那位的背景调查,东厂查得如何?”

背景调查终究还是被王勤从朱见深嘴里问出来了,并付诸于行,现在亲近的几位太监都知道这个词的含义。

“哪一位?”王勤最近要做背景调查的人多了,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是谁。

“萧牡丹,上回曹吉祥推荐的那位美人。你不是答应过马上安排东厂做背景调查。”王诚急切地问道。

“这一位啊。”王勤左右看了看,把王诚拉到偏僻处,“此女名叫李惜儿,现年二十。苏州人士,六岁便被家里卖到扬州青楼,因为长相出色,被老鸨花重金培养。吟诗作画,能歌善舞。十六岁时长得姿色妖魅,冠绝江南。”

王勤的记性也不错,把李惜儿的背景调查报告娓娓背来。

“十八岁那年,偏偏看上一位儒生,还为此拒绝了魏国公府五公子赎身纳妾的请求...得罪了魏国公府,那位儒生无缘无故地落水身故,李惜儿所在的青楼也被官府查封...妈妈无法,带着李惜儿来了京师,投奔了一位昔日姐妹。”

“李惜儿改名萧牡丹,被京师七十二家青楼推为翘楚,人称国色牡丹...”

听完王勤的话,王诚犹豫不决。

此女的背景,确实有些不尽人意。你要是一位官宦家眷,被籍没入教坊,也能说得过去。偏偏是个从小培养的专业人士。

消息要是传出去,会被外朝大臣们喷死的。

可是他在曹吉祥府上见过那位萧牡丹,不,是李惜儿。确实长得国色天香,妖媚入骨,真真的人间尤物。献给皇上,肯定会龙颜大悦。

怎么办?

身为皇上信任的伴随宦官,当然是要一心一意为皇上着想。

自从太子薨了后,皇上在女色方面更加热衷。大家都知道他的心思,想努力地再生下子嗣来,继承皇统。

思来想去,王诚下定了决心,但还差那么一点点。

“王二,现在宫里的御花园,花卉不多,皇爷不悦,要不要再添上一朵牡丹花?”

王勤看了他一眼。

这事我真不想掺和,我只想老老实实地做好厂公这份很有前途的职业。可是王诚如此问,已经绑在一起的自己也不好不回答。

从刚才的话语里,王勤大致明白了大兄的心思。他心里早就有了定计,只不过希望找人再轻轻地推一把。

“听说最近皇爷去唐妃那边,次数越来越多。皇后娘娘都发了几次火了。”

王勤轻轻地说了一句。

王诚眼睛一亮,附和了一句,“是啊,自从太子薨了,皇后娘娘身体越来越差,脾气也越来越不好。皇爷也跟着心情不好,去御花园的次数越来越少。这样可不行啊。咱们得让皇爷多去御花园。这牡丹,该添进来。”

“全凭大兄做主。”

“滑头!你放心,你的功劳跑不掉的。没有你做的背景调查,谁敢放外人进宫。”王诚笑嘻嘻地说道。

“谢大兄。皇爷吩咐的有事,我先去忙了。”

“去吧,去吧!”王诚心情大好地说道,蹑手蹑脚向殿门走去,探头探脑地想寻个时机进去禀告。

王勤走出宫门,回头看了一眼乾清宫,冷笑几声。

“叫个土娼生太子,大兄啊,你可真敢想。曹吉祥这厮不是什么好东西,他的话你也敢听。唉,不听劝,我也没法。大兄,你自己好生保重。”

京师观音庵的一座亭子里,于谦怒气冲冲地喝问道:“王约斋,你到底想干什么?”

王文淡淡地答道:“于兄,我想做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

“我知道,只是不知道你居然走火入魔到这般田地!从宗室择一祁字辈,过继给宣庙先帝,等皇上千秋之后,再兄终弟及,传承皇统和宗嗣...约斋,你可真敢想啊!”

王文还是那副不急不缓的神情,“《皇明祖训》的兄终弟及,就是如此,老夫完全遵循祖宗之法来的。”

“放屁!宣庙一宗,除了皇上,还有太上皇,太上皇还有好几位皇子。没有绝嗣!就算太上皇不能复位,沂王殿下是名正言顺的太子。这是天下公认的。”

“约斋,宣庙皇帝传下的大位,自有宣庙子孙继嗣。你想对抗这天下大势吗?你想过没有,如此下去,到时候各持己见,纷争不休,大明会不会又有一场靖难?”

王文神情变化莫测,过了一会,咬牙切齿道:“为了万世太平,再来一次靖难之事又如何?”

于谦气得浑身发抖,指着王文呵斥道:“要是又有靖难之事,生灵涂炭,苦的是黎民百姓,伤的是大明元气。你不能为了一己之欲,酿成如此大乱!”

王文也跳起来了,“什么!一己之欲?我这是为自己吗?我是为了儒学圣教传至万世,为了士大夫共治天下。”

于七急匆匆地跑来,向于谦禀告道:“老爷,兴公公叫人传来急信,说沂王殿下在山东南直隶交界的南阳湖,遇到一伙水匪湖盗的袭击。”

“什么?!”于谦猛地站起来,双目睁圆,颤声问道:“那殿下呢?”

“殿下无恙...指挥镇定,剿灭水匪湖盗...还亲自手刃了两位盗匪。”

“亲自手刃?”于谦不敢相信。

“是的,兴公公说,正式上疏里没有提及,但是随行中有东厂的人,报了上来。”

“到底怎么回事?”

于七把听来的讯息说了一遍,听得于谦和王文脸色变幻不定。

“好,你告诉兴公的人,说我会叫兵部好生调查,哪处水师有异常调动。私调兵马,是大罪,兵部定会严查。”

等于七离去后,于谦无比严肃地看着王文。

“约斋,是你吗?”

“不是,绝不是我。”王文慌张地摇动双手,连声否认。“沂王...手刃两人,他才九岁,就如此狠厉。”

看得出,王文此时有些慌张。

如此狠厉的皇帝,只有太祖和太宗,难不成群臣好不容易安宁二三十年,大明又要出一位严君?

怀献太子薨后,这位是最名正言顺,也最孚声望的太子候选人。

九岁就如此狠厉,要是即位大宝,自己怕是要死无葬身之地。

不会的!自己一直隐在幕后,他应该不知道吧。

再说了,最后鹿死谁手,还未曾可知。

“此子,酷暴戾虐,更不可为君。”王文慢慢平静下来,冷然地说道。

于谦已经萎然地坐回凳子上,听到这话抬起头,神情复杂地看着王文,许久才说道:“约斋,你好生保重吧。”

“节庵,你也好自为之吧。此子即位,为父报怨,你能躲过吗?”王文讥讽道。

于谦默然无语,看着湛蓝的天空,喟然地长叹一声,语气反而变得坚决起来。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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