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仓提审辛世双这件事,只可谓是迅雷之势,太子只用了三日便按定所有内情,而令许多人更为意外的是,辛世双以无罪而得开释。为求公正,太子在南仓大牢之外搭了一座台子,公开问审,众目睽睽之下,亲笔写就《明辛公案呈帝君书》,其中言及“辛之罪在问权势”、“民不及君”、“文不昭责”等,就连皇帝读了都十分惊讶,朱批一句“依东宫之办”。此事便就此落下帷幕。
那一边伯岳侯十分不解,在家中翻来覆去思想许久,也不得其法,还多亏了江广宁几句话揭开了这其中一些关窍。
“东宫好手段啊,辛世双这件事宁可得罪王家,也不落入我事先安排好的圈套里,之前的功夫都是我白费了!”伯岳侯恼怒捶着床榻。
江广宁在一旁凝神思考着:“我总觉得有些蹊跷。”
伯岳侯将眉一侧,也起了疑心,遂问:“怎么说?”
“如今王驰远在西山不归,皇后禁闭,王家已然是大不如前,倘若此事太子袒护王家,正好给我们一个把柄,他素来纯孝,不谙官场,可却将其中利害分明至此,恐怕,不是王惮的能耐,这一次,官家也没有准许沈可人辅弼,能出谋划策的,也只有薛家的小子了。”江广宁剖析至此,很是在理。
伯岳侯也思忖起来,遽然拊掌,恨道:“他坏我的事!”
见他这般咬牙切齿,江广宁自然安抚一番,并坦言:“侯爷息怒,这件事,说到底是我们心太大,想要和上头的天子争个高低,过于急躁了,我们总也翻不出他的手掌心去,您说是不是?”
“做这个局,做这个人,我也原本只是为了这个国家罢了。”伯岳侯缓缓闭目,哀叹一声:“唉,我何尝不知,伴君如伴虎,又何尝不知,皇帝对我的猜忌,仿佛是从第一步迈出来开始,我就错了,而也再回不去了。”
室内忽而静默,江广宁的神思也遐飞到了多年之前。先伯岳侯军功甚高,因而被忌惮,所以至时未迟袭爵之后,军权便被削拿,那时节,因受了李牧民——便是时未迟的老泰山——的指点,时未迟在东骁楼醉打了太常寺少卿而留下恶名,故而才有所谓的嚣张跋扈之性,人人都道伯岳侯在东都是一人之下,不敢相悖逆,又加上皇帝的宠溺,更是秀于群林。此后许多事,可都是因此而自恃,又或者坊间风传,大家也都信以为真了。
可是,诚如当日铁面无私的蒋公错,到最后也不得不对伯岳侯发自心底的敬畏。
“或许我当年不该打残了王余易,可偏生醉酒,真是起了一肚子邪火,下手没个轻重,也才和王家结了仇怨,可真应了那一句冤冤相报何时了,宜平,原本不该是这个样子的,我当为皇帝身边的能用之才,我是敬佩王驰的,想当初我与他还相互论过兵法戎策,若无那些缥缈无根的怀疑,我许还是个忠君报国、意在开疆拓土的将军呢。”他非是苦笑,而是发自内心地悔憾,那是他一辈子不能去做,只能痴想的事情了。
江广宁稍稍收神,低垂下眼眉,“谁又不想做饮尽西风横槊,披飒名旗破关的英雄呢?”
这两句诗便一遍又一遍地在伯岳侯脑子里低转回荡,江广宁的声音沉郁,却又重重地叩问着他的心扉。他仰面摇首,顿了一顿,“宜平,你是岳父当年最得意的门生,我问你一句,如今这大魏,到底怎么了!”
江广宁微微浮笑,只道:“君上之多疑,臣子之相欺。”
“你道后人如何看咱们呢?”伯岳侯又问。
这句话实在是难以想到解答,江广宁摇头,“流之百世,或引以为戒罢。”
“我想破了它。”伯岳侯端然坐住,“多少人为它未享清平,命丧黄泉,多少人因它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不做大英雄,我想做一个破局之人。”
这句话着实震惊到了江广宁,他的眼眸里满是不可思议,却又悄悄流露出许多敬佩,他看向伯岳侯的侧脸,已无当年神丰俊朗,却比当年更为惹人注目。他心里盘算许久,才郑重其事地开口:“侯爷若要做,我自当奉陪。”
“我必须还得是那个目中无人、倨傲无度的伯岳侯,你明白吗?”伯岳侯似乎是在吩咐着。
江广宁答道:“自然还是。”
“那便要承袭之前,却又不能和从前一模一样。”
“我已经有一个好主意了。”
闻言,伯岳侯看向江广宁,“你我是莫逆之交,我大约也猜得中你的好主意。”
他俩同时露出了一个狡黠又愉快的笑容,且异口同声道:“东宫。”
就在他们二人重新回到棋盘上同时,一匹快马闯入东都,这匹马带着一方匣子,封条为“仁宁天一堂”,那上面落着细细的尘土,伴着幽幽的药香,在许多人的注目之下,一路奔赴罗府。这便是罗明救命的良药——升元保灵丹。
罗焦从后门接了药匣子,送到了玉怀璧房中。她本就心里不愿意罗明吃这个,但真眼看着桌上的药匣子时,心里居然也动摇起来。垂眼叹息,心中大恸。
罗焦是聪明的老仆,见状只道:“夫人要不等老爷回来再定夺此事?”
玉怀璧摆了摆手,“他不忍心,我也不忍心,可是为了救命治病,只能如此。”
“唉,此事,真就无转圜之机了吗?”罗焦也跟着轻叹一声。
“幼时,我常听说军中老将积伤成疾,骨头缝里都是病,每每疼痛难忍,几欲寻死,我祖父的老兄弟,博战将军张寿就是不肯受苦,饮酒醉死,”玉怀璧缓缓侧颜望向帘帐,“有的能捱过去,发病之时,大口灌汤药,一把又一把地吃保灵丹,不少青年将士则因此患上隐疾,无后而终的也不在少数,可是,倘若那折磨身体的痛苦能消减分毫,有无后人也不重要了。”人图眼前轻松舒快才是本性,谁不是太平享福时才总看将来不知之事呢?
罗焦将眉一紧,深锁愁肠,哀道:“那,二公子若是吃了药……”
“如为丸人,没有大事,咱们家就算是日日人参灵芝地吃着,也吃得起,这东西有好就有坏,能治病就能毒身子……”玉怀璧沉吟片刻,“不能告诉明明,这药他得吃,要不然病好不了,他还不知道要吃这个,你吩咐下去,让他们把紧口风,谁也不许泄露消息。”
罗焦答应着是。玉怀璧方思量又道:“宫里的叔太医可曾派人来过了?”
“还没有,老爷说是要再过两日,他才送药方来。”
玉怀璧即道:“他虽然是太医,可毕竟与我们家不相熟,虽然这一次明明多亏了他诊治,才能有所好转,但也不可全信,药方到手之后,你拿着去东都以外的地界,找人看方子,切记,不可为人知晓。”
“是。”
玉怀璧又交代了几句家事,遂让罗焦退下。不一时,罗沉便大步迈进她屋内,手里还握着一朵开得极其艳丽的芍药花。他称礼道:“问母亲安。”
玉怀璧见了孩子总是蓄满了笑意,很是开心,一见他今日精神很好,于是笑问道:“去哪儿了,还采花回来。”
“方才去见了高屹,在他家吃了些点心,又和高家姐姐说了会儿话,见他们家庭内的芍药开得好,于是临走折了一朵。”罗沉说完,便把这朵芍药递到了玉怀璧手里。“倒是好看。”玉怀璧的手指抚摸过柔软的花瓣,“芍药新夏,花开天长。”她低声念着,罗沉听进了耳朵里,于是道:“高家姐姐也说了这样一句话,想来是一首古诗吧。”
玉怀璧闻言一怔,旋即摇了摇头,把花收在手里,看向儿子,“这是王皇后当年在奉先阁醉酒之后写下的《辞春歌》,芍药新夏,花开天长,云光渐影,风去神飘,那时候,她才为人称赞‘东都女魁’没多久,快意极了。”
“风去神飘。”罗沉反复念叨着,嘴唇张合间,宛若见到了随风飞去的花瓣,天光与云影共落,斑驳人间。
他出了神,愣在原地。玉怀璧又道:“你今日去高家玩耍,可曾与高屹聊起天青影么?”
罗沉恍然回神,遂道:“是,高屹说,天青影如今换了老师,是谒事阁博士尨茸,据说很是古板。”
“尨茸?”玉怀璧仿佛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但也拿不准主意,而后又问:“不知道广勤侯家的最近还去吗?”
“不去了,天青影如今少了许多人,似乎就连辅国公家的也告假不去了,说来也怪,从前,若我们请假不去,沈太傅是一定不允准的,可现在似乎放松了很多。”罗沉有些怏怏不乐,“从前严厉,现在宽松,怎么我就没享这个福。”
“享福?”玉怀璧打断了他,“你现在享福,以后你就要睡大街,这罗家满门还指望着你呢。”
“家大业大,我可撑不起来。”罗沉漫不经心地嘟囔了一句。
玉怀璧也不想对他教训过多,方歇了这些话,转而道:“行了,去歇着吧,看看弟弟在干什么,你出去玩倒也带着他啊,他在家里也闷得慌。”
“哎呦我的娘啊,这可就是冤枉我了,我元叫他一起,他自己不想动弹,我又能怎么办,我看啊,他就是太懒了,才惹了一身毛病。”罗沉有些不高兴。
“你倒是皮,不让我省心!”话虽然声高,但是玉怀璧心里却已经在想一件事,或可以帮助罗明。
“知道啦,孩儿先下去了,芍药就留给母亲了。”罗沉抽身就走,不给她再多说自己的机会。
见儿子风一样地逃去,玉怀璧不由笑意更盛,她转将芍药搁在桌子上,撑肘托腮,凝视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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