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天二字一出口,广勤侯神色忽变,他与伯岳侯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伯岳侯急忙道:“陛下,有您坐镇这天下,变天从何谈起呢?”
“说笑罢了,你二人怎如此变颜变色?”皇帝轻轻一笑,“都说了是咱们三人叙叙闲话,朕怎么三句不离朝政,是朕不好,不该把这些烦心事儿带到这儿来,不提了不提了,喝酒。”
伯岳侯讪讪一笑,方承笑着让大责太监斟酒。
广勤侯眼凝着皇帝面前的一盘瓜果,开口言道:“应是凤狎醉人,好酒勾心,陛下喝进了心里,才对我二人吐露一番。”
“嗯,不错,是好酒。”皇帝闻言大悦,立时又满饮一杯。
“陛下今次突然召见,不知是否有要事相商?”伯岳侯也饮了一杯,遂仰面问道。
皇帝意味深长地看了看两人,即道:“嗯,的确,适才高爵把尤济事一案的始末都递交上来了,本以为他就是单纯地弄权擅断,没想到拉扯出尹出云,啧,尤济事什么都没说,他儿子倒是招了个一干二净,朋党专言,私收贿赂,乃至勾结上庸,亏得朕那么信任他,”皇帝眉毛一拧,“已经差不多要结案了,该怎么定罪,你们说说。”
广勤侯很会察言观色,皇帝虽然语气不善,但是终归没动大怒,看来他对这次尤济事与尹出云的事情,好像早已经猜测到了,故而没那么生气。说来也是奇怪,仅凭前些日子一些受了司刑寺冤判苦主的御状,皇帝就火速审讯郭密如,继而诏令拿下尤济事。原本这种程度的案子是不需要拉下尤济事的,但是皇帝却丝毫不犹疑,只能说他早已察觉。
“芟荑九族,以昭天下。”广勤侯漫不经心地说出这八个字,手正拿了一块四方酥。
皇帝眼睛一亮,来了兴致,只抿唇问:“不是十族,而是九族?”
“我朝法令条例,叛国通敌,株连九族,也足够了。”广勤侯是头一次有这样十分正经的面色
伯岳侯此时冷哼一声,“尤济事何止叛国通敌那么简单,我看,十族,再加上上三代挫骨扬灰,才能平息民怒。”
这句话说的狠绝,不光要活着的人偿命,还要死去的人也遭到侮辱,要是尤济事听见了,必定肝肠催断,悔不当初。皇帝点了点头,又问广勤侯:“束侯,你怎么看?”
“臣还是持原来的意见。”广勤侯一抬眼,正好对上伯岳侯打量他的眼神。二人聚首,往往广勤侯会退让一步,但今天,两个人似乎杠上了。
“束侯,你可别慈悲可怜逆贼。”伯岳侯压低了下巴。
“侯爷,何必逞一时之快,一切按照法度来办,最能服众,倘若牵连太多,老百姓可要说陛下是暴政了。”广勤侯声音很软,却令人发聩。皇帝心中已经有数。
“审山瀚。”皇帝一摆手,大责太监立刻会意,连忙到伯岳侯面前给他又斟了一杯酒。看着酒水缓缓流入杯中,皇帝即说:“他的罪,司刑寺还在定,朕也只是问问你们,不说了,接着喝。”
广勤侯自然闭口不言,伯岳侯却豪饮一杯,转而道:“高爵新摄三寺,任务繁重,听说司刑寺启用了铎御台的几个小吏,高大人还任命其中一位,叫蒋公错的,担任司刑寺监,不知这人可还中用?”
“怎么突然问这个?”皇帝刚吃了一块桃花糕,“这个人可是不好?”
伯岳侯一顿,伸手也拿了一块桃花糕在手里,答道:“倒也不是,只是司刑寺关系甚大,臣恐怕这个蒋公错不能胜任。”
“朕看了他的一些文书,写得很精道,此人谈吐也不错,是个可用之才,不过,你若有好的,举荐上来,朕再安排就是。”皇帝取过手巾来擦了擦手。
伯岳侯拿着桃花糕一直不吃,继而道:“其实让辅国公兼掌司刑寺也不是不行。”
“他?你早先提过,朕也再三思考,算了吧,辅国公做不来这些事,他至多管管军务,刑案之专还是要那些会说话的来做。”皇帝摆了摆手,笑笑作罢。
伯岳侯也只能道:“陛下决断自然不错。”
在一旁闷不做声的广勤侯适时说了一句:“经侯爷一提,我才想起来,高爵曾经提过一句,蒋公错这个人刚直不阿,想来不会有错,陛下不要担心,这个小事儿,您放心高大人就行。”
皇帝频频颔首,递了眼色称赞。
这时,伯岳侯刚低头吃了一口羊肉,吞咽下去之后,十分正经道:“要臣说,陛下就该放手历练历练太子,也让东宫为您分忧,您这样操心劳碌,真是不把自己的龙体放在心里,束侯说得对,很多小事儿,陛下就该让太子试试。”
此言一出,就连大责太监都提心吊胆起来。他偷眼观瞧上头那位,虽然面色不动,可是双手已然垂下,怕是已经不悦。
广勤侯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他这一贯的风轻云淡,此时此刻也不得不瞪大双目。时未迟啊时未迟,你这一句话,殊不是要害惨了我们二人。
“时侯如何以为。”皇帝拿起一颗青梅子。
伯岳侯似乎并不知道自己犯了忌讳,直言道:“太子今年的岁数……”
他这话刚开了个头,广勤侯便立即打断道:“太子今年的岁数说到底还是需要用功学习的,臣与侯爷的想法一样,陛下太累了,倒不如让太傅领着太子先处理几件小事,譬如文章会这样的事情,历练历练太子,学以致用,也好服众,更能让天下人看到,咱们大魏的太子,是有陛下的风度在身上的,您也就不用过多忧虑太子的学业了。”
不得不说,广勤侯这番话还是很有用的。
皇帝暗自苦笑,束今朝,说你是凭借皇姐才稳立的,我不信。伯岳侯说的,分明就是要让太子参与政事,你倒好,说什么想法一样,却句句字字指在太子的学业上,偷天换日,言明他好好学习才是给我分忧。你打算如此明哲保身到何时?
伯岳侯仿佛也明白过来,打哈哈着顺承着广勤侯的话说了下去,“正是这个意思啊,依臣所见,就在东都城内各个府衙看看有没有什么事情给太子练练手。”
“这话靠谱。”皇帝心里其实也早已有意让太子多磨砺磨砺,只不过一直没有合适的事情。“束侯,你觉得有什么案子是太子能办得来的呢?”皇帝一壁思忖,一壁发问。
广勤侯匆匆一笑,不假思索道:“陛下,南仓里有一桩案子,丁字少阳卷青签头,一位叫辛世双的儒生,或许可以让太子试练。”
南仓大牢,这座几百年来羁押罪犯的大狱,无数人命丧于此,白骨与血肉夯实的地基,冤魂与猛鬼游荡的房间,是威慑所有大魏臣民的地狱。
自本庆元年始,依罪轻重,南仓分甲乙丙丁四字牢,对四象卷宗,排黑朱青白四色签。所羁押者,或元恶大奸,或碌碌小民,由司刑寺一概总揽。
“辛世双?”皇帝很熟悉这个名字。他慢慢咂着这个名字,总感觉这个人熟悉无比,他继而偏头看了一眼大责太监。
大责太监才偷瞄了一眼广勤侯,这个时候在心里反复敲定,才敢回答:“陛下,是那个写《谏王氏疏》的辛世双。”
皇帝这才想起来,年前有个从怀庆来的学士,秋月里日日跪在宫门外奉书上表,皇帝本不当回事,只因担心时日久了民议沸沸,这才宣见,却不想他所呈之表言语违逆,字字讥讽,且指向皇后的家族,令龙颜大怒。
“是他。”皇帝沉思片刻,先是低吟:“怀明心于既往,登天子之高堂……”而后冷冷道,“一篇乏善可陈的文章,指侮中宫,当时只将他押禁南仓,倒是忘了这号人物了。”
大责太监遂低头不言。
伯岳侯接了话道:“陛下,这样无学无才的空瓤子,因此杀了也是污了您的圣明,束侯为何突然提起这个人?”
“只是突然想起,这案子倒是陈年旧事,不过最适合给太子练手,一来,不是大案,并不难处理,二来,太子也可以趁此机会多学学咱们大魏的法令,这可是大有裨益,必不可缺的。”
皇帝自然立刻就明白了其中原委,脸上虽然冷肃,心里却已经是默默认可。束今朝啊束今朝,你这是打算要把朕与太子都架在火上烤糊了才算好啊。这个辛世双本就是皮毛之痒,无需理会,只待今秋一过,放还家乡就是。百姓的言论可引不可阻,自古以来想要闭塞百姓之言的人,多荒政废治。遑论要处死说话之人,简直就是以身犯险。身居皇帝之位,他心里非常明白,悠悠之口,就是黄河之堤。
“南仓的案子那么多,独这一件有趣些。”皇帝不由一笑,沉吟不止。
“束侯怕是听谁说起了这人吧,南仓里想要获赦的人多了去了,保不齐这个人想走走门路,早日回家。”伯岳侯仍旧是一副气冲冲的样子,谁也不服。
“他的门路可走不到我这里来。”广勤侯微声回答。
伯岳侯双目凝视着他,冷哼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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