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八章 散阵

崇祯七年,三月十一,正午。

狂风带来夜晚的寒冷,又随着日出被驱散,西北毒辣的太阳很快就亮得发白,把荒漠戈壁变成熏出重重虚影的笼屉,行进在荒漠中的军汉就像一个个快被蒸熟的包子。

赵之瑞率领的军队连日雨淋日晒,就连战马的步伐都变得沉重,马背上的军士们却依然乐此不疲地在荒漠中搜寻敌人的身影。

边军都有接近执拗的思维定式,他们熟悉坏天气,因此坚定认为坏天气是好朋友——越是凄风苦雨疲惫不堪,他们的敌人就越脆弱。

因为老天爷在战场上最公平,他们遭受一切难以忍受的环境,都会同样被施加在敌人身上,他们坚信自己是比对手更加坚韧的战士。

不过就算心里头强撑着这股傲劲儿,赵之瑞的兵也难免显得泄气,他们在长城南边的大漠里怎么找,都没找着张天琳遗落在后头的步兵营地。

赵之瑞是很气馁,他想袭击张天琳的步兵营地,不仅仅是为了打胜仗,实际上还有很强烈的创业色彩。

武将是不应该创业的,创业意味着财富,武将本身就掌握兵权,再掌握财富那不就成军阀了吗?但这事归根结底还是穷闹的。

朝廷欠着军饷,别的地方可以役使军户甚至吃空饷,但甘肃这个地方尤其肃州,将军对吃空饷完全是有心无力……随着刘承宗在青海崛起,绰克兔台吉和林丹大汗蜂拥而至,肃州兵将知道自己早晚要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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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们在有限军饷的条件下想维持战斗力,就得喝兵血豢养一批素质较好的军人。

不过甘肃作为军镇较为特殊,又山高皇帝远,总兵官不单掌管地方军事,还掌管民政,其他地方兵变闹饷会成为士兵和军官之间的矛盾,往往会杀总兵,而甘肃兵变闹饷总兵到士兵是站在一起的,他们一般是杀巡抚。

独特的地理位置催生出新的生产方式——通商。

赵之瑞的创业本金,就是朝廷给肃州营拨发的三成军饷,他把这钱分成三份,先给士兵一份。

剩下两份,一份买粮食,逢年过节收买军心;最后一份交给商队,把货卖到哈密、吐鲁番、甚至是叶尔羌。

这事不是赵之瑞一个人干不成,他的官位不低,但从前任职都是在陕西和山西,在甘肃的根基很浅,所以他只是小股东,大靠山是甘肃总兵标营参将柴时华。

虽说都是参将,但柴时华那是柴国柱的儿子,老柴家两代四个男人给朝廷死了仨,就剩这最后一个独苗苗,河西将领都念着柴老将军的旧部恩情,谁见了不给三分薄面,不是赵之瑞这种穷老头儿能比的。

这条属于甘肃边将的丝绸之路,并没有给赵之瑞带来太多财富,也无法完全弥补军饷的巨大开支,但确实拓宽了赵之瑞的眼界和思路。

他这次想袭击张天琳落在后面的步兵大队,最重要的想法就是吃张天琳的军粮,只有吃掉张天琳的军粮,才能让张天琳有更强的抢劫欲望,他们才能有更多战利品。

但眼下找不到张天琳的步军营,眼看已过午后,他的心情急躁起来:创业失败了!

可不是失败了嘛,没吃着张天琳的粮,自己的防区里二堡一营还被张天琳抢了,不管怎么算都亏本儿。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赵之瑞灰头土脸的领兵朝临水驿城的方向前进,寻思先过去跟米剌印汇合,张天琳追过去就先打张天琳,没追更好,他们能有个安全的吃饭地方。

他找的是张天琳扔在边墙外的王自用,不出边墙肯定找不到;但相对来说找张天琳的位置很容易找。

而张天琳要找的就是他,又有索康的通风报信,这事可太简单了。

刚过正午,张天琳的部下就找到了赵之瑞部的准确位置,随即前部千总冯大奎便返回至张天琳处报告:“将军,找到他们了,不过……我看他们行军阵型严整,只怕不易强攻,要不要再找更好的时机?”

张天琳缓缓摇头,扬鞭驰马越过军阵奔向沙丘,远远了望着肃州营边军的阵型。

三个纵队各自间隔五十步,在大漠边缘拉出不到二里长的队列,哨骑在周围铺开,走得很有章法,每个纵队里都有不着甲、半甲和全甲的军士,牵马埋头向东走。

肃州营这种行军是临战状态,他们防备着遭遇突袭呢,这种有所准备的敌人很难在短时间里将之击溃。

张天琳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他能带领三流的农民军在陕北起义的早期混战中活下来,多次在各路游击将军、守备夹击下逃出生天,靠的就是二流的机动能力和一流的战场嗅觉。

他知道对手想干嘛,知道对手想去哪,才能把队伍带到安全的地方,虎口脱险。

实际上此时此刻在他心里,赵之瑞部边军的表现越好、对突遭袭击的准备越是周全,他的进攻决心就越强烈。

农民军出身的将领,绝大多数都有很强的赌博心理,同样的兵法,在正规军将领和农民军将领心里,很有可能会出现截然相反的理解。

哪怕一样的战机稍纵即逝,正规军将领可能会等待更好的时机,而农民军将领很大程度会勇于一搏。

这跟张天琳正规军出身关系不大,在他的带兵生涯中,通常错过一个时机,就没有更好的时机了。

“大帅就在关外,我们的使命是拖住关内敌军,肃州营兵分两路,一部已入临水驿,这千五百骑也在向临水驿城移动,东边的甘州军想必在来的路上。”

张天琳在沙丘上扬鞭指向战场,对部下道:“倘一千五百骑难以取胜,待敌合兵,就是两千五百甚至更多敌军了,这就是最好的时机,先以倍兵打残此部。”

都是边军,张天琳心里也很难没有同情之心,但此时此刻,战场上这支敌人与他的部下都是代价。

只有尽快结束战争才是最大的仁慈,结束战争最快的方式,就是几场摧枯拉朽的大胜,摧毁官军抵抗之心,才能避免双方付出更大的代价。

所以他要的是恐惧,打疼肃州营一次,整个肃州防区的边军都会畏惧他们,接下来的战事就会容易许多。

冯大奎等千总抱拳领命,随令旗招展,肩扛火枪的马队呼啸而出。

赵之瑞的反应极快,麾下军官也都训练有素,尽管有马队突然出现在屁股后头令人惊愕,他们还是第一时间摆正心态,布置出马军遇袭的标准阵型。

全军由一千五百骑组成的三个纵队,又自内部分成九部,每个纵队都在把总的指挥下分成三批。

第一批是行军中少量披挂甲胃的精兵立刻上马环伺军阵之外,迎冲击而来的元帅府骑兵进行分散阻击。

第二批是行军中未着甲胃的骑兵,蒙了马眼驱赶战马环围阵外组成血肉掩体,持弓箭火枪准备对突破阻击的少量敌骑进行狙击,布置随军携带的涌珠小炮。

第三批是行军中仅着半甲的士兵,他们有些人只挂着披膊铁臂缚,有些人则仅着锁甲或内衬棉衣,被护在阵中,趁此时机披挂甲胃。

整支军队在这过程中镇定且有序,令赵之瑞非常满意。

他是在宣大防线打过仗的将领,一般来说蒙古军队遇上这种情况,看见他们阵型严整,就已经在考虑撤退了,必须寻找更好的进攻时机。

毕竟一支军队的强弱、状态和所处环境并不是持续不变的,善用兵法的人所谓击其不意,就是要以整击零。

但此时此刻指挥进攻他们的人是张天琳,元帅府骑兵并没有就此罢手的意思,留了一个千总部在张天琳附近保护主帅,余下两个千总部组成的马队卷起飞沙,在行进中依级别逐渐分散。

由两个千总分散成四个把总,由四个把总分散成二十个百总,最终分散成四十个管队率领的马队,呈大扇面、大宽度以排山倒海的势头扑向肃州营奔驰出阵的骑兵。

最先交兵的是战场中间的几个小队,因为双方都是骑兵,而且后面还有军阵,所以谁都没选择传统以骑制步的盘旋骑射,而是都采用了奋勇直前的赶杀战法。

他们都冲得不快,在突击和迎击的过程中先以火枪射击,再用弓箭驰射,然后挺起骑矛抽出马刀、提起链枷金瓜,奋力格斗。

赶杀,就是正面对冲压迫敌骑,遇着强敌,目的将其杀散杀退,遇着弱敌,就很容易打出个倒卷珠帘。

不过这种战法其实对两支大量装备铠甲的中装骑兵来说,杀伤非常有限。

元帅府马队的骑射能力很强,在马背上使用擎电铳的本事也不差,马背上用火枪也是明军骑兵祖传战法了,永乐年就这么玩儿,很熟练。

但是火枪骑兵最好的操作舞台是散开混战的贴脸对冲,赶杀时的轮次射击,再老练的骑兵也很难放得准,太远了,人们都只是大体上放一铳,就掏出弓箭射击了,因此杀伤效率很低。

至于弓箭,其实也就那样,都穿着制式布面铁甲,就算是破甲锥也不过伤个皮肉。

近战兵器更次,马刀属于听个响儿,链枷金瓜也很难一下把人从马背上抡下来,双方几乎破缝穿阵。

不过在张天琳和赵之瑞这两个指挥官眼里,他们都对这次赶杀部下的表现感到满意。

以战果来看,装备近千杆擎电铳的帅府骑兵占据优势,毙倒数十匹战马;而以战线来看,则是肃州营兵占据优势,毕竟他们本阵有涌珠炮,几声炮响,元帅府骑兵就算突破阵线,还是要拨马往回跑。

两人的目的也不一样,张天琳的目的是让骑兵扇形冲锋包裹住肃州营兵的阵形,而赵之瑞则是为了给士兵穿戴铠甲创造时间,俩人又都赢了。

一次冲杀过去,张天琳部两千出头的骑兵已占领整个战场外围,间隔半里地,将肃州营兵环围在阵中,而赵之瑞的部下也都穿上了铠甲,对他来说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老练参将的经验再度涌上心头,赵之瑞的头脑快速盘算起来,他的骑兵少于敌人,继续冲击很难取得较大战果。

而帅府骑兵似乎很怕火炮,他想当然的以为这是农民军的通病,想来是农民军早年被官军的炮打怕了,便决定以不变应万变,将麾下骑兵都召回阵中,士兵下马,以战马做临时掩体、用火炮火枪弓箭摆出轮射阵型,同时开始挖掘壕沟。

沙丘上的张天琳一看敌人做出这个反映,不禁赞许地点点头,对左右道:“敌将反应很快,是个有经验的,这能耐不比大帅身边那仨老头儿差,有机会要把他擒了,我要这人给我当副将。”

赵之瑞的反应一点毛病都没有,时间在官军这边,最多半天一天,东边的援军就会过来。

这会着急的应该是张天琳,他的马兵四面合围,在弓箭火枪的骑射之下火力密度比不上下马结阵的步兵,而他们结阵,就无法包围赵之瑞。

当然他也能选择顶着火炮强攻,但双方都不是善茬,他们既不会因为顶着火炮就不敢往上冲,也不会因为敌人敢顶着火炮冲击就被吓跑。

结果必然是付出大量伤亡,一旦强攻不下,就会伤了己方士气,只能拖尸撤退。

没准撤退途中还会挨顿揍。

但张天琳脸上完全没有陷入窘境的沮丧,恰恰相反,他非常乐意见到官军结阵步战。

赵之瑞正严阵以待呢,就听见四面八方奔驰的骑兵开始高声劝降,呼喊声如海啸一般,阵中士兵都非常诧异,互相笑了起来……这算什么,围住就像把我们劝降?

然后人们就看见敌军中军的令旗招展一番,四面八方的骑兵突然争先恐后的奔驰后撤,令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紧跟着,帅府中军一道黑乎乎的影子拖着尾焰腾空而起,落在他们阵地边缘,轰地一声炸开硝烟,铁丸纷飞之下将两名士兵击伤打翻,还把外围十几匹战马惊得四散奔驰。

鸦雀无声的战场上,只有四散奔逃的战马踏在戈壁上的马蹄声。

顿了片刻,帅府阵地再度升起两道黑影落在阵中,再过片刻,是四道。

马蹄声越来越纷乱,哭喊声越来越强烈,八道黑影腾空而起,军阵有些撑不住了,阵地一脚有十余名士兵驱赶战马,试图从缺口脱离军阵,被军官喝止。

十六道黑影落在阵中,爆炸声响起的同时,有两条阵线上数十名士兵骑上战马,向外围兜转。

当沙丘的张天琳再度挥手,三十二支火箭腾空而起,不远处的军阵轰然之间散开,各部士兵像蒙头苍蝇般或步行或骑马,纷纷向包围圈中间奔跑。

就在这一瞬间,张天琳夺过身侧士兵的战旗挥舞起来,散至敌阵一里之外的八面骑兵勐然得令,纷纷跃马扬刀向散开的阵中包裹践踏而去。

阵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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