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格滩的高地上,巴图尔珲台吉举目四望,满心都是祝福国师汗身体健康。
他太想骂人了,说好的让他殿后,阻击林丹虎墩兔的追兵,结果冒出来大几千汉军骑兵就算了,偏偏国师汗没了。
这些汉军的援军越来越多,早就该收到消息的和硕特援军却不回来,致使他一个人面对两倍于己的敌军。
其实对巴图尔珲台吉来说,两倍于己的敌军不算啥大问题,打不过他可以跑。
真正的问题是联系不上国师汗、羊曲西城被占领,让他难以估计西面局势,不敢向西撤退。
而定在木格滩据守,火器就成了最大的优势,起初巴图尔珲台吉对此格外自信,准噶尔在卫拉特诸部最大的优势就是火器。
但这份骄傲,在与王文秀的作战中,被重重砸落在地摔得粉碎。
他们摆出引以为傲的火枪驼城,却只能跟重铳队打个平分秋色,当抬枪队加入战斗,就被射得支离破碎。
而那抢来的几门炮,也是真的不好用,尤其是买来的那几门炮,花了高价,却在战斗中完全被压制,根本一点儿性价比都没有。
巴图尔珲台吉参与这场战役,把九门规格不同的火炮都拉来,为的就是在战场上实验哪种火炮形制最为好用,将来回去揍叶尔羌,弄工匠制作自己的火炮。
在此之前,他最钟意的是骆驼炮。
不到三尺长、百来斤的小炮,算上炮手弹药,能被一头骆驼拉着满地跑,后坐力也不大,只要骆驼趴下就能打,打完起来就能跑。
可现在看来,他最想造的,是归德千户包虎手上那位铜铸洪武爷。
包虎的洪武爷虽然是门铸于十四世纪的老炮,身管短,因此射程较近,炮身火药室为球形,结构不够科学,威力也相对较小。
但那只是相对,七寸的口径,二百多斤的重量,再小都小不到哪里去。
同时它为铜铸,短身管对工业能力要求较低,符合准噶尔部再发展一下之后的冶金水平。
巴图尔珲台吉并不懂这么多,实际上这些知识都来自他的新晋护卫——戴道子。
随着准噶尔和王文秀的战斗展开,戴道子在这支军队里的地位直线上升,巴图尔珲台吉发现这个土默特部的汉人懂的东西实在太多啦。
虽然有些风凉话听起来不太顺耳,让巴图尔想把戴道子送去西天见佛祖,但战斗进程一言难尽。
看见准噶尔要跟王文秀用火枪对射,戴道子就抱着胳膊道:“珲台吉别射了,他们拿的火枪叫重铳,跟你们的火枪射程一样,但管子更粗,跟他对射吃亏。”
然后就吃亏了。
戴道子又看见抬枪加入战斗,拽着珲台吉就往后边躲:“那玩意叫抬枪,能把半队人打穿,往后躲躲。”
然后半队人就被打穿了。
其实他不太想拽珲台吉,但不拽他自己也没法往后走,很不情愿。
搞得巴图尔珲台吉看向戴道子的表情很怪,这家伙像他妈个大预言家。
激烈的交火持续半日,王文秀就选择继续围困,不再进行大规模射击,巴图尔珲台吉的压力也小了许多,却陷入更深的绝望之中。
因为驼城真的变成驼城了,外围趴下被束缚腿脚的骆驼差不多都被打死,再也站不起来,王文秀的火枪射击变得难以奏效,而准噶尔部也没有冲出驼城的打算,致使战局陷入僵持。
巴图尔珲台吉没有询问准噶尔的王公贵族,倒是对身边的护卫们抱有很大期待,对他们问道:“这该怎么办?”
他是这么想的,他自己就是卫拉特最杰出的贵族,还问那些贵族干嘛?倒不如问这些来自各地各族的护卫,加在一起等于见多识广。
可惜,谁也不知道。
他的目光最后转向心不在焉的戴道子,戴道子轻描淡写:“投降呗。”
巴图尔珲台吉发现这世上有些人,总是在生死之间反复横跳,上西天的意愿是拦不住的。
不过戴道子接下来的话,改变了他的想法:“珲台吉何必只盯着这场战争,这场战争胜负,与准噶尔又有何干?此战胜,或对准噶尔有些蝇头小利,此战就算败了,于天山亦无伤大雅。”
“但珲台吉与诸王公若死在青海,只怕瓦剌必然大乱。”
巴图尔珲台吉看着戴道子,心说别看你他娘的长得挺丑,想得倒挺美。
当世界各地的蒙古人都在严寒和外敌的压力下筑城定居,半牧半耕加强实力,瓦剌是最后一个固守游牧传统的大联盟。
在广阔的天山南北,他们到现在哪怕连一座仅有五十步宽的小城,都没有。
巴图尔珲台吉一直想要筑城,但卫拉特的组织形式导致他无法筑城……他筑城会进一步刺激和硕特部,破坏掉卫拉特现有的平衡。
和硕特部筑城的情况也是一样。
人们都明白,内部争权是一回事,不因内斗让外敌捡便宜是另一回事。
但没有城,就意味着他们的联盟,组织形式实际上仍然非常松散,靠的只是各部首领识大体,直到联盟抱团才能活下去。
因此虽然联盟中不乏内讧,但到底比周围的喀尔喀、哈萨克、叶尔羌内讧程度要低很多。
他们既然联盟出战,此时仗没打完,准噶尔就不能率先投降或逃跑。
否则即使刘承宗是个活菩萨,能把他全军放回天山,瓦剌诸部不会大乱,但准噶尔部肯定会被痛失父子丈夫的诸部贵族怒火吞没。
反过来说,万一刘承宗是个活阎王,直接把他噶了,那准噶尔部不久也没了?
投降,在他看来是下策中的下策。
偏偏就在此时,围困他们的汉军阵地四面有人策马奔驰,喊着令人听不懂的消息,巴图尔珲台吉立刻紧张起来。
但臆想中的大举猛攻并未出现,反倒传来数以万计的汉军发出欢呼,然后向他们的军阵发出山呼海啸般的叫喊。
珲台吉不解地看向戴道子,就见这个蓄着卫拉特发式的高大汉人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戴道子摇摇头,轻哼一声:“他们说,和硕特部在黄河西岸兵败,两万人被大元帅亲领七千军队击败,国师重伤,已经被送往西宁救治了。”
“对了,降了的台吉里还有个叫剁尔鸡的,你们瓦剌人名字都这么凶吗?”
戴道子边听边接着说道:“督尔伯是啥爵位,外边人说督尔伯达来也降了。”
巴图尔珲台吉在震惊中一脸狐疑:这帮汉人劝降说得像真的一样。
没过多久,用蒙文写成的劝降信就被投射过来,满心担忧的巴图尔珲台吉失了城府,快步走向阵前,从前线宰桑手中一把抢过书信。
这是一封附带了所有投降的、阵亡的、失踪贵族名录的战报,对战役过程写得格外详细,看得巴图尔心惊肉跳。
六个时辰。
满打满算从上午到夜晚六个时辰,国师汗先机占尽、精骑皆出,却被仅有四成兵力的元帅府汉军反手打崩。
信的最后,有两行龙飞凤舞的汉字,巴图尔珲台吉看不懂,转手把信递给戴道子:“这写得啥?”
戴道子一看就乐了:“今我亲率大军,克日可抵,重炮运至,玉石难分,诚望阁下为将士性命计,当面卸甲以礼来降,方保封侯之位……刘承宗,这是大元帅亲笔写的信。”
巴图尔珲台吉这次没有送戴道子上西天的想法,他只是沉默地转身,环顾高地上的驼城尸骸,久久不语。
其实他并非不能接受失败,只是这样投降,实在心有不甘。
他们明明可以撵着林丹虎墩兔满地跑,怎么突然随着元帅府参战,就被揍得满地打滚儿了呢?
突然,巴图尔珲台吉转过头对戴道子问道:“你觉得这信,真的假的?”
戴道子正在一边偷着乐呢,突然听到问话,自然而然的点头道:“真的。”
因为他了解刘承宗,帅爷这人诡计多……足智多谋,就算西边还未分出胜负,让人用假战报骗准噶尔也不是不可能。
但如果是骗,戴道子认为刘承宗绝对不会在信上署名,署也是署别人的名。
这封信署名了,而且确实是刘承宗的笔迹,那一定是真的。
既然是真的,就说明巴图尔珲台吉这是救了自己一命,如果他在和硕特阵中,没准已经被炮打死了。
不过紧跟着,戴道子就反应过来,自己好像回答的太自然了。
却不料巴图尔珲台吉根本不深究,点点头,又接着问道:“这个封侯之位,什么意思?以礼来降,又是什么礼?”
嗨。
戴道子心说这无耻老贼的粗鄙之语,大概只有王司徒知道这礼是什么礼了,他哪儿知道啊。
“封侯之位多半是个好听话,就是台吉投降后仍有贵族地位,投降的礼数嘛。”这问题挺难,让戴道子抓耳挠腮:“该叩头就叩头,该称臣就称臣?”
巴图尔珲台吉又道:“贵族地位,我听说你们元帅府经常把人捉去开山采矿,就是说我不用去?”
戴道子点头应了一声,随后才目瞪口呆地看向珲台吉。
却见珲台吉哼出一声,一副早就知道模样:“隔着战阵,国师都叫不出我的火器名字,你对元帅府军械这么了解,想来是刘元帅的近人……你叫什么名字?”
眼看露出马脚,戴道子也不装了,反正己方已占尽优势,自己跑也跑不出去,倒不如彻底劝降巴图尔,他点头道:“我就叫戴道子,元帅府塘骑千总,本想混入和硕特刺杀国师,却被珲台吉救了。”
巴图尔点点头,眼下穷途末路,汉军不急于进攻,他着急也没用,干脆招招手,把戴道子叫进大帐,不紧不慢地倒起了马奶酒,问道:“我一直想不明白,察哈尔做了什么,能说动元帅参战,他们已经向元帅称臣了?”
“我不知道。”
戴道子很诚实的摇头道:“元帅向来不喜虎墩兔,但虎墩兔是金国的敌人,而你们向金国称臣。”
巴特尔珲台吉的表情在这个瞬间非常复杂,甚至比听见国师汗兵败还要惊讶:“就因为这个,因为西边几千里外的卫拉特向东边几千里外的金国写一封贡书,你们的元帅就发兵帮察哈尔?”
“我看你们蒙古人也不少,察哈尔汗才是你们的敌人啊!”
戴道子嗤笑一声:“丧家之犬又有何惧?你们向金国上贡,才是我们的敌人。”
巴图尔珲台吉脸上带着探究:“你们就不怕大汗振臂一呼,蒙古群起响应?”
“响应的起来吗?”戴道子对此表示怀疑,拍手道:“大汗振臂一呼,从张家口流窜青海。”
他笑道:“这是个什么世道,汉人造了皇帝的反,你们这些蒙古人也围攻北元大汗……珲台吉就想我们这些事了,不如想想准噶尔,实际。”
“唉。”
巴图尔长长叹了口气,颇有几分自怨自艾的感觉,道:“本以为招了土默特汉兵,还想让你跟我回去造字,谁知竟是个帅府将领。”
随后他也释怀了,看向戴道子说:“倒也正好,称臣纳贡,杀马盟誓,叩头行礼,能让我把军队和诸部投降贵族带回天山,我就都照办,卫拉特许诺今后年年进贡,永不再犯。”
戴道子听出言外之意,摇头道:“帅爷信中的封侯之位,恐怕并非如此。”
“那又如何,即使把我们都软禁在青海或者都杀了,你们也把持不了天山南北,今日我们行军五千里来战,虽是败绩;来日你们行军五千里穿越大漠,在天山一样是输。”
戴道子一时语塞,他心里有个大概想法,但话到嘴边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跟珲台吉说。
最后他只好问道:“珲台吉做好准备要投降了?”
待得到肯定答复,他彻底松了口气,起身抱拳行礼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我会把珲台吉的话转告大帅,既然要降,珲台吉总会见到大帅,也许到时候,你就会有不同的想法了。”
“大帅是个很特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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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