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章

跑到山外,另有一匹枣红马接应——马上女子一身劲装,脸上亦是戴了傩面:“我布好了障眼术法,这边!”  “好嘞!”苏肆嘴角一挑。  骏马奔如雷,风吹得人脸发僵。苏肆紧握缰绳,一颗心渐渐离了面前的模糊景象。  不知时敬之现况如何。  数日前的记忆再次涌现,每当回忆至此,苏肆还是会觉得荒谬至极。  那一日,时敬之特地支开闫清,将苏肆召到身边。苏肆原以为这人又要让他跑腿,原本还打算多讨点跑腿费。谁知时敬之一席话说完,他只恨自己没多长两条腿,四足着地逃离此处。  “你疯了?!”苏肆大喊。  接着他扭头去瞧站在一边的尹辞,指望这人拦住自个儿的掌门情人。尹辞面上没什么好表情,开口却是赞成了时敬之。  “此法确是上策,你好歹是赤勾的赤蝎足出身,晓得怎样巧妙留手。”  疯了,这两人都疯了。苏肆在江湖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这等奇怪的要求。他拧了自己一把,这才确定不是在做梦。  “留手?你俩可是要我豁开时掌门的喉咙。要做成正经刺杀的模样,得把后续的施救也算上——要是施救出了差错,他可就真凉透了!”  况且时敬之的身子本来就有问题,一刀下去哪怕不死,接着只会雪上加霜。视肉都在手边了,苏肆想不通这俩又要作什么妖。  不作个大死不痛快是吗?  “我要看个明白。”  时敬之语气虽然哆哆嗦嗦,但是足够坚定。  “布局布到这地步,就算我是个可以替代的器具,引仙会也该出手护着点。苏肆,你先行离开几天,记得事先露出些马脚来。要是有人事先碍你的事,那便罢了。要是没有……”  时敬之没说下去,可苏肆晓得他要讲什么。  自己只是个“小人物”。引仙会若有心,阻挠他可谓是轻而易举。但引仙会这样还不动弹,只有一种可能——  他们用了某种异于常规的手段,保证时敬之“不会死”。  再者,时敬之已经对视肉起了疑心。自己顺道将视肉抢走,刚好给了他一个“不吃”的借口。如此既可以腾出研究视肉的时间,也不至于让引仙会摸清底儿。  除了这法子太疯,苏肆挑不出别的毛病。他思索半天,响亮地啧了声:“为什么非得是我?沈朱能使法术,也不是不能动手。”  时敬之微微一笑:“因为你会拿下赤勾教。”  苏肆顿时收了脸上的轻松表情:“我何时下决定了?”  “因为你我都清楚,闫清不甘于缩头缩尾地活。你晓得他的性格,此回上擂台,你猜他那双眼睛能藏多久?”  时敬之紧盯着苏肆的双眼。  “你怕是比任何人都明白,人生在世,不是蜷一起舔伤便成的。要保住友人,手里非得有权力才行……这回赤勾是送到嘴边的肉,要是我没猜错,你与花护法已然商议过了吧。”  苏肆不语,半晌,他才轻笑出声:“掌门好眼力,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如今机会正好。他要是放弃赤勾,就只能以一个下人的身份与挚友同行。面对盯上枯山派的引仙会、太衡的追杀门规,等待他们的只有被动中的压抑与焦灼。  而他们甚至只是枯山派的下人,连决策都无法插手。  苏肆明面上摇摆不定,心下早已有了答案。他本想将这事按下更久,随枯山派走得更远些。先不说自己对赤勾教尚有恶感,一旦接手赤勾,两人屋脊上说笑的日子怕是无法继续了。  真是遗憾。  “那么你我无妨敞开天窗说亮话。时掌门,这事对我有什么好处?”  苏肆的气势暗暗放了出来,话语不再像枯山派下人,更接近于赤勾教少教主了。  “赤勾一直与正道相处尚可,要是在最后关头杀人夺宝,无异于打正道上上下下的脸。就算我不在乎它的风评,它好歹是我手中的刀,我总得用它讨到点好处。”  时敬之笑了。  他看了眼身边的尹辞,声音都柔和了些许:“你接了这桩活儿,好处有两个。第一么,你擅自改动扫骨剑一事,我们不再追究。第二么……”  “据我所知,阎争那边正变着法儿撂挑子呢。你当着正道众人杀人夺视肉,打出名气,正是个吞吃陵教的好时机……苏肆,你想不想当第一个一统魔教的人?”  总之先把陵教教徒们都骗到手,到时候发现有诈,想走就没那么简单了。赤勾一旦接管陵教在各地的分坛,那便是当之无愧的魔教之主。到时别说庇护一个闫清,就算枯山派整个儿逃过来,他也护得。  苏肆咬住拇指指甲,安静了许久,渐渐露出一个带点血意的笑。随即他像是察觉到什么,刚腾起的戾气骤然散了,又变成犹疑不定。  要是一切真能那样轻松,他也不至于被回莲山痴主瞄上。要是堕为彻彻底底的魔教,他如何在三子面前自称“大侠”?  似是看穿了他的顾虑,尹辞平静地开口:“魔教中人本就一团散沙,你要做不惯,事后毁掉也罢。只是江湖不可能只有正道,与其放任歹人自流,不如将‘邪道’抓入手中。”  理是这个理,苏肆一阵纠结。纵然尹辞神通广大,他还能当过魔教教主?这话估计只是纸上谈兵。  于是苏肆沉默片刻,并未接这话茬。他深深吐了口气,径直换了话题:“时掌门的意思,我有一句未懂……什么叫‘不追究我改动扫骨剑’?花护法都不在意,这事儿与两位无关吧。”  下一刻,他便看到那对狗师徒对视一眼,就差在脸上写“就等你问这个”。  ……  那一日,苏肆是飘着出的门,脑袋上还多了两个肿包——那小气狐狸说是不追究,到底赏了他两个饱含真气的爆栗。只是旁边站着赤勾教的“老祖宗”,苏肆心惊肉跳立正挨打,一声都不敢吭。  谁能想到隔了百年,还能正面撞见剑主。想到自己先前耍着短刀在尹辞面前嘚瑟,苏肆恨不得回到过去,揪住自己来两个耳刮子。  这都什么和什么。枯山派就是天下第一号贼窝,他当初就该拉着三子赶紧跑!  选这个时间挑明“尹辞就是宿执”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分明是恐吓!是恐吓!  可惜苏肆不得不承认,他真的被恐吓到了。原本他还存了势头不对抓闫清跑的心思,这下可好,碰上一个不死不灭的债主——  这可真是能追到天涯海角的主儿,还跑个屁。苏肆把心里的小算盘摔了一地,顺便还补了几脚。  只能认命了。  不过赤勾老祖宗的性子,似是比传说中柔和许多。那日苏肆临走时,尹辞见他差点同手同脚,特地补了两句:“此事须得瞒着闫清,难免会伤了二位感情。此事之后,我自会和他说清……对不住。”  “啊?”苏肆吃了一肚子离奇消息,人还有些恍惚。“这有什么,他演技烂死了,本来就不该知道。至于感情么……放心,伤不了。”  想到友人,苏肆才缓过来些许。  “他说过信我,他一定会信。”  ……是啊。  苏肆将自己从回忆中拔出,嘴角的微笑越来越大。此番枯山派断了他所有摇摆之意,自己只得径直冲向一个方向。这般踏过鲜血、冲向风暴,倒有一种别样的爽快。  在身旁女子不满的视线中,苏肆大笑几声,又狠狠夹了下马腹。  “痛快!”  那厢苏肆疯狂逃窜,这厢时敬之照旧昏迷不醒。尹辞守在他身边,手指不离时敬之的手腕,时刻感知着此人脉象。  时敬之倒不是困于术法——最近这段时日,他的身子本就越来越弱。这般状态下被人割喉,必定是元气大伤。好在时敬之呼吸平稳,没有“天厌”的症状出现。  尹辞窥视着四周。周遭围着的都是熟面孔,不见引仙会的人接近。经过异象一遭,视肉被抢的冲击弱了不少。人们忧心忡忡,尚在争论那异象的成因。施仲雨被变故分了神,曲断云不知去了哪里,八成去联络江友岳了。  与他们推测的大抵相同。  尹辞捉住时敬之冰冷的手,抵在额前。  他特地挑了异象初现时上树,视肉被夺的一刻下来。众人的心思被牢牢引着,他身上的异象并未惊动他人。下树之时,他特地看了个一清二楚——  时敬之鲜血喷涌、眼看要命丧黄泉之时,四周的秃枝颤抖不已,摇晃的幅度大了数倍。那些细根在空中彼此纠结,团成一个模糊的形状,隐隐朝时敬之探去。不知为何,尹辞再次感受到了某种熟悉感,一股模糊的意识从他心底满溢而出。  那意识朦胧不清,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气势。仿佛有什么趁人醉酒,一个劲儿吹耳旁风。  【救他。】  明明没有言语,尹辞却能听懂它的意思。  【救他。】  那念头一遍又一遍重复。  好在尹辞本来就打算救人。他刚动手止血疗伤,周遭秃枝又很快恢复了原样,不再乱动。随后视肉离得太远,玉眼不再有效,秃枝从他们视野中消失了。随着时敬之的好转,那模糊的意识也瞬间消散。若尹辞不是活了几百年,八成会将其当做自己的心思。  自己这边该瞧的瞧完了,就剩等时敬之醒来,看看他那边有没有其他发现。  时敬之眼睛没睁,但一双眉毛微微蹙起,似是见了极可怕的物事。尹辞懒得顾及四下视线,将那人的手握紧。  “快点醒过来。”尹辞轻声道,“我们约了好些事情没做,你想反悔不成?”  然而重伤就是重伤,时敬之没有尹辞那般可怖的自愈之能,自是无法立刻醒过来。尹辞索性炖了鱼汤,碾了果汁。继而细布筛去渣滓浮油,口对口一点点送下。  时敬之这一昏睡,便是四日。  他昏睡期间,众人大抵有了结论,暂将那异象当做苏肆做出的幻象。尽管还有不少人存有疑虑,此地到底是荒郊野岭,再研究也研究不出个所以然。  就在这当口,苏肆与赤勾教保有联系一事,也不知从哪儿传了出来。枯山派的悲情色彩再上一层楼,昏睡的时掌门更显出几分可怜。  谁也没想到,轰轰烈烈的视肉之乱,落了个如此凄凉的结局。  “魔教就是魔教,掉以轻心不得。”  “可惜了时掌门……唉……”  “诸位都回去吧。”闫清满脸疲惫,行了一礼,笑得有些勉强。“掌门状态稳下来了,今日可以移动。我等已经耗了大家不少心力,实在是劳烦各位。”  惊天动地的乱子一过,人们再无心为难这位鬼眼盟主。车队轰轰烈烈地来,零零散散地去,只留下满地沾着血味的车辙。施仲雨拿着逆阳令,不好离派行动,亦是随太衡离去了。  自始至终,没有任何引仙会的人接近时敬之。山中风柔云轻,阴谋诡计似是被挡在山外,为他们留得了一片安宁。  时敬之伤口有了点起色,被尹辞小心抱进车厢。颈子上的伤口要命,怕路上颠簸,枯山派理所当然地留到了最后。  日落月升,繁星满天。聚异谷中宁静非常,只剩下枯山派这一架马车。  尹辞照旧喂了时敬之一些流食,又端起熬好的汤药。只是这一回,药碗的边沿刚靠上时敬之的嘴唇,碗边便闪出一点反光。  是眼泪。  时敬之不知何时睁了眼。那双琥珀色眸子里生机不再,只剩死灰般的悲伤。他喉咙有伤,不好发声,只能不住地淌下泪水。  此人骨子里甚是傲气,一直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然而在这只有两人的昏暗马车,他的泪水像是止不住似的。  只见时敬之虚弱地抬起手,推开了碗。随即他支起身体,缓慢而坚定地抱住了尹辞,将脸埋进尹辞的前襟。枯干的长发顺着他的动作荡了荡,不余半点生机。  不知过了多久,时敬之还在流泪。他没有颤抖与抽噎,尹辞只感到胸口很快温热一片。  时敬之的手臂抱得很紧,如同溺水者抱住最后一根稻草似的,除此之外,他再也没有其他动作。欲子从来都耽于欲求,跋扈张扬。先前时敬之失控,那场景也轰轰烈烈,满是戾气与疯狂。然而此时此刻……  尹辞从未见过如此安静而克制的崩溃。哪怕这人瞧见自己的真身,眼睛都没有眨一下。尹辞想不出,到底有什么能让这人惊惧至此。  濒死之际,你究竟发现了什么?  不过尹辞没有发问,也没有讲述己身所见。他只是安静地拥住面前人,正如二十四年前的此地,他拥住从噩梦中惊醒的孩童。  “小子,放开哭就好。我还会笑你不成?”  尹辞摸了摸对方的发丝,轻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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