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阎不渡也是荒唐,埋在这种鬼地方,居然妄想成仙……入魔还差不多。”有人小声嘟囔。 像是回应他似的,黑洞洞的墓道中响起一声低笑。下一刻,墓中灯盏齐齐燃起,青色火光无风自动,像个居心叵测的邀请。 太衡派弟子们手按上了佩剑,见尘寺和尚们纷纷低下头,默念佛经。 时敬之则从头到脚波动了一遍:“为师鸡皮疙瘩起来了。” 尹辞相当淡定:“自己抖抖。” 时敬之:“我就知道带你来是对的!好徒弟,胆子真大。” 尹辞存了戏弄他的心思,不怀好意地开口:“师尊,我要是你,我就把摇铃塞住。爷爷说过,妖魔鬼怪容易被声响吸引……” “胡说八道,我这铃铛纯银的,驱邪!”时敬之一边嘟囔,一边往铃铛里疯狂塞纸屑。 太衡派的人目睹了这一丢人行为,只能假装看不见。金岚带着闫清走过来:“时掌门,这边请。” 时敬之眼巴巴地看着瞎子闫清,毫不掩饰目光里的羡慕,尹辞又想笑了。 墓道不长不短,早就被仔细摸透。几大门派准备充分,跟在后面的小门小派也知道依葫芦画瓢,一路上没出现什么险况。到了鬼墓正门,后方几人似乎相当心急,竟敢越过大门派,朝墓门挤去。 墓门上刻满密密麻麻的符咒,一笔一画都浸了不祥的暗红。只见三人目光呆滞,非但没停,反而径直撞向石门—— 太衡派和见尘寺同时出手,拦住了后面两个。可惜距离太短,为首那人又冲得太快,撞了个结结实实。 碰撞声并未响起,那人肉身缓慢地融进墓门,伴随着外翻的肋骨、飞溅的鲜血和不成声的惨叫。 被拦下的两人清醒过来,瞬间尿了裤子。 “多多多谢各位。”一根瘦麻杆从外围挤近,“那是我家下仆。许是刚才太放松,被迷了心智。” 尹辞认得这根瘦麻杆。此麻杆是长乐派掌门,出门必带四个佣人,为此不惜浪费鬼墓名额。要不是时敬之半路杀出,这老头原本是他的目标。 他不动声色地转身,想碰碰门上的符咒。哪想刚挪半步,身后陡然传来一股拉力——时敬之的摇铃不知何时插进尹辞腰带,将他牢牢勾住。 ……这小子,刚才人抖得厉害,这会儿下手倒挺稳。 “师尊,我还清醒。” “唔。”时敬之这回没抖,他正细看那墓门。方才那人已经被吞噬殆尽,墓门上连片痕迹都没留。 “恶毒至极。”金岚小声骂道,“看见没,魔教中人就这副德行。” 闫清:“没看见。” 金岚翻了个白眼,转向尹辞和时敬之:“总之你俩不要轻举妄动,下二层前跟紧我们,小心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数步外,赤勾教已然掏出一堆铁器,小心翼翼地撬门。陵教则捧了教中卷宗,捏着鼻子配合。两大正派也没闲着,启动重金购买的护阵,在一旁防卫。 虽有种种龉龃,各大门派都遣了精英,大家都沉得住气——若是门还没进就争起来,只能教旁人看笑话。 尹辞身子一转,身后银铃被甩到地上。时敬之吸了口气,弯腰去捡。 众人正忙,加上刚死了人,墓道一阵寂静。时敬之突然“啊”了一嗓子,回音绵延不绝。撬门的赤勾教教徒停下动作,愤怒地望过来。 时敬之只当没看见,一只手拿着银铃,一只手颤巍巍地指向地面:“那是脚印吗?” 墓道昏暗,尤其是墓门这边,地上积了极厚的灰。尹辞蹲下身,将火折子捱近,照亮几个浅淡的脚印。 那些脚印沾着陈血,残缺不全地印在石板上。被灰一盖,和普通污渍并无二致。 尹辞原本只是发现陈年血迹,诱导时敬之查探,谁料这小子眼够毒,一眼便看出血迹正体。 他这师尊,真是只上佳的出头鸟。 只是眼下出头鸟情绪不稳,毛都要炸了:“绝对是脚印,成年男人的脚印……这人脚沾了血,是赤足朝外走的!” “施主所言不差,这血脚印留了百年以上。”见尘寺率先认同。 金岚嘶嘶吸气:“百年前……那阎不渡真诈尸了不成?” 就在此时,墓门发出一声闷响,缓缓敞开。 门内一片浓稠黑暗,如同虚空。第8章 纸人街 鬼墓属于陵教首任教主,阎不渡。 阎不渡生于巨富阎家,作为阎家幺子,自小生活骄奢淫逸。其人聪慧异常,一度将阎家带上巅峰,有天才之称。 他自认成仙之才。十七岁时不再经商,携巨款创立陵教,搜罗天下奇珍异宝,为自己修建陵墓。曾放话称成仙则留空墓,死则要死在最豪华的陵墓里。 十年后,鬼墓成。因屠杀太多工匠封口,陵教被武林正派联合讨伐。 阎不渡确实是百年难遇的奇才,他率领陵教负隅顽抗整整两年,剑下亡魂无数,硬是活了下来。结果陵教刚缓过气,他却失踪了。 阎不渡可不会不声不响地失踪。一年过去,陵教众人认定鬼墓已封,阎不渡被心腹暗中葬下。 鬼墓传承百年的传说,自此伊始。 ……中原被阎不渡搅成浆糊时,尹辞正在边疆追寻“神仙”的线索,硬是错过一场大戏。几年后,他化名宿执,率赤勾教找过鬼墓。只是机缘未至,没能寻到。 当初视肉之说还没有这么玄乎,尹辞懒得强求。反正放个百十年,自有后人帮他找—— 而今,后人们在鬼墓门口聚着,谁都不愿踏出第一步。最后还是见尘寺的和尚们打了头阵,他们燃起提灯,昏黄的火光驱散了黑影。 眼前现出的却不是墓室,而是街道的入口。 随着众人踏入,鬼火灯再一次燃起,映得整条街道灯火通明。地上铺了平整的青石砖,再没有半个血脚印,连灰尘都没多少。 光影幢幢,车水马龙。处处衣香鬓影,家家灯火辉煌。长街一眼望不尽,一派集市般的热闹景象。 墓顶不知涂了什么,黑得不见反光,让人抓不准距离。细碎夜明珠缀着,模拟满天繁星,月亮则泛着玉色,逼真到骇人。两侧店铺与世间区别不大,砖石都是真材实料,只是街上往来行人、摊上琳琅货物,通通由纸扎成,鬼气森森。 就在此时,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响起。 门口钢撑竟被墓门生生挤扁。两道厚重石门自行合拢,将众人封在墓中。事发突然,门口原先站了几个迈不动步子的,这会儿连滚带爬退出墓门,险些被挤成肉酱。 只是片刻工夫,墓门外传来凄厉的惨叫,随即又寂静一片。 前面有看不到头的冥街,身后是散发血腥的死路。陷阱的味道瞬间浓了起来,众人齐齐噤了声。 半晌,时敬之缓缓举起银铃,连尹辞都配合着抖了抖。 “那门八成是用妖物炼的。”沈朱从个纸人后面绕出来,语气轻松。“墓道里肯定也养了妖怪……咱们被引进来,指不定是寻宝还是喂妖怪哪。” 她前进两步,提灯光影在纸人身上转了圈儿。纸人表情活像在动,气氛越发诡谲。 “各位莫慌,金玉帮及各派人马都在外等候。墓门能开第一次,就能开第二次。哪怕开不了,我派食水也足够各位撑过七日。这七日内,我们定然能找到解法。” 太衡派那位“大师姐”再次站了出来,声音仍旧低冷悦耳。 “小丫头片子挺会说,我赤勾神教还没发话呢。”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乌血婆。”太衡派大师姐——施仲雨面色一变,随即又行了个礼。“没想到赤勾教教主亲临,晚辈失礼了。” 乌血婆尖笑两声:“老身怎能错过此等大墓。别的我不敢保证,出路肯定有。” 一正一邪一唱一和,众人渐渐平静。 “确实。赤勾教的老教主都在这了,要是还出不去,天底下没人救得了我们。”时敬之冲尹辞嘀咕。 尹辞的注意力倒不在这事上,他打量身边的纸人:“师尊,纸人发丝好像是真人头发。” 时敬之:“……” 时敬之:“好徒儿,为师不想知道。” 尹辞:“好的师尊。说来,我有点在意……传说数千工匠被活活封进鬼墓,怎么一具尸骨都不见?他们去哪儿了?” 时敬之欲哭无泪:“阿辞,你是不是讨厌我?” 尹辞憋住一个愉快的笑,诚恳摇头。 “我瞧这冥街分了两岔,不如兵分两路,三日后在这重聚。”乌血婆再次开口,声音喑哑。“每组百人之数,如此刚好。再多不易行动,少了容易招来祸患。” 金玉帮藏了一百零八颗玉珠,你争我抢后,共十二个门派,三十九名独行侠取得资格。算上枯山派这种凑不齐名额上限的,下墓者不足三百人。冥街塞满纸人,二百余人挤做一堆,确实不方便行动。 乌血婆说罢,没听其他人的意见,直接摸出个小陶罐来:“公平起见,后生们,手来。” 赤勾教行事亦正亦邪,又是盗墓大派,没人赶着挑刺。各门派代表走上前去,将手往陶罐里摸。 第一个摸的是太衡派施仲雨。她眉头皱了皱,将手拿出,手背上多了个棋子大小的白色圆点。后来者抽出手,手背上同样浮了圆点,或黑或白。 乌血婆笑道:“罐中有两仪蛇,只需一咬,就能辨出精气阴阳。下墓也讲究阴阳调和,不然总会引来些脏东西……这条是去了毒的药蛇,各位不必担心。那边的小子,你不试么?” 她一双浑浊老眼瞟向时敬之,咧嘴冷笑。 时敬之瞬间立正:“您太客气了,我早先和太衡派约定好,此番随他们一同行动。反正我们这边就两个人咬或不咬都没什么区别俗话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老大人有大量就别计较了。” 尹辞惊奇地发现,他这师父虽说没事咳咳血,一口气还挺长。 乌血婆又怪笑几声,收回视线。她用干尸似的手指点来点去,黑白相合地搭配一番,不一会儿便分出两组人来—— 见尘寺与陵教一路,太衡派与赤勾教一道,其余人跟上两边大头。只有那容王府的人没定阴阳,乌血婆也没强求,挥手把他们归进自家队伍。 “阿辞,你当初撞得真好,幸亏撞上了太衡派。”时敬之拍拍胸脯。“与太衡派一起,赤勾教大概不会明着找麻烦……” “时掌门,你怎么得罪的赤勾教?”金岚好奇发问。 “我那玉珠是从他们手里偷的……唉,别提这茬了,那老婆子又在瞪我。”时敬之扭过头,假装乌血婆不存在。 尹辞没再逗弄时敬之,他观察得分外认真。 阎不渡是个疯子,墓内设置不能以常理推断。这里虽然是第一层,未必没有长生相关的线索。 冥街分了左右两条岔路,他们走了左边那条。抬眼望去,仍是满街纸人,一派让人心底发冷的“热闹”景象。 这条路仿了花柳巷,灯笼里飘忽着暖色灯火,霉烂的脂粉味直钻鼻孔。纸人们不论男女,通通打扮得花枝招展,乌发散乱,情态动作有如活人。 就是四下毫无人间声响,寂静得让人窒息。 “先寻个房屋清理一下,好过夜。”乌血婆指了指最豪华的那栋青楼。“就那间吧,好歹住得下,说不准还藏有宝物。” 尹辞暗暗点头。没人知道通往下一层的路在哪,也不知道墓门何时能开。先找个据点落下来,人心不至于太散。 只是这冥街实在精细,青楼外灯火辉煌,内部竟分毫不输。宴席上的纸质菜肴逼真至极,有听人弹唱的、有拥香调笑的,竟一桌一象,毫无雷同。 太接近人间,寒意反而又重几分。 “不要徒手碰东西。若要碰,须以阴寒内力冰过十指,不能带半点体温。地下都是阴火,放置普通火源时要注意……”得了乌血婆的眼色,几个赤勾教教徒站出来指挥。 时敬之咦了一声:“赤勾教气度也不小,还知道先行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