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昔我往矣(风静深)

世间的风霜雨雪已经看老了我,我当然也没放过它们,反眼就把它们也给看老了。

“二十年写做一段风流,英雄尚小,美人年幼!”醒木拍下,一声宏亮的开场。

我循声望去,却不见本该在街边的说书先生。

忽然不知道这是哪年哪月那日,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突然又走在了这条街上。

正午的阳光照耀在这天中城内的翠羽大道上。现在这里应该不是冬天,白云很高,天空也很蓝。

微风中什么味道都有:街角炸油饼的油烟气,药店里熬药的苦涩气,蒸笼里泄漏出的蒸面气,胭脂铺中涌出来的水粉气。。。。。。这些七七八八的混在一处,就是红尘的味道了。

“且将诗酒瞒人眼,出入红尘过几冬。”说书先生的声音又从远处传来,仍不见那说书的先生。

忽然听见身后有熟悉的声音对我笑说:“阿深,你去保护世界,我们来保护你!”

我急忙转身回头,却也是空无一人。

想起来天曦都走了多少年了,再不会有人对我说这句话了,我苦笑着摇头。ぷ99.

“重要的是活下去,长大后还可以再团聚呀!”我又想起那次她在翠羽轩喝醉后,哭着举起酒杯,对我们说过的这句话。xizu.org 柚子小说网

这时已经老去的我是又要去翠羽轩赴约?可记不起来这天是谁叫得我,只是莫名想再去看看,看看还在这世上的那些少时伙伴们,会不会也有一两个像我这样不死心,也会出现在那里。

身后传来缓慢的马蹄声,不是小跑,应该只是和我一样在踱步,可忽然这匹白马就已经被我骑在身下。

我又前后左右看看,整条街上仍是无人。

马长嘶一声,开始奔腾起来。我下意识的想抓紧马缰,却发现它全身干净的什么马具都没佩戴。

这马一瞬间就带着我奔出了天中南门永宁门,门外下着大雪。

永宁门外护城河上的吊桥已经在战火中被烧塌。马蹄踏上冰河,马蹄铁敲在冰面上脆响。

我忽然年轻了起来,双手又握上了百辟刀和不易剑,身下白马也披上了战甲。

甲不是骑兵中常见的黑铁重甲,而是冰霜结成的蓝白色的冰甲,这重量让白马在奔跑中发出了沉重的鼻音。

前方周身黑色的东原骑兵正挺枪冲过来。二马错蹬,我熟练得左手刀格挡开直挺挺刺来我胸口的枪尖,紧接着右手剑尖划开了那东原人的喉咙。

我看不见就要摔下马的那头盔下的脸,只是从头盔后露出的那双眼中看到了年轻的绝望。

这时天中城和东原来犯的联军都打急了,城里不管多大的,只要抗的动刀枪的已经都上了。

我想再这样打下去,哪天我这样的眼神也一定会出现在他同伴的眼中吧。或许就在下一刻,或许永远不。

那年轻的东原骑兵身后冲来更多铁马,青黑色的铁骑在寒风中并排踏雪向我冲了过来。

我刚想像往常一样迎面接阵上去,却忽然心中悸动起来。

我们武成二十二年那年不是败了吗?天曦不是已经去了东原和亲了吗?

她出嫁的媒人,就是我们的战败。

可我为什么还在这里和这些东原骑兵互相格杀?我明白了,原来这又是一个梦。

这次梦里没有让我不愿醒来的人,所以刚察觉到有一点不对劲,马上就清醒了过来。

怪不得会做骑在马上的梦,原来我这时真是在马上。

我反应过来现在是武成二十六年的秋天,白云很高,天空很蓝,我刚刚过了二十岁生日。

人生前二十年无论如何都是最幸福的,尽管什么都没有。从此以后的几十年里,终将承受责任、痛苦、命运,不管信与不信都在那里。之前习惯了索取的我们,总要牺牲一些珍视的东西。

但这并不妨碍我一直喜欢这午后的阳光,它让我相信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情都会有转机,让我相信命运的宽厚和美好。

这不,在我毫不知情的境地下,武成二十三年跟随天曦留在东原的云清和,竟然带着一队骑兵来了。

忽然又觉得可笑,刚刚又在梦里和东原人打了一仗,睁开眼却是东原人来救了我,是东原人在保护着我。

现在我们又和西夷人打了起来,多年后,会不会又有一群夷人再去某个地方救我?我忽然想到这个戏谑的念头。

“李乐康他们,还有谁活着?”见云清和正策马走在旁边,我急忙问他。

“那个叫楚江沅的还活着,我叫他走了。好像他要回去番邦的扶疏城,说要去完成学业和话本。他说有个人叮嘱过他这两件事,他就一定会把他们都做完。”

我已经明白了,李乐康死了。不过楚大哥活了下来,这多少让我的愧疚少了一点。

他们来时是披云遮月,去时干戈寥落。我也早就明白,马革裹尸实是大悲情,哪里是什么诗话里歌颂的大豪情?

我再次恍然,我这优柔寡断的性情,根本不配做他们这样的人的战友。

“其实他们都没有离开,他们只是各自换了个地方,去见他们想见的人。”

我看向他。几年过去,他那胡须渣渣还是没刮干净,反而更加浓密起来。

这是我离开天中以后,第一次再见到和天曦有关的人。

胸口忽有雷霆万钧,唇齿之间云淡风轻。

他说道:“没有什么话带给你,也没有信,什么都没有。”

“嗯。”我并不失望,淡淡道。

“但是我们来了。”他双眼盯住我:“你明白了吗?”

“明白。”

“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有。”

“为什么?”

“不敢知道。”

“你记着,你永远不会独行。”

“是她说的?”

“是我们说的。”

“嗯。”

我们不再说话,策马并辔。这山谷中一条山路向南,路边一条溪流哗啦啦。

春去秋来,天南地北。我与天曦隔着长风深尘,过不得,退不舍。我们笑着说过了再见,我却深知再见遥遥无期。

我还是决定倾我所有尽情的活,即使明日天寒地冻,路远马亡。

魇还是在前面的万丈深渊等我,但跳下去,也是前程万里。

可时间还是会吃人的蛇,回忆是蛇肚子里的虫,思念是倒挂在虫子头上的蝙蝠,整个世界,漫山遍野。

只是欣喜或悲伤时,我还是会想起她,在蛇的肚子里,在虫的撕咬下,在蝙蝠那漫山遍野的嘲笑中。

我还是会心满意足的投身在这撕咬和嘲笑中,打开胸膛,任由它们钻进我心头,笑着看它们开始又一场极乐之宴。

在这盛宴里,有爱的人终成正果,自由的人终老烟波,把酒的人各抒丘壑,执着的人各得其所,放逐的人终获解脱,孑然的人守住了城郭。

我还是希望下一场梦里,忽然年少足风流,有一万星辰掬在手,有三千清诗唱不休,有梦中之梦永不朽,有一袭白月牵衣袖,有不老春秋抚眉头。

昔我往矣,但我还是会在梦里唤醒时间,在武成二十二年春天那不祥征兆来临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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