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安不知道自己死了多久,只知道从醒来后已经过了一天一夜。他是被争食的乌鸦吵醒的,刚醒的时候非常生气。自己本来死的好好的,无知无觉,现在醒来,一身的疼痛不说,还要忍受令人作呕的臭味。他的五感本就强于他人,原本引以为傲的资本现在成了最想舍弃的部分。真不知道醒来前是怎么忍受的。
周祈安醒来后一直闭着眼睛,他很希望自己就这样睡过去,等再醒来的时候就是在奈何桥上向孟婆讨汤喝。可是一天一夜过去了,他一直很清醒,清醒得连身边有几只乌鸦跳来跳去都知道。一直醒着,就会不断想起那些最想忘记的人和事。想起被骂灾星受尽冷眼的日子,想起娘亲抛下他时离去的背影,想起在街头流浪与狗抢食的情景。还有温柔敦厚的林平大哥,要不是他,自己早就冻死了。这个曾救了他的人,照顾他几个月的人,教他读书识字的人,最后对他举起了刀。三刀刺在身上的时候,周祈安觉得更疼的是心。临死前他松了口气,觉得这辈子受了这么多苦,应该能给下辈子换条好命。没曾想,竟连地府都不愿收他,让他又活了过来。xizu.org 柚子小说网
终于,周祈安因四周的恶臭放弃了在原地等死的想法。觉得既然在这里死不了,不如换一个地方,起码找个环境好点的地方。他睁眼看了圈四周,立马明白自己被扔到了哪里。刚醒来的时候听到四周的乌鸦声就猜到了可能是在千人坑。这个地方他听别人说起过,当时还说以后也要做替人抛尸的活赚钱,不曾想是做了被抛的那个。
好在自己被仍在千人坑的边沿,要出去并不是很难。此时虽是白天,坑里的恐怖景象并未让周祈安觉得害怕。最恐怖的人他都已经见过了,只是一群对己毫无伤害的死尸,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虽然身上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但稍微一动还是疼得让人直冒冷汗。身上的伤,再加上太久没吃没喝,周祈安身体已经非常虚弱,花了很长时间才从坑里爬了出来。他慢慢地爬到一棵树下,连靠在树上的力气都没有,见树下有些野果,拿起来就往嘴里塞。
这些野果是乌鸦从其他地方叼来的。这些乌鸦常年在千人坑以腐肉为食,偶尔叼些山里的野果换换口味。每个野果都只啄几口,此时正好方便了周祈安。
他将所能看到够到的野果都吃了干净,又躺在树下缓了一会儿,才稍稍觉得有了力气。从树下捡了树枝,撑着身体慢慢的往山坳外走。
周祈安的脚上没有鞋,还有很多小的伤口,每一步都走的很慢。还时不时的停下在路边找找野果子补充体力。眼看天色渐黑,才刚刚走出山坳。此时他已经觉得精疲力尽,随便往草丛里一倒,决定休息一下,顺便想想去哪找风景好的寻死地。
躺下没多久,就听到远处两人的说话声。听声音,两人还离得很远。周祈安此时最不想见的就是人,将身体往草丛里又隐了隐,确认两人路过时看不到自己,才算放下心。
人可以不见,声音却挡不了。两人的声音由远及近,越来越清楚。
“前天那场大火你听说了吗?”
“就是南爻村的吧?听说还烧死人了?”
“好像是有人故意放的火,屋里的人是被活活烧死的,连骨头都烧没了。”
“这么惨!死的是谁?怎么有这么大的仇恨?”
“这就是奇怪的地方。死的是村里的一个穷书生,平时人很老实,不像会有仇人的。最早去救火的人,还说听到书生在屋里喊‘错了,都错了’,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放火的人烧错了?”
“有这个可能。那个书生曾收留过一个十多岁的孩子。听说那孩子是个灾星,害得自己家人都死光了,才跑到这里。村里的人都不让他管那个孩子,可他偏不信。大火后,那孩子也不见了。所以,也有人说,他喊‘错了’,是指收留那孩子错了。”
“是那个孩子放得火?”
“谁放得火还不知道,官府还在查。但估计,又会是件无头公案。”
周祈安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南爻村,书生,说得难道是林平大哥?周祈安觉得一定是哪里弄错了,支撑着爬起身,猛地跳到路上道:“你们刚说的人是不是林平大哥?他发生了什么事?”
两个人先是毫无准备的被草丛里的动静吓了一跳,待看清楚一个满脸污迹,全身是血的人跳到跟前,身上还散发出阵阵恶臭时,更是连魂飞了。根本没听到周祈安问了什么,大叫着“鬼啊”,转身就跑。周祈安满身的伤根本追不了,只能后边大喊:“我不是鬼,你们不用跑。”可两人连滚带爬跑得更快了。
周祈安摔坐到地上,耳边响得全是两人的话。
到底发生了什么?林平大哥用刀捅自己的时候不是好好的吗?那帮人不是说只要自己死了,他就不会有事吗?为什么他还是死了?
周祈安想起了以前的事情。自己出生那天,好好的突然发生山崩死了很多人。村里的人认为他是灾星,要用他的命去祭神。是父母拼死哀求才救下他的性命,并特意给他起名“祈安”。三年后他和小伙伴一块上山捡柴,莫名其妙发生了山火。山火蔓延到村里,烧了半个村子。这次死的人里还有他的爹爹和一岁的弟弟。娘亲哭着将他扔到一个寺门前。他在寺里长到五岁,跟随着寺里的一位大师出山云游。坐船过江时,好好的行船撞到石头沉了。他被大师拼死送上岸,大师却被江水冲走了。自此坐实了他灾星的身份,无人再敢收留,到处流浪,受尽打骂欺辱。后来他跟其他流浪儿争抢街上的地盘,被打成重伤扔在雪地里,是林平路过救了他,还不计灾星的身份照顾他。虽然后来知道这不过是一场赌局,但当林平拿刀要杀他的时候,周祈安只觉得被骗了很难过,并不怨恨。甚至还觉得,这次没人因他而死,是不是能证明他并不是灾星了?
现在,林平也死了。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因何而死,但周祈安觉得与自己脱不了关系。最终,自己还是应了灾星的名号。林平临死时说的“错了”,肯定是后悔当初救了自己。就像娘亲离开前说得那样,她也后悔当年的决定,才会害了爹爹和弟弟。这些爱他,关心他的人,最后都因他受到伤害,丢了性命,可自己还好好的。
周祈安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痛苦,愤恨,委屈,一股脑地全部涌了上来。他痛苦得抓住胸口的衣服,只觉得有东西要从那里将他撕开。
啊啊啊——
他忍不住咆哮起来,带着无尽的凄凉和绝望。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恨自己。
林间的动物都被这咆哮吓得躲入草丛。刚刚出来的月亮也藏到了云后。
周祈安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跌跌撞撞的往山上跑。腹部的伤口裂开了,鲜血直流。可此时,他完全感受不到身体的疼痛,内心的伤痛已经压过了一切。他不断的摔倒,又不断的爬起,到最后几近站不起来,仍爬着向前,似乎前方有着极其重要的事物在召唤着他。爬过之处,留下一条血路。
半晌后,周祈安终于来到断崖旁,趴在崖边,一阵猛烈的咳嗽,股股鲜血喷出,染的四周斑斑点点。他双手撑在地上,十指狠狠的抓紧土中,似要拨起眼前的地皮。不一会,十根指甲就鲜血淋漓。
最终,他停了下来,看眼前边的断崖。崖下的树林漆黑一片,如同一片无底深潭。
这里应是自己最好的归宿了吧。周祈安缓慢的往前爬去。
“你是要把自己扔下去吗?”
一个声音背后传来。声音轻柔,如冬日的雪一般冷淡。
周祈安迟疑了一下,没有转头,仍往前爬。
“我不关心你的死活。只是,这里是我最喜欢的地方,你不要坏了这里的景致。”
周祈安停了下来,他不想死后还给别人增添麻烦。
“你若想死,不如刨个坑把自己埋了吧?”
“……”
“这样不会变烂变臭吓人,也能滋养地上的花花草草。”
“……”
“我给你找个地方,再借你把铲子。”
周祈安缓缓转过头,用血淋淋的手拨开糊在脸上的头发和汗水。
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名女子,一身青衣,月光洒出,如轻纱般拢在身上,衣带和乌丝随风轻扬。白玉般的脸庞,明明看上去很柔和眼神却冷得像寒冰。
******
不知躺了多久,周祈安才慢慢的恢复意识。想要睁开眼睛,可眼皮沉重,许久才看清是在一个草棚下。身体似乎躺在一堆石头上,背后垫得生疼。稍微动一下,就觉得全身疼痛。他深吸一口气,腹部又是一阵疼痛。好不容易将手移到腹部摸了一下,伤口已经重新结痂,还有人在上边敷了草药。
听到两个脚步声由远及近。过来之人似乎心情很好,脚步轻盈跳跃。随即,两个声音在耳边响起。
“今天轮到你捡柴了。”
“昨天你就没捡,今天应该还是你去。”
“那是你前天捡得多还有剩,所以昨天我不用去,今天还是到你。”
“说好的是一人一天,昨天没去就应该今天补上。”
“上次打水你也有一天没去,隔天还是我去的,没有让你补。”
“那是因为打水按照单双数算,隔一天是双数,自然还是你去。”
两人争吵之声越来越大,都不肯想让。周祈安稍稍抬起头,只见两个灰衣小童站在草棚下,正将一个柴篓推来推去。
“月底月初两个单数,岂不又多做一天。”
二人同时转过头盯着他,其中一个还凑过来蹲到一旁,皱着眉头看了半天,道“新来的,你白白占了我家草棚,你去捡柴。”
没想到自己无意中的自言自语竟被听到,周祈安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不再吭声。
另一个小童也凑了过来,蹲到另一旁,道:“你是谁,青姑姑为什么要带你回来?”
周祈安这才想起来晚间的一幕。自己听了青衣女子的话,随着她离开崖边。因为全身的伤,只能一路爬着跟在女子后边。女子自顾自的走在前边,期间完全没有理睬过他。他爬了许久,因为失血过多和疲惫,速度越来越慢,视线也逐渐模糊。最后隐约见到一个木屋,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这么丑,全身臭烘烘的,青姑姑带他回来干什么,肯定是自己来的。”
“我看见青姑姑把他扔到草棚里的,不是带回来的,为什么要管他。”
两人说着又争吵起来。周祈安索性闭上眼睛继续休息。
“不言不语,你们两个每天再这样吵,迟早被赶下山。”
一个声音缓缓的从远处传来。
周祈安睁开眼,一个老头拄着根破树枝站在阳光下,长须长眉,一排仙风道骨的模样。
“我听话,青姑姑不会赶我走的。”
“我最乖,青姑姑不会赶我走的。”
“要赶也是不言,他最吵。”
“要赶也是不语,他最懒。”
“你二人现在去打桶水来。谁做的好我就留下谁。”老头语气温柔,却很有威慑力。
“我去,我速度快。”
“我去,我打水稳。”
二人说着,抢着往草棚外跑去。
待两人争吵之声逐渐远去,老头缓步走到少年跟前。
老头道:“前两日晚上在山里乱喊的人就是你吧?听说你原本要从崖上跳下去,被青萝拦下了。”
老头说着,不知从哪变出一个碗口粗的木头立在地上,坐了上去,“你喊得也太吓人了。害的我一晚上都没睡。你可知,睡觉对老年人多重要吗?”
周祈安虽觉得有些抱歉,但还是嘴硬,道:“我都要死了,管你睡不睡。”
老头听了也没恼,笑了笑:“我也没说要你管啊。只是觉得,你若一心寻死,何不考虑换个死法。跳崖实在不好。摔下去后,四肢尽断,面目稀烂,说不定还会伤到崖下的人。”
周祈安嘟囔道:“你们这儿的人都喜欢教人怎么死吗?”
老头黏了黏细长的白眉,对这个问题不置可否,道:“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
“不想说,也不勉强。反正我们还要见面。”
老头起身出了草棚,深吸一口气,道:“你的命别人虽管不着,只是既进到了这里,影响到别人,我还是要管一管的。这个以后再说。等不言不语回来,你先好好洗洗。实在是太……”
说这后半句时,老头已走出几丈远,虽听不太清楚,周祈安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自己这一身的味道,只怕谁都受不了。想到两天前的事情,原本已经平复的心情又疼了起来。
不多时,不言不语一人提着一桶水回来了。两人仍是边走边吵,到了周祈安身旁,一人一条胳膊将他拉了起来。
不言道:“用我的,我打的水多。”
不语道:“用我的,我打的水干净。”
周祈安本就全身是伤,加上十个指甲全都断了。此刻被拉扯的,只觉钻心的疼痛,不由得全身发抖。
不言不语看到他额头上不住的冒汗,吓得赶紧松开。结果两人同时松手,让他又摔到地上,差点又吐一口血。
不言道:“都是不语拉的太使劲,都怪他。”
不语道:“都是不言拉得太使劲,都怪他。”
眼见二人又开始争吵,周祈安苦笑了一下,道:“你们不要吵了,谢谢你们帮我打水,两桶水我都用。”
说着,忍痛支撑着手坐了起来,小心的脱掉上衣,将衣服轮流在两个桶里沾湿,擦一把脸,擦一下身子。周祈安开始还担心伤口疼痛,擦的时候小心翼翼。擦了两下,就觉得水温不冷不热,很是舒服,擦过的地方,伤口好像都不疼了。恨不得将整个人都泡进桶里。不言不语在一旁看着,默不作声。周祈安不知二人是被自己浑身的伤吓到,还是又有不满,马上道:“谢谢你们,我没事了。”
话语刚落,不言不语的脸刷一下涨的通红,如同受刺激一般,拎起桶就往外跑。
很快二人又回来了。不但重新换了干净的水,还带了干净的布子和衣服回来。
又换了两次水,周祈安才从头到脚都梳洗干净。换好衣服,不言不语又拿了些野果给他。周祈安每每向他们道谢,不言不语的脸就红一红,最后竟红的有些发紫。不过两人再没吵过一句。换好干净衣服,周祈安看到旁边有一堆稻草,就拖着身体爬了过去。等到在草堆上躺好,疲倦感陡然而生,再也支撑不住,沉沉的睡了过去。
睡梦中,感觉一直有人在自己身边,摸摸手,动动脚,还有不知什么凉凉的东西滴到身上。早就听说,山中有妖怪食人,莫不是妖怪看到他躺在这里,垂涎欲滴?
不管是不是,周祈安都觉得无所谓了。他现在累得根本睁不开眼睛。而且,自己本就不想活了,哪种死法并不重要,死前能给别人填饱肚子也算做了件好事。
这样想着,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