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炉

为首的正是刚才见过的那位观主,手握拂尘,不紧不慢地站到了石室门口。

观主的身后跟着熙熙攘攘一大群道士,个个都是长脸、瘦削,面色苍白发青,身上穿着相同的素白道袍,模样简直跟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谢归途粗粗扫了一眼,就发现来的人数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看样子观主比想象的还要在乎他们这两个“材料”。

刚才在炼丹室里忙碌的道士们此刻全部都跟过来了,一群人将这间狭小的石室围了个水泄不通。

眼看着周围都是空荡的石壁,连条裂缝也没有,实在是没有躲藏的空间。

楚风临焦虑地看向师兄,想看看师兄有什么办法,可一回头,却看见这满屋的孩子忽然都站了起来。

方才还神志不清、躺了一地的孩子们,此时就像被下了蛊一样,纷纷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从门口鱼贯而出,径直走进了那群道士的包围圈中间。

很快,整间石室里只剩下了谢归途和楚风临二人。

“二位不是有话要问我吗?”观主站在门口,皮笑肉不笑地望着他们,手却已经搭上了一个孩童的肩,动作间满是威胁。

“正好贫道的仙丹就快练成了,不如请二位跟贫道一起去看看吧。”

“……”谢归途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四周。

那观主不是省油的灯,他手下的道士也是数量众多。在这样的情况下,他若是想要带着楚风临毫发无损地离开,确实有难度。

但如果现在退步,他们就救不回这些可怜的孩子们,也弄不到阻止楚风临入魔所需要的灵核了。

眼下这现成的妖兽和灵核,就摆在他们面前,谢归途绝对不可能甘心就这么放弃。

他必须把握住机会。

一旁的楚风临见师兄没有反应,心中忐忑,悄悄把手摸向自己的佩剑,随时准备要战斗。

可就在这时,站在他身侧的长脸道士似乎注意到了他的举动,身上忽然发出了一声怪异的声响。随后,那长脸道士的脸皮忽然裂了开来,整个身体就像是被人拉住两边用力撕扯一般,直接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那裂开的人皮和衣服软趴趴地掉在地上,伴随着一股腥臭难忍的味道,从中钻出了一条粗壮的黑色大蛇。

随即,在它身后,更多的“道士”也倒在了地上,腹部纷纷裂开,从素白道袍之下爬出长满黑鳞的大蛇来。

看着面前集体蜕皮一般的群蛇,谢归途眸色微暗。

怪不得这道观里的所有人都行为古怪。

那些误入道观的人,恐怕并不是自愿留下来帮忙炼丹,而是被这些黑蛇占据了躯壳。

真人制成的皮囊,掩饰住了它们身上妖邪的气息。

此刻,洞中数不清的黑蛇都已经脱下了伪装,带着阴冷和死亡的气息,毫不客气将二人团团围住。

谢归途不动声色地往前半步,想把师弟护在身后,可楚风临那傻小子已经抢先一步拔出了剑,挡在了他身前。

黑色的群蛇也都扬起了到三角形的脑袋,展示出嘴里尖尖的毒牙,呈现出随时准备攻击的姿势。一时间,原本漆黑的走道里密密麻麻遍布着蛇瞳发出的的绿色光点。

石室里的气温似乎骤降了几度。

双方剑拔弩张,可谢归途却依然没有动手。

他望着对面的群蛇,心想:“如果此刻就打起来,胜算不知道有几分。”

更棘手的是,那些童子还在蛇群的包围圈之中,如果此刻就动起手来,很难保证不会伤到他们——那些黑鳞蛇看上去也不是善茬,说不定是有剧毒的。

思索片刻,谢归途伸手按住了师弟握剑的手,轻声道:

“妄行,先收剑吧。”

观主也和他一样,先前一直没有动作。

谢归途的退让正和他心意。

他一甩拂尘,那些神志不清的孩子们便遵从他的指令,在蛇群的簇拥下往漆黑的尽头走去。

看着面前的二人,观主嘴角上翘的弧度更大了,可这笑意之中依然看不出半点真诚。

“二位这边请吧。”

.........

谢归途他们跟着观主回到了炼丹室的时候,刚才那群孩子已经在炼丹炉旁围成了一个圈。

这些孩子纷纷把手举过头顶,以蛇一般古怪的姿态,围着那炼丹炉再次跳起了那诡异的祭舞。那舞姿和之前椒椒的舞姿一模一样,孩子们越跳越快,口中还不知所云地歌颂着什么,仿佛是狂热的信徒们正在为某位邪神祭祀。

谢归途神情凝重的看了片刻,观主忽然出声打断了他。

“听说你有事要问贫道,那么贫道就回答你。”

观主皮笑肉不笑地说:

“……此处就是南栖山。”

“……贫道当然也听说过南栖山山神 。”

他回答的正是先前谢归途询问长脸道士的那两个问题。

没想到长脸道士竟然如此忠实地把问题一字不差的传达给了观主,也不知道有没有干脆把他和楚风临牵手的浓情蜜意也一起讲给观主听。

观主不知道他在心里腹诽自己,依然笑呵呵地说:“如果你还不算太蠢的话,你应该已经看出我的真身是什么了吧。”

谢归途点头道:“蛇妖。”

楚风临正不安地用一只手悄悄拉着师兄的衣襟。听了这话,他也忍不住不动声色地瞥了那观主一眼。

对方看起来就是个普通的老道士,和太阿观那些道士也没什么不同。他不知道师兄是确认他是蛇妖的。

“果然被你发现了。”那观主呵呵笑了一声,“你还知道了些什么?”

“我还知道……”谢归途盯着他,“你就是南栖山山神。”

谢归途近距离的打量以后,已经确认了他的容貌特征。

神庙里供奉着的那神像,正是照着这家伙的模样刻画的。

“哦?你是怎么知道的?”被戳破了身份,观主也没有显得太意外。

或者说,他看起来并不在意,因为这两个知道真相的人是不可能活着离开这里了。

谢归途只说:“山神庙那座神像,雕的不错。”

雕的确实不错,比这观主真人好看了不少。

谢归途忍不住心道:想不到他一条老蛇妖,还挺自恋。

观主仍然不知道他在心里腹诽自己,忍不住兴奋地吐了吐蛇信:“贫道就喜欢聪明识相的人。跟贫道做个交易如何?”

谢归途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什么交易。”

若是不用大动干戈,就能顺利解决问题,那再好不过。但显然他还是信不过这蛇怪的人品。

观主用两只手握住那拂尘,微微拱手行了一礼:

“贫道原本只是一条普通的黑蛇,意外吞吃了一个婴孩后,开了灵智……贫道有了灵智,有了修为以后,当然不满足于只当一条蛇。于是贫道便略施小计,那些愚昧无知的普通人就认贫道做了山神,献上童子来供奉贫道。”

谢归途冷淡地看着他。

面前的蛇怪竟然将它一手造成的灾荒,只用了“略施小计”四个字就轻轻带过。

“你既然是山神,从百姓那里得到了香火和供奉,为什么还要为祸他们的孩子?”谢归途道。

“山神?”观主哈哈笑一声,抬手掀开了自己的道袍。

谢归途看了一眼,便觉得汗毛倒竖,险些元神不稳。

只见他道袍下的皮肤上长满了多余的器官,胸前长满了眼睛,胳膊上分布着几张嘴,腰腹出还多了一张人脸……

一般人看到了这样的场面,恐怕得连续做三个月的噩梦。谢归途连忙抬手捂住小师弟的眼睛,不让他看。

“贫道毕生的心愿便是修得一副人身。这便是个中缘由。”

观主在脸上一抹,撕掉了脸上的假皮囊,真正的面目这才暴露在众人眼底。只见他的五官和面目也已经完全扭曲了,像是被人重重地在面部打了一拳,凹陷下去,极为可怖。

“凭什么他们生来是人,贫道就只能畜生?贫道只是想要一具真正的人身而已。”观主用那张畸形的歪嘴愤愤地说道。

“可就在贫道即将炼出人身的时候,贫道的神庙被一个雁北来的剑客烧了……那剑客的修为十分了得,贫道险些命丧在他剑下,花了许多年的时间才恢复了力量。”观主语气顿了顿,眼中满是怨恨。

“就这么几十年时间,山下那些百姓竟然忘记了他们的神灵,还出尔反尔,不再给贫道供奉了。他们欠了几十年的供奉,贫道便自己去讨了回来。”

讨要百姓欠下的供奉,这便是他近来大肆抓童子的荒唐理由。

谢归途观察着眼前的蛇怪,看着他越说越激动,心想:

“看来这家伙修炼的过程中一定出了什么岔子,即使是妖魔,也少有见到肉身畸变得如此严重的。”

而且,不光是躯体出现了异变,他的神智似乎也不是很清明,竟然敢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被仙门发现和剿灭只是迟早的事。

观主盯着那张丑陋可怕的怪脸,神色显得愈发疯狂:“……妖若是想要得到真正的人身,脱胎换骨彻底转生为人,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炼出换魂丹,跟别人的魂魄做交换。”

“看,你们看呐。贫道这些年苦习炼丹术,铸造了如此巨大的丹炉,到处搜集材料……”

“终于,终于快要完成了……”

“只需要把主材料放进去,换魂丹就要大功告成了……”

谢归途盯着他,恍然道:“哦,原来你是想用我来炼丹。”

“没错。”观主坦然道,“贫道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你知道了你想知道的事,贫道也应该得到我想要的东西。这交易很公平。”

谢归途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没想到这蛇妖竟然还跟他讲什么“公平”。

更何况这一点都不公平。

谢归途也学着他的样子,皮笑肉不笑地说:“可是我真正想要的,并不是你的回答。”

“哈哈哈哈哈。”观主那张怪脸笑起来的样子很可怕,以致于谢归途一直坚持捂着师弟的眼睛,不愿意让他看。

“贫道当然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观主说,“你们二位是受了山下那些百姓之托,来找这些童子的吧?”

谢归途默默看着他:“然后呢?”

“这就对了,和贫道做个交易吧。”观主挥了挥手里的拂尘,那些围着炼丹炉群魔乱舞的孩子们总算是停了下来,“……贫道这换魂丹,虽说是要用童子来炼,实际上起效的只不过是童子的心头血。”

“普通人采了心头血,便活不成了。但你这个修道之人,却未必会死……”他眯着细长的眼睛,看着谢归途。

“所以你又何必反抗呢?”

见谢归途表情迟疑了,他便循循善诱地说:“如果你愿意让贫道借你的血一用,贫道可以放了那些童子。”

谢归途陷入了更深的沉默。

思忖片刻后,他开口道:“此话当真?”

“师兄,不可!”楚风临急忙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用力拉开了。

乍一眼看到那观主可怖的面孔,他也吓了一跳,但片刻后依然鼓起勇气对那可怕的家伙说道:

“采、采我的血吧,你们放了我师兄!”

那观主却鄙夷地看了少年一眼:“你?你资质平平,只有一种灵根,哪里比得上你师兄?”

寻常修士都只有一两种灵根属性,若是能有三种已是罕见。而谢归途竟然有全属性的灵根,蛇怪活了这么多年,也是前所未见。

谢归途怕他这小师弟冲动,将他拉到了自己身后。

“师兄!”楚风临还想说些什么,但谢归途只是淡淡摇头,示意他没关系。

“你想好了吗?”眼看炼丹的吉时就快要过了,观主打断了他们都窃窃私语,急不可耐地催促道,“是让贫道用你的血,然后你带走这些孩子呢,还是眼睁睁地站在一旁看着我把这些孩子都炼成丹药?”

“师兄——”楚风临知道他师兄是个什么性子,搞不好真的会答应这蛇妖,一时有点着急。可还没来得及再劝,他忽然感觉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那是条大腿一般粗的黑蛇。

黑蛇声音柔媚,是条雌蛇,一边吐着蛇信,一边顺着他小腿就要往上爬:“小郎君,你可不要乱动的啊,嘶,你长得这么俊俏,要是不小心把你的肉咬下来了,姐姐肯定会心疼的。”

楚风临一低头,只见那蛇身上竟然还长了张妖媚的美人脸,顿时汗毛倒竖——这张脸,正是前日在春风楼里见过的那个老鸨的模样。

他连忙想将那美人蛇甩下去,却被死死地勾住了小腿。

“师兄!”

谢归途冷着脸说:“别碰他。用我的血便是了。”

他见了那美人蛇,心中顿时了然。

前日在清风楼,正是她告诉他们附近有童子失踪的事,又引着他们到何宅,最后一路追查到此处来的。

看他们两个人进了清风楼不找消遣,闷头吃饭,这家伙肯定猜出他们是处子无疑了。

观主拍手说:“好。爽快。”

美人蛇缓缓退下,其余的黑蛇渐渐涌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楚风临被那些黑蛇死死围住,完全找不到突破口,只能着急地看着谢归途走远:“师兄——”

但谢归途却冲他摇摇头,示意他在原地等着。

随后,楚风临只能眼睁睁地站在原地,看着师兄独自一人跟着那观主,顺着那登云梯走了上去。

两人走到了那炼丹炉边。

观主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一把匕首,要递给谢归途,假惺惺道:“请。”

谢归途没有去接他的匕首,而是“铮——”的一声抽出了自己的佩剑横空。

观主被出鞘时的那道剑光晃到了眼睛,不由地眯起了双眼,贪婪地盯着那把佩剑。

“真是把好剑。”他评价说。

谢归途看了他一眼:“说话算数。”

观主道:“自然算数。”

谢归途低头看了一眼,距离相隔太远,他已经听不见师弟在下面喊什么了。

但他知道,如果让楚风临看到接下来的场面,这小子很难不发疯。

于是他悄悄背过身去,找了个师弟看不见自己的地方,这才安心地提起了剑——

下方的炼丹炉里漂浮着粘稠的绿色不明物,都是之前用辅料炼出来的,竟然还有些淡淡的草木清香味。

“滴答——”

几滴鲜红的血滚滚滴落进去,很快就更深的暗绿色吞没了。

谢归途放下了剑,将就着用衣袖擦干了剑身,把剑插回了剑鞘。

“说话算数,放了他们。”

然而观主却没回答,只顾着吐着蛇信捕捉着空气中尚未散去的一点血腥味,神情贪婪地看着他。

“你这具身子可真是漂亮……说实话,我很想要。”

谢归途冷漠地看着他:“方才说好了只借我的血,怎么又想要这个了?”

“放心。想要归想要,可惜我承受不住。”观主颇有些遗憾地说。

“……不过你那小师弟的倒是不错,还正巧是跟我一样的水灵根。

谢归途沉着脸,望着他。

看来这蛇怪早就想好了,拿自己的血炼丹,再占走他师弟的身子。

“别碰他。”谢归途只说了三个字,但斩钉截铁的警告意味十足。

但那蛇怪并不是个识时务的。

他只道谢归途刚放了心头血,正是最为脆弱的时刻,再也奈何不了他。

只见那观主拍了拍手,潮水一般耸动的黑蛇们便拥着挤着,争先恐后地将那些童子们推了上来。

他再一挥拂尘,那些童子个个都神情恍惚,都不需要别人推,便自己一个接一个的主动跳进了炼丹炉里。

“噗通——”

“噗通——”

看着那群童子排着队,像下饺子似的进了炼丹炉,观主得意洋洋。

这些名门正派的弟子,简直再好骗不过了。

他看着谢归途,想看看后者上当受骗以后的神情。

然而,眼前的青年却没有表现出他意料之中的愤怒和害怕。

谢归途反而对着他笑道:“你是不是想得太美了一点?”

观主不知道为何得到的是这样的反应,一愣,下意识得低头看去。

炼丹炉下,群蛇正在为丹炉添柴,准备重新生火继续炼丹。

而另一部分的黑蛇已经将沉重的炉盖顶了上来,把它严严实实地盖到了炼丹炉上。

谢归途那个只有悟道期、算不上棘手的师弟,也仍旧被他的蛇群包围得寸步难行。

一切正常。

观主刚要松了口气的时候,忽然间,山洞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了“噼”的一声脆响。

满地乱爬的黑蛇们纷纷停止了工作,扬起了蛇头,似乎是在分辨那声音的源头。

而站在炉口的观主,则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下方。

又是“啪”的一声脆响,这一回所有人都听清楚了。

正是面前这座炼丹炉里传来的声音。

——只见那炼丹炉从中间裂开了一条缝。黝黑的缝隙就像冰川碎裂一般,飞速地蔓延开来。一股又一股粘稠的墨绿色液体顺着缝隙淌了出来。

“快堵住!”观主连忙喊道。

可惜为时已晚,没等群蛇想办法堵住那缝隙,炼丹炉已经从中间碎成了两半,缓缓倒了下去——

方才跳进炉中的那些童子也都跌了出来,摔在地上,很快一个接一个的渐渐恢复了意识。

他们咳嗽着,打着喷嚏,擦掉脸上的灰。

炼丹失败了。

群蛇功亏一篑。

“怎么可能!”观主扭曲的脸上满是惊愕,充斥着怒意的蛇瞳望向了谢归途。

“——难道你不是处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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