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八书阁
闻行意是闻家家主。闻家是举世闻名的大族, 做尽天下生意,财富无双。要顾好这样一个家族,家主的境界自然不能低。
他在寂灭境。
信步出剑, 剑风一『荡』,便如秋风扫落叶般将庭院里的萧山步家人扫到半空中。这些人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 被剑风拍着脸倒飞出去,咚咚咚砸落到院墙之外,仿佛树上坠下来的烂果。
唯有那个游天下境的中年人撑住了, 他连步后退, 长剑杵地, 在地上拉出一道深而长的划痕, 直到后背撞上一棵树, 勉勉强强稳住身形。
“闻大公子想『插』手我萧山步家之事?”中年人抬起头来, 深黑的眼睛紧盯闻行意,沉声说道。
“『插』手又如何?”闻行意话语带笑, 一语还未说完, 第二剑又出。
他这一剑打的是中年人胸口, 不留半点情面,直将这人打得一退再退,撞断身后的老树, 撞穿伫立檐瓦雅致的高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在那附近的萧山步家人手忙脚『乱』将他扶起, 连抬头看一眼都不敢, 匆匆忙忙离去。
闻灯看着他们的背影, 心里不由开始乐。这时闻行意向他投来一瞥,闻灯立马不敢乐了,拉出一张严肃脸, 将腰背挺直。
闻行意见他如此,眉梢一挑,再一转目光,落到步绛玄身上,问:“你就是步绛玄?”
“是。”步绛玄道。
“今年多大?”闻行意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弯眼一笑,语气温和。他和闻灯的模样很像,尤其是眼睛,都是浅淡的琥珀『色』,形如桃花,却并非完全的桃花眼,眼尾收得有几分细。
步绛玄看了看他的眼睛,目光转向闻灯。闻灯听闻行意问这个,感觉场景切换得太快,一下就奔向了家庭频道,不太妥当。但步绛玄不曾觉得有何不妥,回答说道:“下月十九。”
“不到十九便至游天下境,不错。”闻行意语气甚是满意。
“你受伤不轻,需要调养,便不多打扰。”他没有要多说的意思,此话落罢,收剑入鞘。
“三妹。”闻行意又看向闻灯。
后者领会到闻行意话里的意思,将方才熬好的『药』从刀鞘里取出、端给步绛玄,走下台阶,小声应道:“我在。”
闻行意:“随我走走。”
闻灯道了声“好”,跟在闻行意身后。
闻行意撑开一把伞——非是用手撑,而是略施法术,让伞自个儿悬在空中。鹅『毛』似的雪被挡在外,闻灯十分自觉地走到闻行意伞下,偏头看了他一眼。
这是他第一次同这位大哥见面,和闻书洛记忆中的模样没有区别,身高比一般男子矮一些,但身上气势却是寻常人比不得。他衣上还沾着战场上妖兽的血迹,闻灯抬手,捏了个洁净术丢过去。
“算你乖巧。”闻行意轻哼说道。
“哥,你把烈帝的行宫打穿了。”闻灯回头看了眼那堵被中年人撞出个人形窟窿的墙,压低声音。
“这座行宫的修缮费用,年年都是我闻家出,打烂一两堵墙算得了什么?”闻行意不甚在乎地摆手。
闻灯咋舌:“……我们老闻家的生意做得真广。”
闻行意摇头纠正他:“这不是生意,是手段。”
跟闻行意一道来的那些人留在了寝殿外,在雪里散步的唯闻灯和闻行意。说完这些,闻灯想不到有什么可说的话题,便没有再开口。闻行意带着他往外走了一段,轻理衣袖,缓慢说道:“你和他的事情,二弟同我说过一些。”
这话里的“他”指的自然是步绛玄,闻灯神情登时变得警觉,“二哥说了什么?”
闻行意:“说你情真意切痴心不悔,一个劲儿往人家身后追。”
闻灯:“……”
闻灯反驳:“我没有。”
“依我方才所见,清云这话说得并没有错。”
闻行意停下脚步,向着烈帝寝殿的方向投去一瞥,转过头来,严肃说道:“不过你和他境界相差太多了,若日后起了冲突、生了矛盾,动起手来,你吃大亏。”
“……倒不至于。”你想得太远了,闻灯撇下眸,盯着自己鞋尖说道。
“我本不该对你太苛刻,但你挑人的眼光真是……等此间事了,回去白玉京好生修行,切莫怠慢。”闻行意道,话语里藏着浅浅的叹息和遗憾。
闻灯没有深究闻行意的语气,心说这位大哥当真和记忆里一般,三言两语便能将话题转移到读书修行上。
他应了声“是”,模样无比乖巧。
“但在这里,亦不可将辰光荒废了去。行宫里虽无趣,却有一间藏纳天下古籍的书阁,就在那里,你多去看看。”闻行意将下颌一扬,指向某处。
“这是出入信物。他”又将一块腰牌递到闻灯面前。
一提看书,闻灯一个头两个大,但还是硬着头皮收下腰牌:“好。”他偏头看向闻行意指的地方,那处有一座小楼,两层高,六角宝塔般的外形,檐角在茫茫风雪间翻出零星鸦『色』。
“就走到这里,我还有别的事。”闻行意轻甩衣袖,把伞留给了闻灯,向前而行。
他一身淡金『色』衣衫,在雪上很惹眼,闻灯注视着他的背影,忽而想起一件事,高声道:“大哥,你没受伤吧?”
“这时候倒是想起我了。”闻行意“啧”了声,摇摇头,抬手冲闻灯一挥,“无事,不必担心。”
闻灯听见这话,自省了一阵,又目送了他一段,才转身回寝殿。
闻家的人守在殿外,见到闻灯,齐声唤道:“小姐。”
其中一人为闻灯打开殿门。闻灯冲他们点头一笑,收伞走进去。
步绛玄在里间。这里没有点灯,唯有透过窗纸洒进来的隐约天光,步绛玄坐在中央,侧脸的线条隐没在阴暗中,神情有些难辨。从姿势看,他没有调息,仅仅是在闭目养神。
闻灯弹指点灯,坐到他对面,抬手往他面前一晃,问:“『药』喝了?”
“喝了。”步绛玄撩起眼皮。
他两只眼都是深青『色』,晶莹清透,像某种珍稀的宝石。影子依旧是收敛着的状态,呆呆板板地横在地上。闻灯看得出这是他刻意为之,想必要耗费许多力气,便道:“你现在不必压抑着了。”
隔了片刻,步绛玄才应:“好。”
影子在这一瞬间化作轻烟薄雾,从步绛玄身后铺开,漫过大殿,将闻灯包裹。
被烛火照亮的屋室又暗几分,而步绛玄向前一凑,往闻灯唇上咬了一口。这力道很轻,像邀着他耍弄。
闻灯心情复杂。这人虽然嘴上说着要闻灯答应和他在一起,可从行为举动来看,闻灯答应与否,对他没有区别。
“步绛玄。”闻灯一巴掌拍上步绛玄额头,低低喊了一声,语带警告之意。
步绛玄坐了回去,但没收目光,瞬也不瞬凝视住闻灯。他坐在灯下,离光芒太近,周身都被镀上了一层光晕。这光晕让他的模样变得模糊,步绛玄弧度甚微地蹙起眉,将那灯盏移开,闻灯的手给抓住。
他继续看闻灯,但闻灯别开脸不看他,往周遭的雾气里抓了一把,问道,“步三岁还会再出来吗?”
“你喜欢它?”步绛玄这样反问了一句。
他语气轻飘飘的,听上去竟有些幽冷,跟先前在殿外讽刺程复惊如出一辙,闻灯不禁挑眉:“?”
“或许。”步绛玄敛眸给出答案。
“你不清楚自己的这种状态会持续多久的意思。”闻灯皱起眉,起身绕着步绛玄转了一圈,将弥散成雾的影子和他本人仔仔细细看了一通。可闻灯对医学毫无见解,亦非见多识广的高人,什么都琢磨不出。
闻灯拿出方才闻行意给的腰牌:“我看你也没有要好好休息的打算。大哥方才给了我书阁的出入凭证,去那处转转?”
步绛玄略加思索:“行宫书阁中的书籍,我的确还没看过。”
“那就走。”闻灯将腰牌抛起又接住,向着门口转身。
步绛玄稍迟了一步才起身。他深深注视闻灯的背影。这人今日穿了件自己不太喜欢的浅黄『色』衣衫,但浅黄『色』依旧衬得他很好看,外罩一件暗银『色』披风,没戴帽子,『毛』茸茸的领堆在身后,随着步伐轻微抖动。
这背影和他先前恍惚中所见有所不同,因为身量纤细了些,若是将他肩膀拉宽,身形变高,回到闻灯时的模样,便全然相同了。
“你不去?”闻灯发觉步绛玄还在原处,回头问道。
“去。”步绛玄从沉思中惊醒,大步上前。
书阁离寝殿不远,大抵一开始的建造目的就是烈帝用来自己看书用。步绛玄抓住闻灯的手,用流转身外的灵力为他挡开风雪。
他难得走得不快,一步一步向前,越过长廊转过假山,从亭台到树下,在雪上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
阁外守着一位年老者,检验过闻灯手里的腰牌,将两人放行。
推开门,书阁内的气息闻起来并不陈旧,想来时常有人清扫整理。如同它的外表,内里亦是六角塔的构造,墙开六面,书籍摆得满满当当,楼梯螺旋向上,头顶开有一扇气窗。
闻灯四下一看,问步绛玄:“我们从何处开始看?”
“看你感兴趣的。”步绛玄答道。
传奇话本、志怪小说吗?闻灯在心中嘀咕,转身面朝一面书墙,目光从左往右,一行一行掠过书脊。
这里天文地理星算卜筮术法武谱各类书籍皆有,名字令闻灯感到兴趣的不少,但内容有趣的委实不多。闻灯抽出数本,又逐一放还,倒是步绛玄拿出一本细读起来。
小楼里有书桌椅凳,闻灯见了,便推着他后背让他坐过去,并点上灯盏。
闻灯回到书架前,继续寻找是否有感兴趣的、有用处的书籍。扫过一排又一排的书名,他弯下腰,目光压低,来到最下方那一排上。这一排的角落里放着一卷竹简,外面没有挂名牌。闻灯心思一动,把它掏出来,拿到光亮处展开一看,里面竟是幽族文字。
他对它来了兴趣,尽管看不懂,还是拿到了桌边,打算做一番研究。
“幽族是被周烈帝灭族的吗?”闻灯边问,边捅了一下步绛玄手肘。
两人是并排坐。步绛玄听见这话,表情微微变了一下,但他很快掩饰住了,将视线移到闻灯手上那卷书上,一扫而过,道:“这是幽族的文字。”
闻灯那话本是随口一问,听步绛玄这般说,将竹简推向他,用期待的语气问:“步学霸,你能看懂吗?”
步绛玄垂眸,在这竹简上仔细看了看,道:“略懂一二,但无法完全读懂。”话及此,他略微停顿,将闻灯望定了,才继续道:“这是本讲时空之术的书。”
“什么?”闻灯一怔。
“时空之术。一种被归为禁忌的法术。”步绛玄说道,不错目地凝视住闻灯,不放过他面上的任何细节,“时间有先后,空间有大小,不同的时间和空间进行组合,便构成了不同的世界。时空之术,可令人在不同世界中来去。”
又举例道:“《逍遥天子传》中就曾记载过一些人去往异大陆的事。”
闻灯不自觉地坐直后背,两手握紧,道:“展开说说?”
“一些人以秘术打开了我们这个世界与其他世界之间的连接点,出于好奇走了过去。”步绛玄道,“据书中记载,那是一个很奇怪的世界,没有人族,没有鸟兽,植物依稀生长,灵气淡得趋近于无。那里的太阳从不落山,处处都是荒漠。而故事的结局并不好,他们之中只有一个人回来,其余的人都死在了那些荒漠里。”
步绛玄语气低沉,闻灯却听得眼前一亮。不过他迅速将这种情绪收了起来,尽可能自然地问:“要如何才能做到?”
“境界,机缘。”步绛玄看着闻灯的眼睛,慢慢说道,“最主要的是机缘。”
“为何被归为禁忌呢?”闻灯静了半晌,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