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七剑锋
来到门口的是步绛玄。开门的一瞬, 绛红衣衫轻起低旋,带出一阵清寒。他身后的影子散成幽幽薄雾,面无表情, 异『色』的双眸里尽是冷意。
几乎是躺在栏杆上的北苍望羲在看见他时,噌的一声起身, 瞪大眼睛,惊得合不拢嘴:“你竟然!”
程复惊面『色』有些难看。
步绛玄向外踏出一步,注视着他, 道:“风雪甚重, 程公子却在此时邀人赏景, 真是有雅兴。”
他说这话时语调很冷, 话到末尾, 甚至还带了点儿隐隐约约的讽刺。
这人竟然也会用言语讽刺了?看来是真的不高兴。闻灯有心安抚, 上前半步,低声道:“你别……”
步绛玄眸光一转, 看向闻灯:“你想去?”
“没有。”闻灯面『露』无奈, 心说这人每回犯病都敏感得很, 朝着他走了一大步,按住他手臂、将他一转,推回寝殿内, 再扭头冲程复惊不好意思地笑笑,“程公子, 抱歉, 改日再约吧。”
说完闻灯跨过寝殿门槛, 关上门。
殿内比外间昏暗许多,仿佛蒙上一层纱似的,纵使修行者目力甚佳, 这样的光线下依旧能够视物,但闻灯仍然还是不喜。先前步绛玄的胡作非为来得太快,让他压根儿忘记了这世上还有灯烛一物,眼下想起来,刚要伸指弹出灵力,又给步绛玄捏住。
“你想和他改日再约?”步绛玄盯紧闻灯的眼睛,幽幽问道。
“这只是一种礼貌的说辞。”闻灯拍开他的手,解释说道,“社交礼仪而已。”
步绛玄重新抓住闻灯的手,手指嵌进他指缝,将人扣住,冷着脸道:“不管如何,我都不许你同他去。”
“是是是,我不会同他去的。”闻灯忙不迭点头。
“咳。”寝殿深处传来一声清咳,东和还在。
闻灯吓得甩了下步绛玄的手,步绛玄却将他抓得更紧,如此反复二三次,闻灯不知该说他什么好,只能这样任这人牵着,转身过去问:“东和师伯,师兄的伤如何?”
“小伤,小事。”东和摇着脑袋从里间出来,轻理袖摆,慢慢说道。
“那就好。”闻灯松了一口气。
孰料东和紧跟着说了一句:“但是——”
闻灯一颗心又提起来,偏偏东和不继续往下说了。他不仅不说,目光还一直在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上打转。
闻灯被看得不自在,把手往身后一藏,可下一刻,又被步绛玄拽出来。
“喂!”闻灯压低眼眸,偏头警告身侧的人。
“但是——”
这时东和终于接着说了下去,“到了眼下这个地步,天影一族血脉带来的影响,我已思索不出对策。”
闻灯表情僵住了。
他眼睛慢慢瞪大,看了看东和,转头去看步绛玄,不太敢相信。东和是这世间最高明的大夫之一,如果他都束手无策……闻灯不愿往下想。
“事到如今,最好是顺其自然。”东和说道。
“我若偏不顺呢?”闻灯垂下眼眸。
东和轻轻叹了一声,走上前,拍了拍他肩膀。
殿外廊上。
北苍望羲收起拍程复惊肩膀的手,转身向着庭院,道:“程兄,走吧。”
“他竟然进入游天下了。”程复惊立在原处不动。他不想挪开脚步,亦挪不开脚步,唇紧紧抿起,神情复杂。
“想来是为了杀那只游天下的妖兽而破境。”北苍望羲说道,抬起眼来,朝着四下打量了一番,“先前行宫里的灵气突然涌向雪渊,大概就是这个原因。”
程复惊敛低眸光,“我的确比不上他。”
北苍望羲表情变了变,有些无奈,又有些不知该何言语,搓了两下手,干巴巴道:“……这种事,并非看境界,得看小闻喜欢。”
紧接着转移话题:“不过的确该努力破个境了,等此间战事了,回去就努力。”说完一巴掌拍上程复惊后背,推着他从这里离开。
东和亦没有在寝殿内过多停留,临走时,交了一张『药』方给闻灯,让他往山下营帐取『药』,熬『药』之后,一日分三次给步绛玄服用,连喝七日。
闻灯将这张纸小心收起,又把四面灯烛点燃,将步绛玄摁到罗汉榻上,紧盯着这人的眼睛问他:“你感觉如何?”
“尚可。”步绛玄首先把闻灯的手重新抓住了,才回答说道。烛火照亮他的眼睛,异『色』的双眸里如同流淌着暗河,幽且深邃。
闻灯觉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和抓自己的方式都有了变化,但又说不清这种变化是什么。他瞥了这人几眼,道:“说具体一些。”他对步绛玄的回答并不满意。
步绛玄垂了一下眼,继而抬起,低声道:“这本就不是病,便也无从下手治疗。”
但闻灯不认同。他并非这个世界上土生土长的人,对于天影一族被江湖列为禁忌之事,有自己的见解。
“说是血脉影响,无非就是遗传病。这个病,也不见得就你母亲的家族会得。”闻灯说道。
他话语坚定,目光更是认真,步绛玄却抬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可若是病,却也算得上是绝症。这些年来,我和师父看过很多书,都未寻得什么的治疗手段。”步绛玄语气极轻。
“那你之前寻找的枯寒草……”闻灯蹙起眉。
步绛玄道:“那是压制,并非根除。”
闻灯在步绛玄掌心底下眨了眨眼,一把将他的手拉开,定定盯着步绛玄看了一阵,伸手往他脑袋上点了一下:“这种病的确难治,但定然不是绝症,如果我判断得没有错,根源在于……这里。”
这话让步绛玄眉梢慢慢挑了一下:“这就是你说我脑子不好的原因?”
闻灯心说你如何知道我这般说你了,思绪一转,想起上月步绛玄犯病时,他曾脱口而出过。
“你记起来了!”闻灯惊道。
步绛玄又挑了挑眉,没开口接话。
“我说的是实话。”闻灯压低音调、拖长语气说着,转而将手背拍上这人额头,道:“步同学,无论如何,只要活得久,一定可以找出治疗的方法。”
步绛玄敛眸不言。
“你要相信医学是会不断进步的。这是我和医生比命长系列。”闻灯又道。
步绛玄还是没开口。
闻灯叹了一声,任他沉默一阵,抽回自己的手。闻灯弯腰低头,以这般别扭的姿势看了眼步绛玄的表情,屈指往他额上弹了一下,打算出去拿『药』熬『药』。
寝殿里门窗虽全然合上,但风依旧细细缓缓渗了进来,在虚空里打着旋回转,吹晃一室灯烛。外面的天光倒是在渐渐变亮,透过窗户纸,勉强能看见模模糊糊的影子。闻灯向外瞥了一眼,手又给步绛玄抓住了。
“你会一直陪着我?”步绛玄问。他似乎在不安闻灯的离去。
“我说过会的。”闻灯回答说道。
“你愿意陪着我,却不愿同我在一起。”步绛玄道。
他现在坐在椅子里,而闻灯站着,位置便低了许多。从闻灯的角度看过去,这人抿着唇撇着眸,怎样看怎样委屈,再配上一张英俊的脸,简直让人心疼。
像雨天里被主人丢弃、被打湿『毛』发的大狗。
还好我不是个母的,不然现在浑身上下都散发出母『性』了。闻灯在心底说道,想了又想,还是那句话:“……你肯定会一剑捅死我的。”
“我不会。”步绛玄声音坚定,“若你有什么……无论有什么事情,都可以和我说,我不会告诉别人。”
可闻灯不敢说。
当年闻父闻母只让闻书洛男扮女装死守秘密,别的什么都没有告诉,便是为了让他不因知晓太多而死。他至今没弄明白闻书洛的身份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故而无从得知,这事若说给步绛玄听,步绛玄知晓后是否会受到牵连。
他当然相信步绛玄知道这件事情后,即使怒得提剑杀人,也不会往外传。
闻灯往步绛玄手背上拍了一爪子,转身往外:“我去下面抓『药』,然后给你熬『药』。”
“你当真会熬『药』?”步绛玄从椅子里起身,紧紧跟在闻灯身后。
“你在歧视我的智力。”闻灯没好气回道,在这人即将跟着自己一起走出殿门时,拉长语调又说:“止步,我去就行。”
步绛玄在这种情况下难得听从一次闻灯的安排。他站在屋中,看闻灯跨过门槛,道:“最后三味『药』,当后下。”
“……后下?”闻灯脚步一顿,眨了下眼,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步绛玄:“起锅前一刻钟放入。”
“咳。”闻灯手握成拳,在唇前抵了一下,掩饰住尴尬,“谢谢说明。”
“『药』材要先用凉水浸泡二三刻钟,煮沸后转小火,两刻钟后,取走『药』『液』留下『药』渣,再加入水,继续熬煮,如此重复三次,合并『药』『液』,便算完成。”步绛玄道。
闻灯:“……”
这跟他从前把中『药』丢进养生壶中,加入清水,等待养生壶自行把『药』熬好的步骤完全不同。闻灯自是不会承认自己不清楚这些,飞快说道:“知道我都知道我去了你好生在这待着!”
他边说,边给自己捏了个挡雪屏障。屋室里的步绛玄往外走了些,又道:“八刻钟。”
“嗯?”闻灯给了步绛玄一个疑『惑』的眼神。
步绛玄:“一副『药』煎好,需要八刻钟。”
这是要闻灯煎完『药』立刻回来的意思。闻灯心道一句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爱发定时任务,瞪了他一眼没有回答,甩袖走下石阶。
步绛玄站在寝殿内,不错目地注视着闻灯的背影。他走进庭院,忽然间停下,回头看了一眼。
闻灯有些奇怪这人竟然这般轻易便让他走了,但看见步绛玄跟块石头似的杵在那儿,不由瞪眼:“坐回去,你现在不能吹风。”
言罢袖子一甩,替步绛玄把门关上。
啪的一声,从外落入寝殿的光线被驱赶出境,唯余一室跳跃着的烛火光影。步绛玄立于原处,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等闻灯彻底从此间离开,才退回椅子里。
他脸『色』刷的一下变白,眉心紧紧拧起来,沉沉吐纳之后,自袖中甩出几根金针,三两下解开上衣,扎上几个『穴』位。
他眼睫轻闪了几下,眼眸敛低,再度撩起时,颜『色』各异的双眸都成了深青『色』。
闻灯来到行宫外的营帐排队拿『药』,接着在指引之下寻到一个无人使用的『药』炉,按照步绛玄的说法开始熬『药』。
首先用冷水浸泡『药』草,做完这事,他还拿出一个计时器,精准计算时间。
八刻钟,一个时辰,两个小时,不算太短。闻灯并非没有打过用符纸和法器加速的注意,但那样做得来的『药』效没有小火慢煎好,未加多想,放弃念头。
他在这里遇见了于闲和徒无遥,便向两人询问当时其他人的情况,得知众人皆无危险,终于打消了担忧。而他们听说步绛玄又一次破境后,惊得许久未回过神。
“步师弟、步师弟简直是当代传奇啊!”于闲愣愣说道。
徒无遥神情恍惚:“那句话可以改了,该叫‘绛衣如神绛衣冷’。”
“这简直让人无地自容。”
“自惭形秽,自惭形秽……”
“我回去后定当勤加修炼,虽不奢求入游天下,但也该往上走一截……”
有人陪伴,时间过得快了许多。闻灯煎好『药』便往行宫里走,于闲和徒无遥同他一道,去探望步绛玄。
闻灯无须再遮掩,从行宫正门进去。
这里人不少,外面的帐篷早被人挤满,许多伤员不得不在雪地里等候医治,便有级别高的人下令将早行宫里为雪渊战众弟子准备的休息间腾出来,收治伤员。
时而便能看见年轻修行者往来,轻伤者进行包扎之后,都没有收到再上战场的命令,这场战事大抵是真的快要接近尾声。
闻灯见了,心情舒畅许多。他和于闲、徒无遥走过冗长的甬道,绕过威严的正殿,穿过古旧的长廊,行往寝殿。
就在寝殿外的庭院,迎面走来一群人,有男有女,手中皆提剑,衣着款式有相似之处。他们不住环顾四周,东盯西瞧,似乎在找什么。闻灯瞥见了这些人,并未放在心上,打算绕开他们,于闲和徒无遥却拉住他。
“是萧山步家!”徒无遥压低声音说道。
闻灯神情登时变得警惕了。这群人亦发现他们。只见对面为首之人走上前来,对闻灯道:“你是步绛玄的师妹闻书洛!说,步绛玄在哪?”
这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言语之间,抬起手里的剑『逼』问。
徒无遥一把抽出腰间长鞭,于闲亦是提剑上前。对面的人轻蔑地瞥了他们一眼,衣袖一甩,展示出境界。
属于神心空明境巅峰的灵压在庭院中漫开,冷得如刀,寒得刺骨。风雪被『逼』得停了一瞬,于闲、徒无遥二人身上的伤登时被这灵压激得发作,吐出鲜血。
闻灯脸上表情消失了,反手抽刀,往前迈出一大步,冷声道:“此间战事未休,你却对同胞刀剑相向?”
他握刀的手很稳,腰背挺得笔直,丝毫未受到对面神心空明境巅峰的影响。
“你竟不惧我。”对面的人略显吃惊。
闻灯面无表情撩起眼皮,手腕翻转,刀刃向上。
而对面人笑了笑,目光从闻灯身上移开,看向于闲和徒无遥:“就算你不惧怕,但你的同修却不一样——不过,只要你说出步绛玄在哪,我就……”
砰——
他话还没收完,寝殿的门猝然开了,掠出一道森冷剑意,迅如电闪,顷刻将这人掀翻。
一袭绛衣出现在众人视野中,沿着起落翻飞的衣角往上,是瘦削的腰身,宽大的肩膀,如削的下颌线,以及一双深青『色』的眼眸。
“步绛玄在这里!”有人惊呼道。
那个被打翻的人从地上爬起来,盯着步绛玄的眼睛,一声暴喝:“这双眼睛……天影族余孽,还不速速跟我回去!”
他再度出剑。
步绛玄收敛了灵力,难辨真实境界,先前如同雾气般弥散的影子拢在身后,宛如寻常人的影子那般乖巧。他站在原地不动,周身自有剑意流转,随着眼眸抬起,倏然一闪,咬上这人肩膀。
这人被打得向后趔趄。
闻灯向着于闲和徒无遥使了个“不要勇”的眼『色』,三步并两步走上台阶,再一转身,将步绛玄挡在身后。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现在的情况,你就给我在这里站着,撑个门面,其余的事我来处理。”他小声对步绛玄道,旋即转头看向庭院里的人,手中长刀挽出一朵刀花,抬高音调说道,“天影族便天影族,还余孽,天影族吃你家大米了?”
这话说完,闻灯惊觉不妥,“嘶”了声,“说起来,步绛玄十年前才离开萧山,的确吃过你家几年大米。”
“呵。”对面那个神心空明境巅峰扯唇笑了声,大抵是想要说些什么,可闻灯理也不理,在心底估算了一下,问站在稍远处的于闲和徒无遥:“能借我些钱吗?”
这两人不明就里,但也一前一后取出了钱袋子。
里面都是散碎银两,说多不多,闻灯又往自己空间法器里一番搜寻,把所有小额银锭、碎银两甚至铜板都给掏了出来。
闻灯将所有的钱都悬在空中。天空已然恢复了大亮,此地满是积雪,天光雪光交织,照得这些银钱极亮。
而闻灯刀锋一转。
刀光胜过霜雪明,浮在半空的银子如雨,啪啪啪砸向庭院中人。
“这些银两,够了吗?”闻灯站在台阶上,弯眼笑着问。
“你!”
“你莫要想羞辱我们!”
“有本事直接出刀!”
庭院里的萧山步家人怒极,一个二个脸涨得通红,避这漫天落下的银子如避蛇蝎,有几个境界明显在闻灯之下的,被打了个正着。
于闲在一旁乐道:“师妹,银子还够吗?不够我这里还有些,哦,我还有灵石!”
徒无遥亦跟着起哄。
在场最为愤怒的是那神心空明境巅峰,当即提剑出招。被闻灯挡在身后的步绛玄剑指一并,划出一剑。
这一剑打的是腹部,那人后背被打得一弓,猛喷一口鲜血,当空飞起,拉出一道平且直的弧线,越过庭院,消失于视野间。
不过是刹那间发生的事,手法利落,气势骇然。
余下的步家人瞧出步绛玄境界远非他们能比,生出退缩之心,提着剑不约而同后退。
但就在这时,一道厉喝从庭院外传来:“小儿胡闹!”
话音落地,赫见一人凌空踏下,现身于一地碎银两间。
他将被步绛玄打飞出去的人给带了回来,托着腰正正放到地上,使之站稳。这是个中年人,脸上有两道很深的法令纹,眼眸幽黑,泛着寒光,境界很高,起码在游天下境。
萧山步家众人见到此人,犹如见到了主心骨,纷纷提步回来,站到他身后、闻灯和步绛玄的对面。
局势扭转。
闻灯不着痕迹蹙了下眉。当初他查步绛玄时,在闻清云给的那本步家资料册上见过这人——他是步家的长老。
以少对多,以弱对强,非常难办。闻灯心说着,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抓住步绛玄,打算拉起他就跑。
邙山的雪一刻不停,寒风如『潮』拍岸,凛凛回旋,又有几人来到此间。
走在最前头的那人手上抓着一把正在往下淌血的剑,身上的浅金『色』衣衫亦是带着血。他身量有些矮,就是和此时的闻灯比,也要低上几寸,可气势截然相反,满身杀伐之意,琥珀『色』的眼眸如同裹了冰,半点不藏锋芒。
金衣带刀之人一路不停,血自剑刃滴落,在雪上开出寒梅凛意。他行至闻灯正前方,不偏不倚将闻灯挡在身后,收起一身杀气,朝着中年人笑了笑:“小妹天真,话语无忌,还请各位不要见笑。”
转而回头问:“我以前教过你什么?”
“……大哥。”闻灯小心翼翼往后挪了半寸,不太有底气地唤了这人一声。
这人正是闻书洛的大哥,闻行意。
闻行意依然笑着,笑得一脸谆谆教导之意:“这种时候,还给人家银子作何?直接打出去。”
言罢剑锋一抬,如龙游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