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 猫
步绛玄拿出的这条斗篷是带『毛』领的。他手指将斗篷系带一挑, 利落地打出一个结,闻灯脖颈便被这圈蓬松柔软的绒『毛』裹住了。
做完这件事,他从闻灯身前退开一步。这时候, 北苍望羲瞪大眼睛,一声惊吼:“步绛玄, 你其实早就能入神心空明境了吧!”
闻灯一怔,抬目看向步绛玄,这人却轻敛着眸, 神情没有半分变化。
“我天, 真是比不过你。”北苍望羲语气端的是复杂。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步绛玄一圈, 垂下手中弯刀, 转向闻灯, 道:“你要找的人来了, 我先行一步。”
“谢谢。”闻灯朝北苍望羲一拱手。
“不客气。”北苍望羲抬手摆了摆,紧接着想到一个关键, 问:“这次你带血旺了吗?”
闻灯自然带了。此行雪渊, 他将各大菜系带了个全, 更何况是自己喜欢的血旺?他不吝啬地从刀鞘里取出一个瓦罐,放到北苍望羲手中,说:“鸭血粉丝汤。”
北苍望羲一连说了三句“甚妙”, 收下瓦罐,又瞟一眼步绛玄, 消失在这苍茫夜『色』中。
剑光消失, 风雪重临, 步绛玄转身走到乌鹏的尸首旁,他手中长剑起起落落,不消片刻, 便将乌鹏各部位分离出来。
“酷哥你真棒!”闻灯小跑上前,一番挑挑拣拣,非常满意这一回的收获。
步绛玄注视着他的动作,又看一眼风雪,道:“时辰不早,该休息了。”
眼下已是后半夜,闻灯觉得他的提议很合理,伸手一指,道:“前面有个适合扎营的地方,我们去那里。”
闻灯将步绛玄带到那片能挡风的石堆后。
先前北苍望羲剥的那一堆柑橘皮已被雪埋住,唯余零星几点细微痕迹。步绛玄面无表情瞥了一眼,屈指一弹,落下一道法术,将橘皮毁尽,然后取出帐篷、软垫等物。
闻灯同步绛玄一道搭营。他深知这人不会将罗汉榻、躺椅等“享乐之物”带到雪渊上来,故而出发之前,特地在空间法器里准备了两份。
不多时,帐篷搭建完毕,闻灯一左一右摆出两张罗汉榻,再于帐篷中央放上一个圆桌。
火符飘在上方,将帐篷里的两道身影照亮。步绛玄的影子依旧不同寻常,是细而长的一道,有自主意识,在地上弯弯扭扭拐了几下,抬起“脑袋”,凑到闻灯身旁。
步三岁开始活动了。
闻灯歪在右边的罗汉榻上,伸出手指,将它戳了戳、捏了捏,倏尔想起什么,抬起头,好奇道:“酷哥,你为何要压制境界?”
步绛玄坐到了桌后,正取出一册书,打算翻开,闻得此言,眉梢轻轻挑了一下,将眼皮撩起,看了过来。
对视一瞬,闻灯脑海中闪过天影一族境界越高越容易疯的传闻。这不算隐秘,却是一种禁忌。闻灯立刻收敛神情,满带歉意地说:“我随口一问,你别放在心上。”
步绛玄敛下眸。
放在桌上的书未曾翻动,过了片刻,他道:“就是如你想的那般。”紧接着又说:“明日往东走。”
闻灯对他的安排没有异议,只是问:“东面境界高一些的妖兽会更多?”
步绛玄轻轻抿了下唇:“不一定。”
话语微顿,说出自己的目的:“我要去摘枯寒草。”
“枯寒草?『药』材?做什么用的?”闻灯再度感到好奇。他脑袋转得很快,又和步绛玄相处许久,能够读懂他的某些心情和情绪,转瞬想到一种可能『性』,试探『性』道:“也是治你那病的?”
步绛玄没有反驳。闻灯见他如此,将背坐直,神情变得严肃:“采摘它可需要什么条件?可有什么限制?它周围可有什么妖兽看守?”
“枯寒草生长在阎池中,采摘并无限制,周围亦无太大危险。”步绛玄回答说道,继而话锋一转,“不过通往阎池的路甚是崎岖。到时你不必和我一道过去,在外面寻找妖兽、进行猎杀便好。”
闻灯听完步绛玄的描述,赞同点头,采这类没有危险的『药』,委实没必要两个人一起去。
他捏住步三岁伸出的两条细长的“手”,将它们打了个结,缠到一块儿,慢条斯理说了个“但是”。
“——但是我们在雪原上分开了,想再找到对方颇有些难度,我们是不是该确定一个联络的方法?比如法器,符咒……”
话到末尾,闻灯垂眸思索起来。他身上依旧披着斗篷,侧脸及下颌被细白蓬松的绒『毛』拥簇着,低敛的眼睫时而轻闪,乖巧得简直过分。步绛玄透过火符落下的光芒望定闻灯,道:“我记得你有一块日暖生烟石。”
“是。”闻灯道。
步绛玄:“可用它来制作。”
闻灯当即取出那石头,交到步绛玄手里。
这块日暖生烟石的大小,同寻常鹅卵石无异,霜白『色』,石身上有几道稍微深一些的纹路。步绛玄将桌上的书收起,另外摆出几样材料,和一套刀具。
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将日暖生烟石分成两半。闻灯抱膝坐在踏上,注视着这人的动作,渐渐的,眼皮变沉变重,不断向下耷拉,面上出现明显的困倦之情。
“困了便睡。”步绛玄低声道。
闻灯摇头。他身体是疲倦的,但总觉得还有某件事没做,打心底不愿就这样睡了,半睁着眼,视线停在步绛玄的手指上。过了会儿,他问:“你都不好奇我在流雪飞霞里遇见了什么?”
“遇见了什么。”步绛玄手上动作一顿,继而顺着这人的话,道出这样一句。
“乐谱。”闻灯弯起眼,将从流雪飞霞里带出的那个木盒放到桌上,拉长语调说道,“据说是周烈帝时期那位国相留下的。”
听他这般说,步绛玄放下手里的东西,打开这个盒子,取出里面的古旧书册,开始细看。看着看着,他眉头微微蹙了一下,闻灯捕捉到,脑袋往前凑了凑:“有什么不对?”
“这些乐曲,并非运转演奏者体内自有灵力,而是用来调动天地间灵力。”步绛玄抬眼看向他。
“的确如此。”闻灯道。
步绛玄继续往后翻了几页,又道:“这和你先前的情况很像,想来与你也极契合,但以你现在的境界,还无法奏完一曲。”
“……的确如此。”闻灯重复了上一句话,不过语气染上些微复杂。
“切莫急于求成。待到神心空明上境,再开始练它们,否则有害无益。”步绛玄一听他的语气,便明白了这人先前已然试过,话语异常严肃。
闻灯“嗯嗯”两声表示知晓,他才将这些乐谱放进盒中、推还回去。
“作下这些曲子的国相,你对他可有了解?顾东亭说他是幽族人,但幽族已经灭族了。”闻灯说起自己好奇的部分。
“你应该清楚,周烈帝是一统大陆的第一人,也是数千年里唯一一人,而这样的霸业之所以能够完成,国相功不可没。”步绛玄略加思忖,对闻灯说道。
这一语,便将那位国相推到了极高的位置上,但闻灯想起的,却是流雪飞霞里那一盘他瞎解开的棋局。他摇头晃脑又问:“烈帝在位一千年,是因为他到了寂灭境巅峰,那国相呢?国相活了多久?”
步绛玄:“他在烈帝将天河十二书从归渊带出来之前,便请辞离去、归隐山野,之后的事,无人再知晓。”
“哦?”闻灯眼睛稍微睁大了些,“这样说起来,他并未在朝中待太久,可你为何一下就明白我说的周烈帝时期的国相是哪一位了?”
“烈帝时期,仅有那一位国相。”步绛玄答道。
闻灯听得一愣。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如烈帝这般,旧臣辞官后,却不挑选新人补上的,倒是头一回听说。
“为何?”闻灯问。
步绛玄拿起半块日暖生烟石,再将刻刀握住,一番斟酌比对,往石上下刀、雕刻咒文。
“问烈帝去。”他说得不咸不淡。
闻灯捞了个靠枕到怀里,百思不得其解:“也没听说后来不再设国相一职,烈帝他老人家如此行事,奇怪奇怪。”
步绛玄一向不探寻他人心思和行为,握着刻刀,在日暖生烟石上轻轻一挑,落下一笔,说起其他:“在烈帝用天河十二书开创修行时代之前,这世上并非没有术法存在。那时候,术法被称为‘巫术’、‘方术’,或者‘幽术’。”
“幽术?幽族的幽?”闻灯发现了重点。
“没错。”
“想来那位国相一定会。”闻灯做出判断,俄顷寻思出不对劲的地方,道:“等等,你的意思是烈帝把天河十二书带出来之前,已有人开始修行了?”
“并非如此。那些年月里,掌握法术的人和寻常人并无本质区别,一样有着生老病死。”步绛玄解释说道。
闻灯懂了,轻声道:“哦,原来是低魔世界啊……”
“幽族被灭族,是在这位国相离开朝野后不久发生的事情,其中缘由为何,正史野史都不曾详述,大概是被当年的人刻意抹去了。你若感兴趣,回到神京城后,可去昭明寺看看。”
稍过一阵,步绛玄又道,但闻灯没有接话,回应他的,是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步绛玄偏首,发现这人睡着了,仍是抱膝的姿势,靠在罗汉榻边缘,脑袋埋进斗篷的『毛』领中。被闻灯唤作“步三岁”的影子团成了一个球,靠在这人身侧,压住那片摊开的衣摆。
他的目光落到闻灯脸上,定定凝视几许,放下刻刀和日暖生烟石,绕过圆桌,来到榻前。他半扶着闻灯手臂,半是将人抱起,帮这人更换位置和姿势,让他舒适地躺到榻上。
闻灯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他回到神京城,走在那条不太熟悉的中轴主道上。
时节似乎是三四月,满城的桃花都开了,纷纷扬扬逐风飞舞。城中很是热闹,各式各样的支摊小铺沿街摆开,货架上物品琳琅满目,行人川流不息,叫卖声、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此起彼伏。
但这些没能让闻灯停下脚步,他在这人流中,在这如织如『潮』络绎不绝的人流中,拂开迎面来的飞花,一步一步朝前。
神京城中轴大道的尽头,是重兵把守的禁区。朱门深深,宫墙高耸,从远处抬头遥看,能看见的唯有被天光照耀着的、流光溢彩的琉璃瓦片。
——那是皇宫,周国的最中心。
可我去皇宫做什么?闻灯心中生出疑『惑』,而生出疑『惑』,便驻足,不再朝着那个方向走。
他转身回看,可在这一刻,熙熙攘攘的神京城突然从面前消失了。
过耳的是宛如嘶吼的风声,过眼的是火符散发出的光芒,帐篷顶上积了一夜雪,被压得向下凹陷。闻灯见到这一幕,一下子清醒过来。
他噌的坐起身,问:“什么时辰了?”
“巳正。”坐在圆桌后的人回答说道。
那不是再过半个时辰就午时了?真是时光如飞,闻灯立时生出一股紧迫感,忙走下罗汉榻,往自己身上丢了个洁净术。
“你为何不早点叫我!”他有些埋怨地对步绛玄说道。
“无妨。”步绛玄语气平静,将一方小小的锦盒放到桌上,推到闻灯手边,“联络石做好了。”
闻灯一喜,打开锦盒。
鹅卵石大小的日暖生烟石被步绛玄一分为二后,又被改刀减小了几分,变成指甲壳般大小,分别镶嵌到两块玉佩上。
玉是青玉,石是白石,搭配相得益彰,石上刻着细致繁复的咒文,落笔极巧,就似特意雕出的装饰花纹。
“看不出,你还是位巧匠。”闻灯拿起其中一枚玉佩,在火符光芒底下细细一看,满口称赞。
“试着注入灵力。”步绛玄道。
闻灯照着步绛玄说的去做,灵力注入玉佩那一瞬,两块日暖生烟石同时散发出光芒。
他目光在两者上来回,将手上的玉佩往锦盒前一凑,见得光芒大盛,而他拿远后,那光又暗淡下来。
“离得越近,光芒越亮。哪处亮,就往哪个方向走,便能找到对方?”闻灯琢磨出原理。
“没错。”步绛玄道,继而补充:“但如果放进空间法器中,便只能做出个模糊判断。”
“我还以为放进空间法器里就感应不到了呢。”闻灯哼笑说着,把手里的玉佩放进刀鞘,让步绛玄拿起锦盒中那块,再度做起实验。
果不其然,隔着一件法器,联络石的灵敏度降低许多,无论他和步绛玄距离是远是近,都只有淡淡的一团光芒。
闻灯将玉佩戴在腰间,对步绛玄道:“如此便可。”他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又喝了一口茶:“重要的事情解决了,出发去找枯寒草吧。”
“你不用早饭?”步绛玄问道。
“你的辟谷丹很有效,我现在完全不饿。”闻灯『摸』了『摸』自己腹部,摇头说道,接着问:“你呢?”
“我亦如此。”步绛玄道。
“那就走吧,抓紧时间,早点拿到枯寒草,也能早点安下心。”闻灯收拾起帐篷里的东西。
步绛玄神情间微微一动,偏过头去,凝视住闻灯。而后者别开了头,嘀咕道:“你这个辟谷丹,在下高强度副本的时候还是挺能派上用场的。”
今日依旧是个雪天,但天光比昨日亮了些,视野干净明朗。闻灯拢了拢身上的斗篷,抓住别人间剑鞘,跟随步绛玄一道往东面走。
他们的目标并非只有生长在阎池的枯寒草,若是路遇妖兽,步绛玄仍会让闻灯拔刀练手。但闻灯的好运似乎在昨夜花光了,一路走来,妖兽的境界至多清净上境,不曾再遇如乌鹏那般的神心空明境。
“酷哥,是不是你昨晚杀乌鹏杀得太过狠辣,把别的神心空明境给吓着了。”
送走第二十三只境界在清净中境的妖兽,闻灯甩开被风吹得疯狂糊脸的头发,看着步绛玄幽幽说道。
步绛玄不咸不淡回答:“当然不是。”
他们逐渐靠近伫立于雪渊边缘的一座山峰。天光之下,那山呈现出冰蓝『色』,山上堆满白雪,根本辨不出是否有能够上山的路,唯一能看出的,便是这山越往上走,越险峻陡峭。
枯寒草就生长在那上面。
闻灯挽出一个刀花,抓上步绛玄的别人间剑,朝那处行去。他素净的衣摆起落翻飞,好似要和雪融为一『色』,而身法愈发轻盈,踏在雪上,不留足迹。
很快便来到山脚。
山前这片雪原和他先前走的那些路没有不同,处处皆是一片茫白之『色』。闻灯向着那山走了一步,可就在这个时候,天空突然暗了下来。
这是发生在转瞬间的事情,闻灯脚步立刻顿住,抬头四顾,面『露』警惕。
——天空中没有阴云,亦无翼若垂云的妖兽,四周风声依旧,似乎仅仅就是天『色』暗了而已。闻灯又生出惊奇。
步绛玄回过头来,向他解释:“越往北走,白日越短。”
闻灯一脸惊愕:“我们不是朝东走?”
步绛玄:“东北。”
闻灯仍觉得不可思议,步绛玄又道:“再者,日出东方,坠于西野,一路东行,日『色』亦是越走越短。”
你仿佛在嘲笑我地理学得不好。闻灯缓慢拉出一张面瘫脸:“但这未免短得太快了些,就跟走着走着,忽然一脚踏过了晨昏线一样。”
“在雪渊便是如此,转瞬暴雪,转瞬天黑,你要习惯。”步绛玄道,神情之中似有些许无奈。
说完这话,他看向前方山峰,“阎池就在山上,你待在此处,我至多半个时辰便回来。”
这是早就说好的安排,闻灯松开别人间剑,朝外摆了摆手:“你去采草吧,我打怪。”
“一般而言,这里不会出现神心空明境的妖兽,但若遇上了,立刻通知我。”步绛玄漆黑的眼眸望定闻灯,低声道。
闻灯冲他比了个“好”的手势。
两人分两头走。
天『色』暗下来后,风雪更是喧嚣。山前雪原偌大,若是漫无目的胡『乱』搜寻,体力很快便会被消耗掉。闻灯给自己搭了个避风所,烧起一盆炭,往里埋了几个红薯,然后拿出来雪渊前准备好的生骨肉,丢到不远处。
妖兽越过墨川南下,为的无外乎是食物,所以这类生骨肉于它们而言,就像鱼钩上的饵。
闻灯坐在小小的避风所里,透过门帘缝隙注意着生骨肉附近的情况,静静等待。
噼啪!
不知过了多久,炭盆里炸出一朵火花。
闻灯拿出火钳,往盆里拨了两下,顺便给红薯翻面。赫见此时,茫茫雪原上,有一道小小的身影,朝那块生骨肉靠近。
它是一只四足兽,还不到一根筷子长,动作算不上敏捷,甚至称得上笨拙,前行途中,偶尔还会被风打回去。
这道小小的身影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走到那块生骨肉前。闻灯定睛一看,来者并非妖兽,而是一只约莫三四个月大的猫。
猫?
雪渊上也有猫?
闻灯心生惊讶,悄无声息放下火钳,将门帘缝隙挑开几分,仔细观察。
这猫有着棕『色』的皮『毛』,眼眸碧绿,小小的一团,嘎嘣嘎嘣嚼着肉和骨,没过多久,便吃饱了。但它吃饱后并未一走了之,而是用嘴叼起剩余部分,试图将之拖走。可闻灯丢出去的是一整只鸟的骨和肉,它过于瘦小,根本无法拖动。
闻灯盯着他,心思一动,手指在虚空中一番动作,捏出一个法诀。
下一刻,那猫被一道灵力托起,朝着闻灯所在处飘来。
猫惊恐极了,后背的『毛』全都炸起。闻灯『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抬手去接,要将它抱到怀里,说时迟那时快,但见一只手搭上他手腕,阻止了这个举动。
闻灯看了一眼出现在身侧的人,将这人突然横过来的手拍开,上前一步。
被法诀送过来的猫稳稳落入怀中,闻灯『摸』了『摸』它脑袋,紧接着转回身,将猫举到那人面前,语气满是兴奋:“酷哥,这里有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