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六神心空明
闻灯又是一喜, 精神更振奋了些,在心中默念起口诀。他施展玄绝化骨功并不需要灵力,意动即可, 约过半分时间,便见周身骨骼收缩变小, 穿在身上的衣衫空了一大截。
寒从脚底起。闻灯倏然想到这样一句俗语,套了双袜子到脚上,旋即拿出适合目前身材的里衣和冬衣, 放到炭盆旁烘烤。
他做完这件事, 再度钻回被子里, 几乎在同时, 外面传来一声喊:
“闻书洛?”
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 低沉清冷。
——步绛玄。
手上袖子长了一大段, 小半领口往下耷拉着的闻灯后背登时一僵,忙冲外喊:“你等一等再进来!”
他忙将身上的男装脱了、塞进空间法器中, 捞起里衣穿上, 无奈衣衫在炭盆旁烤的时间太短, 仅仅热了一小片,其余仍是冰凉的,贴上身时, 他忍不住“嘶”了声。
“出事了?”步绛玄听见这一声,在屏风外问。
“没什么!”闻灯急急回道, 三下两下套上外衫, 冷得跳了跳脚。
他钻回被子里, 环顾四周,查看是否还有闻灯的东西没藏好。
没有。很好。闻灯在心里说着,将被子拢了拢, 对外面的人道:“你进来吧。”
屏风被一只手推开,风从外灌进来,闻灯好不容易攒起的一丝热气登时被吹没了,他缩在被子里,狠狠打了个哆嗦。
步绛玄见状,立刻将屏风拉回,并捏出一道法诀,将洞口封住。
“为何会这般怕冷。”他疾步走到罗汉榻前,半蹲下身,目光自下往上凝视住闻灯的脸。
闻灯一张脸惨白,连唇『色』都退去了,寻不见丝毫红润,眼眸半垂下去,鸦羽似的眼睫黑得惊人。
“我……”
“手。”
两个人同时开口。
闻灯极听话,伸了只手出去。他的手掌和『露』在外面的一截手腕亦被冻得苍白,青『色』的手腕在手背上异常明显。
步绛玄眉心一蹙,一手托住这手,另一只手搭上他的腕脉。
“我灵力没了。”
“怎会灵力全无?”
两人又是同时开口。步绛玄清黑的眼眸瞬也不瞬看定闻灯,认真而严肃。闻灯和他对视半晌,不太自然地别开脸,低声道:“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就是一点一点消失了。”
“如何消失的?”步绛玄问。
闻灯小声道:“凭空消失。我越是走动,消失得越快。”
他看见步绛玄仍是蹲姿,而他罗汉榻上堆满了被子,便拿了张椅子出来。手伸出又收回,就在这时,闻灯看见自己有一绺头发落到了胸前。
他头发还披着!闻灯意识到漏掉了一个细节,作为闻书洛的时候,他向来是将头发扎成马尾!
不要慌,不要慌,就算步绛玄记得闻灯的头发及至后背何处,但闻书洛和闻灯身高是不同的,乍看之下不会觉得相似,而且他现在这样惨,估计这人也无心留意。
闻灯在心中安慰自己,暗中瞟了步绛玄数眼,见步绛玄似乎没太注意他头发,才放下心来。
步绛玄站起身,将榻上的被子理了理,把这人裹得更严实了一些。
“你走了哪些地方?”步绛玄问。
“过雪原,翻雪山,中间打打怪,没想到走完第二座雪山,又被丢回了第一座雪山。”闻灯尽量自然地将脑袋也给盖了起来,半真半假说道,“回到这座雪山后,我又到处转了转,回过神来就这样了。”
“然后我跑回这个山洞,才发现玉佩原来掉在这儿了,而你在上面留了个阵法,于是我就知道你来了。”
他小声说着,遮好脑袋后,把手也收进去,但缩到一半,又给步绛玄捞住。
步绛玄在罗汉榻上整理出了个位置,坐到闻灯身侧,往他这条手臂上裹了张能御寒的妖兽皮『毛』,扣住手腕。
“你不要渡灵力,大概率是没用的。”闻灯看出步绛玄的意图。
步绛玄没理会这话。
每个人的灵力都是不同的,步绛玄的灵力如同他的人,甚是清寒。但眼下时分,闻灯非但没感觉到那股寒意,反而觉得温暖。
这点温暖沿着他体内经脉游走,但没过多时,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弱。
步绛玄又蹙了下眉,再次渡出灵力到闻灯体内。
依旧是同样的结果。
“鬼渊里有鬼。”闻灯的目光落在步绛玄的手指上,轻声嘀咕,“像是要将我回档一样。”
尔后视线上升,看定步绛玄的脸,问:“你身上有什么奇怪古怪的地方吗?”
“并无。”步绛玄将闻灯的手塞进被褥中,“还冷吗?”
“现在还行。”闻灯想了想,回答道。过了片刻,他又说:“我想喝热水。”
“好。”
步绛玄将榻前的椅子移开,放出一张桌子,摆上茶炉茶具,拿出一罐小青柑。
灌入茶壶中的依旧是提前存下的山泉水,闻灯看他点燃炉火,看他将公道杯倒扣到茶盖上预热,轻声问:“你怎么也到鬼渊来了啊?”
这其实是一个不必问便知晓答案的问题,但闻灯闲着无聊,想和步绛玄说话。说完,他注意到步绛玄还将装猫的竹篓背在背上,里面有一阵小小的呼噜声传出,猫正在安睡。
于是他伸手戳了戳竹篓,又问:“这是什么?”
步绛玄不紧不慢取出一颗小青柑,放在盘中备好,摘下竹篓,将上方的盖子打开。
他一如既往对猫没有好脸『色』,伸手进去,食指中指往猫的后颈皮上一捏,把它从竹篓里提溜出来,丢到闻灯怀里,道:“你的猫。”
然后回答起第一个问题,“找你。”
“它怎会在你那里!”闻灯睁大眼睛,一副欣喜至极的模样。
他双手捧住猫脸,将它搓了又搓,再抓住爪子,『揉』了好几下肉垫。猫似乎不太习惯被这样对待,挣扎着要跑,都被闻灯捉住。
闻灯表演一番别后重逢的喜悦,掀开被子一角,把猫丢进去,看向步绛玄,对他道:“我以为它生『性』不羁爱自由,趁我不注意离我而去了。”
步绛玄看着他,慢条斯理挑了下眉。
闻灯重新将自己遮好,脑袋埋进被子里,只在面前『露』出一条缝,回到第一个话题:“那你就没想过,下来之后,会被一直困在这里吗?”
“没想。”步绛玄答得平静淡然。
不愧是你,很有底气。闻灯暗道,在被子底下搓了搓猫,又问:“你来这里多久了?”
步绛玄:“昨夜来的。”
“找到出去的办法了吗?”
“不曾。”
闻灯拉长调子“哦”了一声。
壶中的水在两人说话之间沸腾,白雾从壶口冒出,将视线氤氲。步绛玄揭开壶盖,往里放进那颗小青柑,闷泡几许,倒出茶汤。
他没有分茶,直接把公道杯给了闻灯。公道杯是细腻的白『色』,茶汤褐红透亮,闻灯双手捧着,过了好一阵,才感觉出这茶烫手。但闻灯没放开,因为温暖的感觉实在是太好了。他还往前凑了凑脑袋,用茶汤上腾起的热气蒸脸。
步绛玄偏头注视着他,于须臾之间,将这公道杯取走,往这人手上垫了条手帕,再把杯子放上去。
闻灯维持着姿势,过了一阵,想起一件事:“我在这里,你也在这里,学院会不会派人来找?”
“会。”步绛玄道,紧接着话锋一转,“但他们会在做好万全的准备后,才派人到鬼渊来。”
“也就是说,他们要很久之后才会来,而我极有可能在那之前就被冻死了。”闻灯叹息着说道。还有可能玄绝化骨功突然抽风失效,在步绛玄面前来一出大变活人。
“慎言。”步绛玄极不赞同地看了闻灯一眼,自榻上起身,“我不会让你冻死。”
这山洞并不宽敞,眼下放了一桌一椅一榻及数个炭盆,几乎不剩空余的地方。步绛玄将椅子收起,又重新摆放炭盆,勉强腾出一片空地。
闻灯目光跟着步绛玄移动而移动,忽然之间,喊了声:“步同学。”
步绛玄站定回头。
“谢谢你。”闻灯认真说道,若是没有步绛玄,他定然会死在这里。
步绛玄听见这话,敛低眸光,看了眼被闻灯捧在手上的茶,道:“可以喝了。”
数口微烫茶汤入腹,闻灯身上又暖和不少,他满足地呼出一口气,抬头一看,竟见步绛玄在腾出的空处上摆了一个炉子、一口『药』罐。
“你竟然带着熬『药』的罐子?”闻灯惊讶说道,随后又见步绛玄回过身来,往桌上排出一排『药』材。
闻灯眼睛瞪得更大,“还带了这么多『药』?你是小叮当吗?”
步绛玄瞥了这人一眼,在他的瞪眼注视中,取出一杆小称,动作利落地配出一份『药』,放进『药』罐中,拿冷水泡上。
闻灯明白了接下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默默低下头,把茶喝完。
“我想睡一下。”他把空茶杯放到桌子上,拉了拉被子,盖好手和脑袋,对步绛玄道。
步绛玄应了声“好”,“『药』好了我叫你。”
“你不去探路?”闻灯问。
“不急。”步绛玄话如此,神情亦如此,敲不出分毫急切。
听他这样说,闻灯便倒下了,在被子里动了动,一番调整,找到舒适的姿势和位置后将眼一闭,很快睡着。
步绛玄将闻灯没掖好的某处理平整,坐在榻边看了他片刻,才起身继续做事。
他又取了些『药』草出来,然后将桌子撤走,换成一个木桶。他朝桶内捏了一个水诀,又往底下贴了数道水符,放入『药』草,慢慢煮开。
『药』的清苦味道盈满山洞。闻灯睡了一阵,从被子里伸出脑袋,嗅到这个味道,眉头一皱,又缩了回去。
闻灯开始做梦。
来到这个世界后,他很少做梦。上一回梦见的是神京,他沿着行人如织的中轴大道,走向守卫森严的皇宫大殿,不过行至中途,便醒了。这一回,梦见的是一片风雪。宫墙的轮廓在茫茫大雪中隐约可见,他向着截然相反的方向走,似乎就要远行,但无人送别。
风大雪重,他一身单衣,越走越冷。双足近乎要冻在了地面上,手已麻木,连指尖都无法动弹。
好冷。闻灯对自己说道,继而自问,为何会这样冷?
他脑袋都被冻木,在风雪之中茫然四顾,过了好半晌,才想到答案:因为身处鬼渊。
但我不是在山洞里睡觉吗?这很不对。闻灯心说着,往四下仔细一看,作出决定——他要睁眼看看。
可这一刻,眼皮竟似千斤重,尝试一次又一次,无论如何使劲用力,都睁不开。闻灯不禁有些泄气。
“闻书洛。”忽然的,从极遥远处传来了喊声。
“闻书洛。”
“闻书洛,睁眼。”
遥喊之人有一把清冷耐听的好嗓音,质地如同被冰镇过的酒。闻灯循声望去,看见的却唯有一片风雪。
“闻书洛?这又不是在喊我。”闻灯收回目光,低声嘀咕着,“反正醒不来,不如继续睡吧。”
他不再试图睁眼。
山洞里燃着炭盆和火符,『药』罐里的汤『药』和木桶中的草『药』汤都在沸腾,温度直『逼』酷暑,但闻灯的体温却在往下走,眉眼之间以可见的速度结起薄冰。
步绛玄眉峰紧蹙,将闻灯扶坐起来,左手揽住肩膀、让他靠着自己,右手扣紧这人腕脉,向他体内渡去灵力。
猫在罗汉榻靠背上方走来走去,冲着闻灯喵喵叫了数声,见这人不睁眼,又对准步绛玄吼叫。
闻灯身上冰霜逐渐消融,但步绛玄仍旧面沉如水。他的灵力无法在闻灯体内久留,不论多少,稍微流转片刻,便消失散尽。
而这人,更是丝毫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猫叫得更急切了,从靠背上跳下来,脑袋不住蹭闻灯的手。
步绛玄蹙眉垂眼,凝思片刻,食指中指并拢,从自己影子里抽出一道如雾似烟的东西,送入这人口中。
做完这事,他紧紧注视着闻灯,半分不敢放松。
闻灯还是睡着。
噼啪。
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哪一处炸起火星,这时候,闻灯终于有了反应。他先是皱了一下眉,继而上半身往前猛倾,剧烈咳嗽起来。步绛玄抬起右手,拍了拍闻灯后背,再往下抚,帮他顺气。他做这个动作,起初还有几分笨拙,过了一阵,才熟练起来。
闻灯咳了很久,停下来时脸埋在步绛玄胸前,稍微喘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别开,问:“我睡了多久?”
他完全清醒了,但距离醒来已过了一段时间,只记得自己做了个梦,内容已忘了。
“一刻钟。”步绛玄答道。
闻灯却觉得睡了好几个时辰,睡得头重脚轻,四肢乏力。
“我好冷。”闻灯轻轻说了一句,将头抬起。
他的视线越过步绛玄肩头,落到一只硕大木桶上。
白烟不断从木桶中飘出,而山洞中弥漫着一股很浓的苦味。他想起睡觉前步绛玄说过的『药』好了喊他的事,眼睛逐渐瞪大,抬手指向木桶:“我得喝这么大一桶?”
步绛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反应过来这话联系的是哪件事后,眼睛极快地眨了一下。
闻灯敏锐地注意到了,两手一抬,搓猫似的搓住步绛玄的脸,把他掰过来对着自己,问:“你想笑?”
“那是『药』浴。”步绛玄拎开闻灯的爪子,“差不多好了,你自己进去。”
他起身走到洞口的屏风外。闻灯坐在罗汉榻上,看了那木桶好一阵,迟疑又迟疑,冲着外面问:
“……我可以不脱衣服吗?”
“寻常衣衫承受不住那『药』力。”步绛玄回答道。
闻灯:“……”
行吧,到时候如果出了点什么问题,你可不要被吓着。
他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把衣裳脱掉,迈开僵硬地腿,费了一番功夫,才把自己安放进木桶中。
这桶中的水分明是沸腾的,但他感觉不到一丝烫。他皱了下眉,过了会儿整张脸的表情都垮掉,冲着屏风后说了声“好了”。
步绛玄垂着眼走进来,径直来到炉火前,端起『药』罐,倒出一小碗『药』,抬手一挥,送至闻灯面前。
“这是喝的『药』。”他背对闻灯坐下,低声说道。
闻灯看了一眼步绛玄的背影,端起『药』碗,屏住呼吸,一口气将『药』喝光。他本以为这『药』会很苦,喝完才发现,他的舌头根本感觉不到味道了。
他颇为郁闷地放下碗,嘟囔了句“冻麻了”,把手泡进『药』汤中。
这桶很深,『药』汤烧得多而浓,闻灯坐在里面,只『露』出一个脑袋,根本看不清余下情形。他依旧没有扎头发,除了脑后发顶,全都湿了,略有几分凌『乱』地漂浮在水面上。
泡着泡着,闻灯察觉出点不对劲来。他抬手拨了两下『药』『液』,蹙起眉,向前探身,喊了两声:“步绛玄,步绛玄。”
步绛玄背对着他,应了一声。
闻灯觉得泡在『药』汤中,和在『药』汤外无甚区别,便伸出两条胳膊,挂在木桶边上,“我觉得这『药』汤没效果,还是好冷……”又想到嘴里没味觉了,丧着一张脸说:“我可能真的要被冻死了。”
步绛玄闻言起身,沉着脸来到闻灯面前,手伸到木桶桶壁上。
“你感觉这个,我已经没有温度了。”闻灯抬起手,将手背贴上步绛玄脸颊。
他手冷如冰,而桶中『药』『液』的温度,也以一种诡异的速度降了下来。步绛玄神情格外凝重。
闻灯将手垂回去,挂回桶边,说:“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表情像什么?”
步绛玄扣住他这只手的手腕脉搏,问:“像什么?”
“像告诉患者家属‘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的医生。”闻灯说,怕步绛玄不理解,解释补充:“就是大夫对病人亲眷说,救不回来了。”
说完他扯唇笑了一下,似乎被自己逗乐。
步绛玄瞪了闻灯一眼。他收敛笑容,垂下眼眸,抿紧唇线。
这一回,步绛玄扣住闻灯腕脉,并非只是为了探脉。他又给闻灯渡了些灵力过去,虽说无法在闻灯体内停留太长的时间,但至少在有灵力流转的片刻,这人会好受一些。
“你别给我渡了。”闻灯觉得步绛玄这样太过浪费,要把手收回来,却被他给按住不放。
“还有救。”步绛玄认真说道。
“怎么救?”闻灯不大相信地问。
步绛玄道出四字:“离火幻日。”
“离火幻日?”闻灯用疑问的语气重复了一遍,紧接着猛地掀起眼,沉声道,“那是神心空明境才能施展出来的法术。”
闻灯意识到了步绛玄想做什么,差点从木桶中窜起来。而步绛玄握着他的手,徐徐缓缓渡来灵力,口吻平静如常。他说:
“入神心空明境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