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五十七破题
“你不能这样!”闻灯扒住木桶边缘, 没忍住往上蹭起了一点儿,被步绛玄眼疾手快按住脑袋,给推了回去。
步绛玄将这人没被扣住腕脉的那只手也放回『药』『液』中, 语气依然平静无波:“境界能压一时,但也不能压制一世。”
这一桶草『药』汤仍在沸腾中, 汩汩冒着泡,向上腾起雾气。闻灯下巴尖儿抵在水面上,但脸颊依旧看不见血『色』, 苍白如纸, 可怜又脆弱。
“那你的病呢?”他极不赞同步绛玄的做法, “你压制境界, 来雪渊寻枯寒草, 不就是为了治病吗?”
“还有其他办法。”步绛玄道。
“其他办法?如果有的话, 之前怎么没用?”闻灯瞪视步绛玄,“这只能说明, 压制境界、找到枯寒草, 是最好的办法。”
他太冷, 声音变得沙哑,说着说着,忽然意识到某种可能『性』, 表情一变:“你压制境界并非一日半日的事情,不会是枯寒草生长缓慢、而服用要求是境界必须在清净境吧?”
步绛玄敛眸, 低声道:“并非如此。”
“你说慌。”闻灯一眼看穿步绛玄回答时脸上一闪而逝的不自然, 又从水里冒起来一点, 把那只被抓住的手一点点从步绛玄手里扯出去,可他仅仅挪走寸许,便被步绛玄给箍住。
“不要胡闹。”步绛玄沉声说道, 再度将他按回去。
闻灯怒目而视:“我没有胡闹。”
他对上步绛玄那双漆黑的眼睛,而这人瞬也不瞬看着他,目光不曾挪开过片刻。
便是在这一刹,步绛玄眼眸中流转过一点微芒。亦是在这一刹,山洞之中,灵力狂涌,风翻成浪,在四壁间拍打回撞,走石飞沙。
步绛玄眼中那细微的光芒翻涌绽放,绚烂成花,宛若天河星华。
步绛玄身上的气息变了,变得更冷更冽,异常深沉。
他破境了,就这般站着,一只手抓着闻灯的手,破境了。闻灯惊得无以复加,旋即震怒生气,但他口中才道出一个音节,就被步绛玄打断。
这人对他说:“不许说脏话。”
闻灯:“……”
步绛玄说完,收敛外溢的灵力。山洞逐渐平静下来,他眼眸亦回到了寻常模样,不过视线从闻灯脸上挪到了手上。
闻灯右手食指伸直,颇有几分恼火地指着步绛玄,其余四指则屈起。步绛玄将这人的这根手指给压回去,让他握成一个拳,放进『药』『液』中,然后向着外面走了一步,拔出别人间剑。
他就要出剑,但目光触及挡在洞口的屏风后,停了一霎,将之收起。
这给了闻灯时间差把脑袋转过来。他看见步绛玄向着洞外积雪落下一剑,极其简单的一剑,不带任何繁复花哨的动作,仅是一记自上而下的挥斩,却有澎湃如洪的灵力自剑上涌出,顷刻间融散深雪。
而将视线投向远处,见得在那遥望不可及的天幕上,挂起了一轮炽如火的烈阳。那些几乎要压垮树枝的雪消融滴落,山间出现了莽莽郁绿,青石被流淌的雪水浸润成深『色』,层林之中传出鸟啼。
这就是步绛玄的想法,很简单,既然这片雪山很冷,那就融了它。
闻灯惊得张大嘴。
他向着洞口的方向探出脑袋,看了一圈,目光定格在步绛玄身上。这人背对着他,别人间剑还未收,昼阳清光,剑锋耀眼夺目。
“酷哥。”闻灯冲着步绛玄背影喊了一声。
“嗯?”步绛玄收剑回头。
“你好厉害,又酷了一些。”闻灯扒着木桶边缘,虽说还是很生气,但忍不住赞了一句。
他眼底还有好奇,步绛玄看出,对他解释:“单就一道离火幻日术,做不到这样,我试着叠加了几个幻术。”
步绛玄走回木桶旁。闻灯又往水面上浮起来了点儿,『露』出脖颈和一截锁骨,白皙圆润的肩头亦在褐黑『药』『液』里若隐若现。步绛玄垂眸瞥见,轻轻眨了下眼,第三次抬手,把闻灯按进水里,仅留个脑袋在外。
“现在还冷吗?”他问。
闻灯在水里面仔细感受了一阵,道:“似乎比刚才好了一些。”
这人动来动去好几次,头发很是凌『乱』,除了一撮『毛』翘起来,耳朵也『露』在了外面,那耳垂上依旧光洁无物,步绛玄看了眼,问:“耳朵呢?”
“耳朵就没办法了吧。”闻灯笑了一下,晃晃脑袋,“怎么,你还要给我带个帽子?”
步绛玄眉梢微微一动,食指中指一并,凝出一股灵力,扣到闻灯脑袋上。做完这件事,他把方才收起的屏风重新摆出、挡住木桶,并于左右两侧留出一段距离,让天光淌进洞内。
他回到了屏风外。闻灯抬起手,往脑袋顶上探了探,转身朝着洞口,喊了声:“步绛玄。”
“我在。”步绛玄应道。
“谢谢。”闻灯望着他声音来的方向,收敛脸上的随意神情,说得郑重认真。
步绛玄的语气一如既往,平平直直,不起波澜:“不必道谢。”
“你老实告诉我,枯寒草是不是没用了。”闻灯又道。
步绛玄入了神心空明境,这已成为既定事实,不可能再让他压回去,就像木成了舟,闻灯无法再说什么,只能将目光向前看。
屏风外的人沉默片刻才作出回答:“枯寒草生长缓慢,且只在阎池附近生长,还有出售的价值。”
闻灯:“……”
闻灯无言一阵,把整颗脑袋都沉进水里,过了半晌,才抬起来,对步绛玄道:“我会陪你把病治好的。”
“若是,治不好呢?”步绛玄的话语里有短暂的停顿。
“那我就一直陪着你。”闻灯垂眼盯着水面上的波澜,低声说道。
又是一阵沉默,步绛玄才应道:“好。”
闻灯再度把脑袋泡到了『药』汤中。他打算从鬼渊出去便回一趟金陵闻家,动用家中力量,将天下所有的名医都请过来,给步绛玄来个多方会诊。
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眼下并非如此,闻灯真切地感到温度在一点点上来了,四肢不再如先前那般僵硬。
他开始在木桶里活动、划水。
稍过一阵,步绛玄的声音从屏风外传来:“现在感觉如何?”
“又好一些了。”闻灯回答道,又问:“你呢?”
步绛玄道:“并无不适。”
闻灯继续在草『药』汤中划动手臂,水声时缓时快,滴滴答答不停。但没过多久,他感到疲惫,手臂垂落,眼皮向下耷拉,变得昏昏欲睡。
步绛玄坐在屏风外,但注意力一直在山洞中,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地,身形一掠,从洞口进来。他将闻灯叫醒,让这人伸手,仔细探过脉后,道:“我会尽快带你出去。”
“你去找路吧,我比之前好了不少,应该不会出太大的问题。”闻灯艰难地睁着眼睛,语速很是缓慢。
“带你一起。”步绛玄道。
“带我一起?”闻灯歪了下脑袋。他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幅画面:他在木桶中,步绛玄往木桶下安放四个轮,再套上一根系带,走在前面拖着他前行。
而步绛玄显然和他想的不同,道出两个字:“穿衣。”
步绛玄说完便要走回洞外去,但脚刚迈出,又顿住,敛着眸问:“……你自己可以吗?”
我如果说不可以,难道你好意思帮忙吗?闻灯心说着,道了声“可以”。
步绛玄点头继续朝外。
闻灯挪到木桶边缘,费了一番力气,从桶中出去。他在空中捞了点灵气到手上,捏了个诀烘干身上的水珠,慢吞吞将榻上的衣衫一件一件穿好。
他没收拾山洞中的东西便去了屏风外面,站在步绛玄面前,在刀鞘里一通翻找,摆出一个轮椅。
“我觉得我走不了太久。”他对步绛玄道。
步绛玄盘腿坐在山洞前,背挺笔直,剑横膝上,面上看不出太多情绪,但看见闻灯拿出的东西后,神情变得有些奇怪:“你为何会准备这样的东西?”
“前段日子的秋会,徒师姐被北苍三两招打断了手,我有感而发,便准备上了。”闻灯解释着,一屁股坐到上面。
步绛玄对此没有评价,起身探了探他脉搏,又进去山洞。他显然整理了一番,出来时背上多了个竹篓、手里拿着件厚毯。他将闻灯给裹上,才推着轮椅往外走。
烈阳高挂,将整片天空都照得明亮,四野冰雪消融,但由于此处常年积雪,雪下没有生长植被,故而看起来光秃秃的。雪水顺着地势流淌成河,流水声潺潺,闻灯环顾一番,觉得周遭太亮,从刀鞘里『摸』出一副墨镜戴上。
“这里给人的感觉不同了。”他低声对步绛玄说。
步绛玄瞟了他鼻梁上的墨镜,道:“是。”
“有一种出门郊游的感觉。”闻灯又道,“我有些饿了,你饿了吗?”
被问的人没直接应,四顾之后,向着前方一扬下颌:“到那里去吃。”
现下他们走在略有些陡峭的山路上,前面不远处是一片密林,据步绛玄昨日所探,密林中有片平坦开阔地。
不多时便至。
此处除了有树有草,还有数块形状奇怪的石头,闻灯透过墨镜看了看,对此地表示满意。
步绛玄放了一张高矮合适的桌子在闻灯面前,这家伙半点不客气,直接将上半身倒上去,问道:“你想吃什么?”
“都可。”步绛玄道。
“我发现你对半死不活的我要纵容一些,我原本以为你会直接塞我一颗辟谷丹,说赶时间就这样吧。”闻灯偏了下脑袋。他没就这个话题展开,很快又道:“那就你之前说的水煮肉片和冬瓜排骨汤。”
闻灯从刀鞘中取出两个砂锅,推到桌子中央,尔后拿出一个蒸笼,和一袋米,看向步绛玄:“我没什么力气,蒸米饭的任务就交给你吧。”
步绛玄平平一“嗯”,把米和蒸笼拿到自己面前,再往地上添了个炉,问:“多少米多少水?”
闻灯:“不必太多米,水稍微高出表面一些就可。”想了想,补充:“煮之前记得淘米。”
步绛玄会炼丹熬『药』,但煮米饭却是人生第一回,动作格外仔细小心。他取来一些雪水,用符纸净化,谨慎地将米洗了一遍,小心翼翼铺到蒸笼上,然后往里加水,自我估『摸』一番,又向闻灯确认过水量是否合适,才架到炉子上、生起火。
而桌前,闻灯又开始犯困。他披散着头发,身上裹了一层厚毯,鼻梁上架着墨镜,脑袋一下一下往前面点。
墨镜往下滑了一截,这人却懒得伸手扶,步绛玄帮他推上去,煮来一杯茶,塞到他手上。“你年幼时解过天河十二图中的一幅图。”步绛玄站在闻灯旁侧,低声说道。
“对。”闻灯抬起脑袋,强打起精神,回答道。
“如何解的?”步绛玄问。
闻灯循着闻书洛的记忆,勉强从毯子底下伸出右手,做出一个动作:“像这样,伸手指了一下,就解开了。”他知道步绛玄这是在帮他转移注意力,避免他睡过去,故而很配合。
步绛玄微微吃惊:“仅仅是指了一下?”
“是。”闻灯点头。他记起先前用闻灯的身份和步绛玄同行时生出的疑问,脑袋歪了歪,看向身侧的人,道:“你突然问这个,是想套天河十二图『迷』阵的解法来解鬼渊?”
“没错。”
“为何会如此想?”
“我解过几幅天河十二图。”步绛玄低声说道,分神注意了一眼炉上的蒸笼,“鬼渊给我的感觉,和它们有些相似。”
“几幅?”闻灯半眯起的眼睁大了些,甚是震撼。
寻常人一生能解一副天河图便算了不得,这人年岁不过十八,竟已解了几幅?不愧是你啊步绛玄,这事还好没传出去,否则不知多少醉心天河图解谜之人会被气死酸死。闻灯腹诽说道。
而这时,步绛玄做了一点补充:“周国境内的都解过。”
闻灯:“……”
天河十二图是当年烈帝从归渊中带出的,虽说彼时整片大陆都属于周国,烈帝将十二图分散到了全国各处,但人总有偏颇,他留了一半在原本的周国版图内——亦是现在的周国国境。
如此说来,步绛玄解了足有六幅天河图,而其余六幅,极有可能是因为这人没有离开过周国,故而没去解。
闻灯也有点酸了,他决定岔开话题,问:“是哪些地方相似?”
步绛玄答:“灵气构成。”
“?”
闻灯没明白。
步绛玄解释道:“无论幻阵『迷』阵,还是困阵杀阵,都不过是用灵力法咒做成的把戏。既然是把戏,便要遵循一些规则,才能糊弄人。”
闻灯仍是没动其中原理,希望步绛玄能说点人话,问他:“……那你目前有解题方向了吗?”
“这里跟天河十二图上的『迷』阵比起来,灵力构成虽有相似,但更为简单。”步绛玄抬头,遥看一眼天穹,轻声说道,“有的时候大简单,便是大难,目前我还没有确定,朝着哪个方向去解更为合适。”
哪个方向?
这是你已经找出了很多方向的意思了?
闻灯分析出他话里的深层含义,心中的酸涩从有些变成许多。他在轮椅里不安分懂了懂,问出一个自己能懂的:“比天河十二图还难?”
步绛玄“嗯”了声:“这是一个古老的『迷』阵,存在时间或许比天河十二图还久远。”
“你是如何知道这些的?我连听都不曾听说过。”闻灯声音越来越小。
步绛玄向他投去一瞥:“因为你不看书。”
闻灯:“……”
闻灯将两只手都从『毛』毯底下伸出去,抓住步绛玄的手,上下摇了摇:“谢谢你没有让我从轮椅上起来练刀。”
步绛玄目光落到被这只被抓住的手上,用另一只手将这人的爪子提溜开,塞回『毛』毯底下。
闻灯被步绛玄的动作弄得彻底来了精神,将脑袋探过去,目光自下而上直勾勾盯着他,眼底的笑意丝毫不加掩饰。他这样看了步绛玄好一阵,待步绛玄别开脸时,又说起正儿八经的话题:“这里能够连通灵界吗?”
“不行。”步绛玄硬邦邦回答道。
这并非意料之外的答案,闻灯略一寻思,说:“联络不了灵界,总得有个原因才对。”
“被挡住了。”步绛玄又答。
闻灯:“那就拆除障碍。”
听见这话,步绛玄眼神微微一动:“或可一试。”
言罢拔出腰间别人间剑。闻灯惊讶于他的行动力,瞪眼:“在这里试?不用慎重选地点?”
“障碍无处不在。”步绛玄答得淡然。
但见这人上前数步,将剑一挽。
山林间,风定,剑起。
闻灯的注意力落到在步绛玄的落招之处,看见虚空之中,除了剑光明灭之外,还亮起了一道光华。
——那是被撞得现了形的灵力回路!
步绛玄手中长剑不停,招式数度变换,剑光起落纷『乱』。闻灯向前倾身,密切注视着半空时隐时现的流光。
约过半刻钟,闻灯抬手一指,指着某处,对步绛玄道:“朝这里再打一剑!”
步绛玄抬眼一看,迅速落剑。
却见闻灯蹙起了眉——这一回,虚空中没有出现他想看见的那一道灵力回路。
他凝眉沉思,数十个呼吸后,又道:“用你第一次出剑的方式。”
步绛玄依着闻灯所说去做,改换招式,剑势自上而起,落下之时,半空之中赫然有灵力流转。
闻灯眼神亮起,掀开身上『毛』毯,疾步走到那道灵力回路前。
说不出缘由,但闻灯心底有种感觉,只要击住了它,便能——
他的手随着心念而动,握紧成拳,向着这道就要消失的流光打去。
打向的分明是虚空,却听见——啪。
一个细微的声音。
紧接着,这道灵力回路上出现裂痕。
咔嚓。
又是一道声响。
有什么东西碎了,顷刻之间,狂风骤雪从这破口中蜂涌而入。
闻灯向着那处看了一眼,浅琥珀『色』的眼眸瞪大,后退半步来到步绛玄身侧,抬手一指,笑容里是不加掩饰的惊奇和得意:“酷哥,虽然我不看书,但我——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