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 姻缘塔
吉祥泉是个不规则的圆池。
步绛玄坐在西北角的一棵老树下, 月光透过树叶的间隙筛洒旋落,落到地上,细小得如若一枚又一枚的铜钱。
越过圆池, 在这棵老树的斜对面,则是摆放衣物酒水吃食的几案。闻灯就在附近。
那处的天空没有遮挡, 月光倾泻如泼,将闻灯肩侧身前的发照得乌黑透亮。步绛玄的目光一直追着他,却见这人随意地将脚上玉鞋一脱, 手指在腰封上『摸』索几下, 解开放到一旁, 再将外衫的衣带一扯, 利落脱下。
这样一连串动作来得猝不及防, 步绛玄眼皮重重一跳, 猛地闭上眼,将脸别开。
他心跳漏了一拍, 紧跟着, 心音犹如擂鼓, 咚咚咚作响。
衣料的摩挲声不曾停下,即使不看,步绛玄亦想像得到, 闻灯脱掉外衫之后,紧跟着便剥下了自己的中衣、里衣……这家伙没有整理的习惯, 想必衣裳丢得很『乱』。
步绛玄绷着一张脸, 唇线紧抿, 表情严肃至极,可若细看,他耳尖泛红, 就跟要烧起来似的。而风一直吹,头顶凤冠上的流苏不住晃动,晃得他思绪凌『乱』。
渐渐的,步绛玄察觉不出时间在如何流逝了。
或许过了几息,或许过了半刻钟,闻灯那方传来的声响停下。四野重归悄然,过耳的唯有风声,步绛玄仿佛得救一般松了一口气,可忽然的,又听见一声——
哗啦。
步绛玄手指颤了颤,猜出大概是闻灯在拨动池水。他不敢去想这人是如何搅动那池热泉的,将唇又抿了抿,开始在心底默念清心诀。
月光共晚风轻舞,吹起一池波澜。
闻灯没有『裸』泳的习惯,把自己上半身扒光后,底下留了条裤衩。为防止左手上的绷带被水打湿,他小心翼翼地往上面裹了一圈灵力,才往泉水里伸进一条腿,试探水温。
温度很合适,稍有些热,但不至于烫。闻灯抬头向着步绛玄的方向看了一眼,见那人闭眼打坐,没有要过来泡泉的意思,不再维持冷酷人设和面瘫表情。他做了个张牙舞抓的动作,又无声笑了两下,将自个儿没入水中。
冬天就该舒舒服服泡个澡。闻灯舒舒服服靠坐在浅处,在心中说道。
他在泉水里泡着,时而游出一截,然后抬头瞄一眼步绛玄。这样许多次,步绛玄仍是端端正正坐在树下,闻灯便转身向着岸上,抬手招来酒壶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这酒跟先前在殿上所喝有所不同,稍烈了些,入口苦涩,但片刻过后,又有花香和果香在口齿间溢散开,回味干净绵长。闻灯被这种酒的层次感惊艳到,不由多喝了两杯。
远远的,有个身影向着吉祥泉靠近。是个身形瘦削的男子,一身黑衣,手上托着一张几案。
闻灯看见他的瞬间,眼底流『露』出喜悦之情,却见此时步绛玄起身,反手拔出了别人间剑。
剑光从澄澈的月光中倏然掠过,凛凛生寒,极尽驱逐之意。闻灯一愣,反应过来赶紧开口:“步兄这是在做什么?来的人是北苍!”
哗啦——
话语之间,吉祥泉中又传出一声响,闻灯从泉水中站起身,用含着紧张与警惕的目光看向步绛玄。
两人视线相接,闻灯不着寸缕的上半身猝然撞入步绛玄视野中。
步绛玄第一反应是转身回避,但下一刻,眼瞳跟被刺了一下似的骤然收缩。
这人有一双浅琥珀『色』的眼眸,在月光的照耀下无比清亮。
他皮肤很白,有着玉一般的质地。步绛玄注视着,看见他颈间的喉结轻轻滑动了一下,看见他胸膛随着呼吸起伏,一身的水便沿着这肌理线条向下滚落,掠过劲瘦的腰腹,落回水中。
闻灯在这样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上岸,迎向从远处来的北苍望羲。他底下穿着条亵裤,此刻被水浸湿,紧紧贴在腿上,腿间某物自是被毫无保留地勾勒了出来。
步绛玄目光猛然凝住,别人间剑停在半空,动作竟有几分僵。但他很快收起视线,掩饰住了自己的失态。
闻灯亦时不时看一眼步绛玄。他想观察这人的眼睛是否发生变化,想确定这人是不是提前发病了,可步绛玄垂下了眼,让他看无可看。
你别是觉得我身材太好了自愧不如吧?闻灯脑子里冒出这样一个念头。
水珠从闻灯的指尖一滴一滴往下淌,途径之处满是水痕,而裤子黏在腿上委实不舒服,他干脆用灵力烘干,路过方才随手丢在地上的衣裳时,弯腰捡起那件外衫,松松垮垮披到身上。
站在西北角老树下的步绛玄深深吐纳,重新抬起眼眸,又将闻灯打量了一遍,目光扫过这人脖颈上的喉结,扫过轻微起伏着的胸膛,再一路往下……闻灯身上那条裤子已经干了,布料垂坠下来,变得宽松,但该有的仍然存在着。
他完完全全是男子的体型和特征。
步绛玄的眉梢越蹙越深。凭借法术,或许能够拥有和男子看起来无甚区别的体型,但有哪个女子能够模仿到如此细致的地步?
这人真的是闻书洛吗?若他并非闻书洛,玉戒又怎会在他的手上?步绛玄眸光沉了下去,向着闻灯走了一步。
无论步绛玄的神情,还是他身上的气息,都冷了几分。就在这时,北苍望羲的声音当空砸下,充满了火气:
“我说步绛玄,你冲我拔剑是做什么!我好心来给你送饭的!”
“这饭不给你吃了!”
北苍望羲砰的一声落到地上,狠狠瞪了步绛玄一眼,把带来的那张桌案摆到自己面前,当着步绛玄的面盘腿坐下,转头冲闻灯道:“闻兄弟,咱俩吃!”
他来得太快,同时还提醒了步绛玄此时他们身在何处。步绛玄的脚步一顿,将别人间剑收入鞘中,深深看了闻灯一眼,转身走向山林。
可闻灯和步绛玄朝夕相处许久,对这人熟得不能再熟,怎会察觉不出在北苍望羲出现前的一瞬,他对自己流『露』出了杀意?
难不成真犯病了?闻灯心中生出担忧,向着步绛玄离去的方向投去一瞥:“他……”
“他那个人就是这样,一个月总有几天要犯病。”北苍望羲冷哼说着,不客气地拿起酒杯酒壶,给自己和闻灯各倒一杯酒,“不用管他,咱们自己吃,这可是我精挑细选出来的。”
闻灯顶着如今的脸和身份,不便探寻什么,只好坐到北苍望羲对面,拿起桌上的筷子,吃了两口菜。
他不时朝那山林看两眼,确定步绛玄不会回来了,才彻底收了目光,将另一张桌案上的酒壶隔空取来,和北苍望羲共饮。
晚风轻柔,月光在轻柔的风里轻旋,如同天上散落下来的纱衣。岸上到处都是石头,其中好一些被高高堆起,形如一座又一座小山。闻灯一开始未曾注意,但一旦注意到了,便忍不住好奇,问对面的人,:“是这里有人喜欢堆石头玩吗?”
“非也非也。”北苍望羲竖起两根指头,冲闻灯摇了摇,“这些可不是一般的石头,它们是来这里沐浴的新婚夫『妇』亲手堆起来的。他们往往会一边堆,一边许愿能和对方长长久久、永结同心,所以又叫姻缘塔。”
闻灯眉梢一挑,将附近的石头堆又看了一遍。
看着看着,他又有了新问题,偏头看回北苍望羲:“为何大祭司和那个叫小盛的少年会说话,而别人不能?”
北苍望羲『露』出为难的神『色』:“……这是个历史遗留问题。我虽时常来这里,对这里也熟,但对这种族内秘事了解不多。”
闻灯听他如此说,不再多问,拎起酒壶,为两人各自满上,示意这个话题就此揭过。
北苍望羲带来的除了一桌子菜,还有一箩筐酒,此刻他和闻灯各喝了半壶。这人想了想,说:“光喝酒没意思,要不打牌?”
“我不会打牌。”闻灯牢记着自己的酷哥人设,更怕真正的酷哥此时在某处看着,从他的出牌上瞧出点门道,拒绝北苍望羲的提议。
对面的人『露』出失望神『色』,但心思一转,又有了新的提议:“玩骰子呢?单纯比大小,总会吧!”
若是比大小都不会,那不是个傻子吗?闻灯一眼看穿北苍望羲在给他挖坑,正要找个理由,却见北苍望羲那双湛蓝的眼睛里充满了期待。
闻灯:“……”
“行吧。”闻灯敛眸答道。
步绛玄摘掉了头顶的凤冠珠钗,一身大红喜服换回绛衣,手提玄剑,立于山巅,俯瞰山间那一汪如同蓝宝石的吉祥泉。
踏入神心空明境后,他的耳力与目力更为敏锐,若是他想,坐在桌案前对酌摇骰那两人所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可落入耳中。
他听他们说了许久的话,沉默地思考推测了许久。
幽族的酒显然比外面的酒要烈一些,不过七八壶,闻灯和北苍望羲便醉了。这里又暖和,懒散之意盈满周身,也不知是谁先放弃玩骰,往后一倒,躺倒在地上。
两个人并排躺在岸边,北苍望羲双手摊开,遥遥望着天空,慢条斯理说道:“上一个这样陪我喝酒的人,是个小姑娘呢。”
“你为何总爱叫他小姑娘?”闻灯把脑袋往北苍望羲的方向偏了偏,压低眸光,不解询问。
“十七八岁的姑娘,可不是小姑娘?”北苍望羲轻哼着说道。
闻灯心道你还在凌云榜上呢,也不过十几二十岁的年纪,有必要这般称呼我?这时北苍望羲余光扫到附近的某个石塔,噌的一声坐起,用低沉神秘的语气和闻灯交流,“闻兄弟,据说这里的姻缘塔,非有情人无以搭成。”
他又说:“闻兄弟,打我一开始知道这个传闻开始,就想试试它是否真的如此。”
“你这样一说我也好奇了。”闻灯是真醉了,都忘记保持人设,听见北苍望羲的话,猛一下坐直身,眼神里充满了兴趣,“这姻缘塔怎么搭?”
北苍望羲:“就捡石头,像搭塔那样往上搭。”
北苍望羲开始在地上挑选石头。闻灯亦是如此,在河岸众多石头里挑挑拣拣,用心至极。他想寻些块头大的、扁平的,好打基底,但寻着寻着,面前突然多出一双鞋。
一双黑『色』的靴子,再往上看,是一个人挡在了他前方,这人绛衣黑发,手提玄剑,目光冷淡,脸上看不出表情。
来者是步绛玄。他视线北苍望羲身上扫过,再扫一眼闻灯满是沙的手和手里的石头,偏了下头,对前者道:
“我和他说点事。”
他话里话外都是让北苍望羲回避的意思,语气异常冷冽。北苍望羲即使醉了,亦保留着十二分的警惕,听步绛玄如此语调,登时点头表示明白,用比往常更敏捷的身法从地上弹起,狂奔窜下山去。
而闻灯看见北苍望羲骤然从视线中消失,脸上出现了茫然之『色』。
这人喝酒不太上脸,此刻不过微红而已,但浅琥珀『色』的眼眸里满是水光,潋滟瑰丽。披在他身上的喜服外衫早垮了,跟条尾巴似的挂在身后,胸膛和腰腹大剌剌『露』在外面,皮肤白得刺眼夺目。
步绛玄看了他一眼,转开脑袋,低声道:“衣服穿好。”
闻灯不听这话,由蹲姿改为了坐姿,手撑在身侧,一条腿伸直,一条腿屈起,慢条斯理仰起脑袋,问步绛玄:“你有什么事?”
这个动作让他将脖颈拉得修长,咽喉暴『露』在步绛玄眼前,而那两道锁骨深深凹陷着,盛满月光,仿佛邀人去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