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八十一 模样
若说闻灯和闻书洛的模样何有相同之处, 便是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步绛玄习惯了说话时看着这双眼睛,听见他的问题,下意识把脑袋转了回去。
这一转, 目光又扫到这人赤着的胸膛和不加遮掩的锁骨。月光之下,那线条漂亮得过分, 皮肤比玉石更加晶莹白皙,让人想珍□□赏,更想肆意破坏, 在上面留下痕迹。
步绛玄握在剑柄上的手不自觉收紧。
他深深吐纳, 垂下眼皮, 复又撩起, 收剑蹲到闻灯面前, 伸手帮他把松松垮垮的外衫拉好, 又三两下系紧衣带,将这人袒『露』在外的上半身都遮了起来。
这一连串举动惹来闻灯不满。他把两条腿盘起, 坐直上半身, 抬手甩了两下袖子, 皱着眉头道:“你怎么跟个老干部似的,对人衣着要求这样高?”
和闻灯待了那么久,步绛玄怎会不明白这话的含义?他没有接, 向后退了数步,于二三丈的距离外坐下, 目光瞬也不瞬盯着闻灯的脸, 仔细观察。
这人顶着一张线条略显冷硬的脸, 是女子见了都会喜欢的俊朗,现在神情有几分随意,但若细看, 会发现某些细节和步绛玄很是相似。
他是丹凤眼,眼尾向上拉出的弧度如同刀锋一般冷冽,最像步绛玄。步绛玄看了这道细细的弧度许久,低声道:“闻灯。”
先前步绛玄站在山巅看了许久,足以确定这人就是闻书洛。
醉鬼和醉鬼之间是有区别的,但醉了酒的闻灯和醉了酒的闻书洛没有任何区别,无论是神态、说话的语调,还是某些习惯的小动作。
更何况,他们本来就是那样的相似,手上还有他给的玉戒。
闻书洛当真是个男子。
难怪在发生那样的事情后,他不需要他负责,不想和他成亲。步绛玄不知如何描述现在的心情,喊了这人一声,慢慢敛低眼眸。
“嗯?”闻灯听见步绛玄喊他,从鼻腔里轻轻哼出一声。
“你的名字是闻灯?”步绛玄抬起眸光,又说。
“你在说废话吗?”闻灯觉得这人的话简直不可理喻,低下脑袋,不再理他,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石头,细致地掂量一番,开始方才未能完成的堆塔事业。
步绛玄目不转睛注视着这人的动作。那双他曾抓过、牵过、紧紧扣住,甚至亲吻过的手,捡起了一块又一块石子,把它们排成一个圈。
他左手的绷带外面裹着一层灵力,能防止水侵,但无法阻止在活动的过程中变得松散。闻灯自己没注意到这点,绷带的一角掉出来,在风里飘飘转转。
搭完塔的第一层,闻灯左看右看,寻找适合第二层的材料。但寻着寻着,他察觉出点儿不对劲,转头看向对面的人:“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搭?”
步绛玄抿唇不言。
闻灯注视步绛玄片刻,明白了这人是不打算同他一道搭塔,有些生气。他垂低眼眸,丢开手里的石头起身,重重一甩衣袖,向着山下的方向大步前行。
他迎着风,宽大的袖摆招展如旗,又似拍打在身侧的鸟翼,仿佛就要带着他飞远离去。步绛玄看着他的背影,迟疑几许,还是问出:“去哪里?”
“你把北苍赶跑了,却不告诉我找我有什么事,还不陪我搭石头。”闻灯头也不回说道,“我要去找北苍。”
他的声音很轻,透着醉后的懒散劲儿和对步绛玄的火气。
袖摆和衣角仍在风里翻飞。他站的位置巧妙,半张脸被月光照亮,半张脸隐没在昏沉的夜『色』中,明暗交叠,看起来莫名遥远。步绛玄注视着他,站起身:“不许。”
闻灯看着步绛玄,又看看他二人之间隔着的距离,道:“一个人玩没意思。”说完转身,朝着山外又走了一步。
他整个人没入沉夜之中,红衣在虚空里飘转,随之远去。缠在左手上的绷带却是掉落下来,在风里起起跌跌,回到了吉祥泉边。但他在的那处太暗,手指上是否戴着什么,难以找寻。
步绛玄抓住那条绷带,向前走了几步,唤出一声“闻灯”。
闻灯对自己的名字很在意,听见步绛玄唤,便又停下脚步,但回身过后,却是将眉蹙起。他的目光在两人和两人隔着的距离上又看了一遍,说:
“步绛玄,你很奇怪。你不喜欢我,之前还想杀了我,现在和我隔着那样远的距离,摆明了不想和我待一块儿,何必不许我走?”
这人是真醉了,不再做任何掩饰,满眼的疑『惑』,说着还将一块石头踹向步绛玄,表达自己的生气。
他准头向来好,而步绛玄没有躲,让那石头不偏不倚砸到自己手臂上,才说:“我没有。”
步绛玄想起在昭明寺的时候,闻灯也说过他不喜欢他的话。
那时的闻灯也是喝醉了,坐在簌簌落下的雪和翩飞的梅瓣下,神情看起来很难过。
“我没有。”步绛玄又说了一次。
“你骗不了我。”闻灯扯出一个冷笑。
“我只是……”步绛玄欲言又止,想辩解,却无从辩解,最终只道出一句:“我只是还没想明白。”
闻灯不理解他打算想明白什么,丢了句“那你自个儿想吧”,一甩衣袖,继续前行。
步绛玄站在原处,见闻灯从视线中消失,无声敛眸,抬指捏诀,变做先前的女孩模样。他没有就此去追,而是来到吉祥泉畔,将之前闻灯胡『乱』踢掉的玉鞋、『乱』丢的衣裳给捡起。
当啷——
有东西从衣服里落到地上,步绛玄低头一看,是闻书洛的短刀。或许现在该改个称呼,该叫闻灯的短刀。
他向着短刀掉落的方向走去,捡起后一抬头,不偏不倚看见闻灯搭了个开头的塔。
这里石塔叫做姻缘塔,能够保佑新婚二人永结同心。
步绛玄定定看了那塔一阵,抱着闻灯落下的东西走过去,蹲到地上,挑选出合适的石子,一颗一颗搭上去。
醉酒的人忘了自己会御风,从山上走到山下,花了许久的时间。宴席已撤,众人早散,四下悄然,殿上灯盏昏暗,唯小盛一人守在此处。
闻灯甩着衣袖大步向前。他对这里不熟,走过广场,走上石阶,即将踏进大殿时,忘记有道门槛,冷不丁被绊了一下,朝前跌去。
“大人!”小盛自座中惊起,身形一掠,闪至闻灯身前。
他没做过多思考,正面朝着闻灯,抬起双手去扶,像极了拥抱的姿势。却见一只手比他更快。这手手指瘦长干净,骨节分明,往闻灯腰上一揽,再将这人向后一带,便让他稳住了步伐。
出手的人是步绛玄。他换回了那身女子的喜服,薄唇轻抿,漆黑的丹凤眼里看不出情绪,左手臂弯里挂着闻灯的衣衫,右手揽在闻灯腰上,扫了一眼往后退开的少年,带闻灯走进殿内。
闻灯被自己方才的经历给惊到了,不大好意思地冲步绛玄道了声谢,又弯眼向小盛笑了一笑,表示感激。
小盛亦『露』出笑容,眉眼间含着点儿羞涩,问:“大人可还好?”
“走了。”步绛玄面无表情看了眼这二人,手从闻灯腰间落下,扣住他的手,在这人开口之前冷冷说道。
闻灯喝醉之后,注意力很容易被转移,他将视线转向步绛玄,又朝大殿深处看了看,道:“可我不记得路。”
“大人,夫人,请随我来。”小盛留在此处便是为了等闻灯回来,当即为二人带路。
他将闻灯和步绛玄带到寝殿上。
这里的布置和闻灯先前所见又有不同,灯盏都换成了对照的红烛,帷帐垂帘亦做大红,床榻上甚至还撒了桂圆花生枣子等物,寓意早生贵子。
闻灯站在屋中,四下打量。小盛想上前询问是否需要醒酒汤,却见步绛玄站在对面冷冷一甩衣袖,示意他离开。
小盛只得告辞离去。
“这里有张床,外间有张榻,我们分着睡。”闻灯在寝殿上转了一圈,似是记起了他的身份,来到步绛玄面前,郑重严肃说道。
步绛玄对上闻灯的视线,片刻之后,目光垂落,落到他左手上。他用来伪装的绷带如今被步绛玄拿在手上,手指都『露』出来,食指和无名指上各戴一个素银环,而中指上,套着步绛玄给的那枚深红玉戒。
之前闻灯试过无数种办法,但都摘不下这枚玉戒,这会儿察觉到步绛玄的目光,将手一抬,抬到步绛玄面前,冲着他甩了两下。
闻灯想表达的意思很明显,而步绛玄也抬手,啪的拍上这人的手,把它给按回去。闻灯眉宇间又流『露』出气恼,步绛玄捏出一个睡诀,点上他眉心。
这人对步绛玄没有防备,眼皮子往下一垂,当场睡过去。他倒向后方,步绛玄将人接住,打横抱起,放到床上。
红烛泣泪,正照床头,床上那些七零八落的花生和枣都被步绛玄丢掉了,他逆光坐在床边,敛眸注视床上的人。
闻灯睡相一向不端正。步绛玄将他正正放到床上,半刻钟不到,便睡成了一个弓起背的虾。他的衣衫和被褥都缠到了腰上,显得十分扭曲。
步绛玄并非第一次目睹这样的变化,没有半分惊讶,但他瞧见闻灯的手有些脏,尤其是右手,满是沙和泥。
在吉祥泉玩石头留下来的。
步绛玄往他手上轻轻拍了一下,起身寻到水盆,用符纸兑出温度合适的热水,回来时,发现这家伙把手藏到了被子底下。
这人往日里有睡觉踢被子的习惯,这会儿步绛玄主动帮他把被子揭开、捞手出来,却是不乐意了,三下两下把自己裹成了个卷,滚到床的最里侧。
步绛玄不得不将这人整个儿挖出来、箍在怀里,禁锢住姿势,才将他双手给洗净了。
做完这事,步绛玄又看了眼闻灯身上的喜服。他应当是觉得这外衫穿着不舒服,但又脱不掉,只好扭在腰间。
步绛玄面无表情瞪他一眼,帮他脱掉外衫,又往他之前穿的那些衣服上丢了个洁净术,从里面找出里衣为他穿上。
步绛玄还将绷带给他重新缠上了,最后没忘记将他的短刀藏到贴身的衣袖中。
“既然做了伪装,就该时时刻刻警醒着。”步绛玄垂眼看定闻灯,瘫着一张脸说道。
但说完,他抬起双手,捏了个较为复杂的法诀,丢到闻灯身上。
下一刻,闻灯的模样发生了变化。丹凤眼的眼型从他脸上退去,右眉眉尾处生出一抹淡红,像是飘来的一片飞花。
较之闻书洛,闻灯的五官线条要稍微硬朗些,但比起方才的样子,以及此刻坐在床畔的步绛玄,又要柔和许多。
“小骗子。”步绛玄道,再度捏诀,让闻灯变回先前的模样。
闻灯这一觉睡得并不久,辰时初刻准时醒来,睁眼一看,窗外长夜似是未尽、天还未明。他下意识要继续睡,可转眼想到这是在什么地方,嚯然起身。
却是头疼欲裂。
他皱眉,抬手撑住脑袋。
“不舒服?”是步绛玄的声音,从寝殿的另一面传来。
闻灯偏头看去,那里有一根点燃的烛和一壶泡好的茶,但步绛玄在问这话的同时,已从那处离开,来到床边,递了一杯水到他面前。
“多谢。”闻灯双手接过水杯,轻声说道。
这水里加了蜂蜜,量不多,喝起来清甜爽口。步绛玄过来的时候,顺手点亮了床头的蜡烛。闻灯从水杯中看见了自己的影子,又看到自己被绷带包裹住的左手,忽然想起来他昨晚分明在吉祥泉旁和北苍望羲喝酒。
为何睡到寝殿来了?
“昨夜是步兄送我回来的?”闻灯再度抬头,用试探的语气问步绛玄。
步绛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闻灯显然不记得醉酒后的事情了。他没有应声,坐回先前的位置,拿起方才看的那本书。
“谢谢。”闻灯观察了他一阵,轻声说道。
步绛玄将书翻过一页,回道:“不客气。”
闻灯缓过头疼后,起身穿衣。他自然不再穿昨日那件大红外衫,而步绛玄也将一身喜服换成了绛衣。
他往身上丢了个洁净术,又整理一番头发,推门而出。
一群人手提灯盏从长廊上走来,以幽族大祭司为首,身后跟着带闻灯等人过『迷』雾河的中年人,以及几名年轻男女。
除了中年人,他们身上衣衫皆换回了初见时穿的祭服,向着闻灯拜倒时,仿佛从廊外飘来了雪。
跪拜礼行完,众人自主起身,为首的大祭司浑浊的眼睛里满含不舍情绪,对闻灯道:“外间战事纷纷,想必大人不会在此久待。”
“若是要办什么践行宴,便不必了。”闻灯想起昨日这位老人家的浮夸举动,立刻说道。
果不其然,他看见老者面上流『露』出遗憾。
老者捋了捋胡须,叹道:“有些东西,必须交给大人。请大人随我来。”
他没有请步绛玄。闻灯偏头看了步绛玄一眼,这人他表情如常,冲他一点头,才随老者而去。
晓风漫过长廊庭院,天光没有破晓的趋势,四处弥散着薄而凉的雾气。提灯上散发出的光芒很是幽微,若是隔远些,便难瞧见了。
道路渐行渐曲折,约过一刻钟,老者与众人将闻灯带到了石殿的最深处,推开一扇厚重的石门。
闻灯没有入石门。大祭司亲自进去,从中取出昨日便打算给闻灯的七弦琴,以及几样别的事物。
他先将一块玉牌塞到闻灯手中,道:“大人,这是我幽族信物。大人可凭此与我等联络,我等若想联络大人,亦可通过此。”
闻灯点头,收下此物。
“大人,这把七弦琴,放于此间,不过蒙尘而已。大人走的是乐音一道,这把琴在您手里,方能成就它的价值。”老者又道。
许是早料到闻灯会如昨日那般不收这琴,老者说完,抬指在琴匣上一点,将它缩成巴掌大小,如同塞玉牌一般塞到闻灯手上。他甚至不给闻灯说话的机会,紧跟着拿出下一件东西:
“大人,还有此曲……”
他让闻灯体会到了许多年不曾体会到过的,年节回老家探望爷爷『奶』『奶』的时候,老人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热情。闻灯在心中一叹,生怕如果他不收,这老人家当场哭出来,只能认了,把手上新得的东西看了看。
这是本乐谱,闻灯一翻、一读,惊道:“这不是那本禁曲?”
“故而大人不可轻易弹奏。”老者严肃说道。
闻灯并非一听到“禁忌”或者类似的字词便害怕的那类人,他又将谱子扫了一遍,好奇问:“它是用来做什么的?”
言语之间,除了闻灯、大祭司以及小盛外,此间已不剩旁人。『迷』雾却是依旧,散在假山怪石草木上,幽幽如若纱衣。
“召唤。”老者将声音压低了些,“三千年前,曾有人用它唤出过一支亡灵军团。”
闻灯在某种意义上算得上见多识广,登时有了不好的联想,摇着头把乐谱塞回去:“……不,这我不要。”
“大人请听老朽说完。”老者笑了笑,抬手轻拍闻灯肩膀,极具安抚味道。
“三千年前,的确有人用它唤出过一支亡灵军团,并打算用这支军团攻打周国的国都,不过很显然,并没有成功。从那次之后,这首曲子里蕴藏的力量便不断消失了,依老朽之见,如今的它,仅能唤出一两位亡者而已。”
三千年前,又是三千年前。闻灯来到这个世界后,听说了许多这个时间节点上的故事和传闻,都和那位周烈帝有关。眼下亦是如此。他眼眸一转,问:“使用它的代价,是什么?”
得来的答案却是:“若是您,无需代价。”
闻灯一愣,直觉这里面有点东西,就似潘多拉魔盒般,一旦打开,将会无法收场。他坚持之前的看法:“我还是不需要。”
“大人可将它作为一张底牌。”老者轻叹说道。
“不,不必。”闻灯依旧摇头,“我召唤灵兽们就够了。”
这一回,老者没有将曲谱强塞给闻灯。
他取出最后一物,是昨夜婚典上用到的那把剑,月白『色』的剑鞘与剑柄,鞘口处有宝石晶石点缀成的满月图案。
“大人,还有这把剑,请您一定要收好。”他用双手呈上此剑,语气认真严肃。
闻灯看见它的刹那,眼皮子跳了一下,紧跟着,听见老者继续说:“昨夜的血誓已生效,若夫人对您生出不轨之心、背叛之意,以此剑斩之,无论她有着何等境界修为,身负何种法器法宝,都逃脱不掉。”
这一刻,闻灯终于明白,这群人为何要用成亲作为允许步绛玄过『迷』雾河的条件。
“你们为何这样做!”闻灯瞪着他,语气愤怒。
“为了确保大人的安全。”老者带着小盛跪在闻灯身前,沉声说道。
闻灯一把从老者手里抓过剑,将剑抽出,又咻的合上,道:“那这把剑,应当同样可以杀死我了?”
老者却是摇头:“不,您不会有事。”
“还是个单向的?”闻灯几乎要被气笑,又问,“如何解除?”
“无法解除。”老者回答说道。
“好,那我一定会收好它。”闻灯将剑握紧,咬牙切齿说完,转身就走。
他走得很快,在『迷』雾中疾行,走过转角,走上长廊,忽见一人提灯站在尽头,大抵是在等他。
“我……”闻灯倏然顿住脚步。
步绛玄走向闻灯,绛红的衣角在风中悄然起落,语气藏着几分无奈:“你方才冲动了。”
听见这话,闻灯一时竟不知该做何言语,等人来到面前,将剑一把推到他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