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八雨
闻灯目光压低。
影子往上抬了一些, 整个儿拉长变大,由巴掌大的圆变成一个形如中号花盆的椭圆。
这一刻,闻灯觉得他和影子“对视”上了, 而影子伸出来的那细长一条,向后收了一寸, 立起来、朝闻灯晃了一晃,然后重新贴上他指尖。
它没有实体,但起伏摇摆之中, 制造出的灵力波动, 给了闻灯类似“触碰”的感觉。
“它还会和我玩!”闻灯惊讶地冲步绛玄说道。他对这人的影子充满了兴趣, 紧接着问:“我可以和它玩吗?”
“随你。”步绛玄说完这话, 垂下目光。
闻灯弯眼一笑, 将衣裙一整, 盘腿坐到地上,再度伸出手指, 慢慢晃到在影子面前, 由快而慢打着圈儿移动。
那细长的一条追着闻灯手指, 和他的手指一起绕圈。但闻灯绕着绕着,忽然停下,趁着影子没反应过, 向前一戳。
他手指戳进影子“主体”里。
影子愣住了,停下动作, 咻的后退半尺。那『毛』『毛』的椭圆边上冒出无数细长小条, 向着闻灯甩动, 像是一颗炸起来的海胆。
闻灯也愣住,转而明白过来,转头冲着步绛玄, 笑得东倒西歪:“它是不是被我惹生气了?它怎么这么好玩!”
步绛玄在罗汉榻上坐得端正,面无表情喝了口茶,抿唇不言。
闻灯有心逗他和他的影子。
这人起身找到自己的短刀,从刀鞘里面拿出一根长流苏,回到影子面前,先是“『摸』头”般『摸』了『摸』它,一番安抚,等它不再炸了,将流苏一甩一甩,逗猫似的逗影子那条细小的“手”。
同时,这家伙还问步绛玄:“它会和你玩吗?”
步绛玄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
“想来也是,你并非会和自己影子玩的那种人。”闻灯摇头晃脑说道,接着又问,“我看它能调动灵力,它会不会帮你打架啊?”
步绛玄脸上依旧寻不出表情。
“那肯定是不会了。”闻灯答上自己的问题。
“我忽然想起来,云舟上那一晚,也曾看见你的影子在动,那时我还以为是花了眼。”他『露』出回忆的神情,恍然悟到什么,“其实我没看错,不过你很快用术法遮起来了?”
“嗯。”步绛玄平平道出一个单音。
闻灯甩着流苏,又是一笑,语气故意带上几分感慨:“酷哥你终于愿意理我了。别人能看见吗?”
步绛玄答道:“游天下境者或可看见。”
这话让闻灯动作顿住。清净境是修行者的初境,神心空明境是第二层境界,而游天下,则是第三层了。他现在的境界,和游天下境相差不是一星半点,更何况,后者还是或可看见。
闻灯手指指向自己,满脸疑『惑』:“那我?”
“或许和你本就有些特殊的体质有关。”步绛玄隔了片刻,才对闻灯说出他的推测。
闻灯“哦”了声,目光转回地上的影子,细致观察好一阵,问:“你的影子为什么会这样?”
步绛玄垂下眸,不做回答了。
闻灯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越线。按照步绛玄的说法,影子的古怪本藏得极深,他能看出问题,全靠误打误撞。他语气不由带上歉意,低声道:“我就是十万个为什么本为,没有要探究的意思。”
“无事。”步绛玄道。
闻灯不再同影子玩耍,起身坐到罗汉榻的另一侧,说起别的:“说起来,我还真是稀里糊涂就破境了。那时候,我看见了一道门槛,无论左走还是右走,都拦在我前面,于是我只能抬脚垮过去,没想到就成了。”
“这是你的机缘,同时也是你这段时日努力的结果。若你没有日日练刀锻体,当那大量的灵气涌入体内,你会直接身亡。”步绛玄漆黑的眼眸看定他。
他的影子回到身后,接着又从身后落到两人之间的几案上,变成细细的一绺,绕到闻灯手腕上。步绛玄敛眸一瞥,眸底划过一抹诡异的『色』泽,影子被吓着,立刻缩回。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闻灯心思都在步绛玄的话上,不曾注意。“意思是我离当场去世就差那么一点!”他瞪眼说道。
步绛玄不否认,只道:“日后应当更加勤勉才是。”
闻灯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将背后的靠枕拿到怀里,肩膀和后背都垮下来,说:“是,毕竟我已耽误了三日的修行了。”
“独酌刀法已学完,明日起,开始学新的。”
步绛玄趁此告诉闻灯他的新安排,等闻灯眉眼轻轻动了动,示意听见了,又说:“下月一日,城中会举行一场讲经会。”
“讲经?”闻灯转向步绛玄。听见这个词,他脑中便浮现出大和尚带着小和尚坐满广场,被众人围在中央的高僧口若悬河喋喋不休的画面。
“这次讲经,是一场儒释道三门的集会。名为讲,实则是辩,广集天下名士,想来颇多妙言。”步绛玄认真说道,“你入道门时日尚短,该去看一看、听一听。”
闻灯:“……”
我不想去,我怕我忍不住用马克思主义理论锤人。闻灯幽幽盯着他,道:“……是你自己想去,但如果独自待着就不愿意出门的病症又犯了吧。”
步绛玄不错目地和闻灯对视:“讲经会始于未时初刻,到时我带你去。”
闻灯觉得这人表达的意思,和“我押着你去”没有任何区别。而步绛玄瞥了眼窗外,拂袖起身:“时辰不早,我便告辞了。”
“下月一日,不就是后天?”闻灯算了算日子,拉出一张面瘫脸。
“对。”步绛玄道,往外走出一步,又补充:“不必送。”
“我会想尽办法鸽掉你的。”闻灯腹诽着,不跟步绛玄客气,他说不送,便真的没动,等那人即将跨过门槛,还嘱托一句帮忙带上门。
影子在闻灯脚底下绕了两圈,才慢条斯理离开。
屋室内唯余闻灯。他看了看被灯光照出的自己的影子,忘掉讲经会的烦恼,从罗汉榻上起身,来到镜子前,脱掉外面的“居家服”,查看里衣。
——是他三日前自己穿上的那件,很是宽松,根本看不出什么。闻灯彻底松了一口气,把这衣裳换掉,穿上干净的。
他伸了个懒腰,接着抬手成掌,打向窗外。
说时迟那时快,但见窗外桂花树上,最高的那根树枝端头,一片叶幽幽掉下来,除此之外,连滴雨水都没被震落。
“这就是清净境巅峰的控制力吗?”闻灯收掌,看着自己的手,低声说道。
“我终于是个修行者了。”他又道,神情逐渐兴奋,手握成拳,向上一伸,“在外面上厕所的时候终于不再需要尴尬躲藏了,因为我不需要再上厕所了!”
稍过一阵,管家赵叔来了一趟,见得闻灯,欣然一笑,告诉他大少爷和二少爷来过,但因年关将近,金陵城中事务繁杂,便没待多久,不过他们留了些东西,都收进库房了。
闻灯便走了一趟库房,发现里面添了数件法器,以及两车上品灵石。他再一次感受到有钱人的出手,是多么的耀眼。
翌日是白玉京的公休日,举院无课。闻灯理直气壮地没去大明楼,窝在自己的小院子里睡了个懒觉,吃了一顿不慌不赶的早饭,才开始练刀和吹笛。
后日是讲经会当日。
闻灯在大明楼前院结束上午的“音乐课”,到白玉京食堂吃了些东西,便往神京城西而去。他打算在西市逛一逛,然后踩着点回白玉京,找于闲,去他们海旭楼蹭课。
他不信他往海旭楼里一坐,步绛玄还能当着众人的面把他拉出来。
这一日依旧在下雨。雨珠打在伞面上,噼里啪啦作响。长街上挂满溶溶水『色』,将青墙黑瓦蒙上一层冷意。
西市里人来人往,热闹无比。这里卖什么的都有,闻灯走走停停,转着转着,来到一家烤五花铺子前。烤架上传来的味道很熟悉,肉香和香辛料的香混杂着,让人即使是吃饱了,也馋虫大动。
——是秋会时候,在离山山道上摆摊的那家烤五花肉店。
这里排队的人依旧多,闻灯有了上一次的经验,特地探头看了看,发现肉量很是充足,才来到队伍的尾巴上。
他预计着买三份,一份自己吃,另外两份给于闲和徒无遥。
“闻姑娘。”
一个充满惊喜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闻灯偏头一看,说话的是个身着雨过天青『色』衣衫的男子,气质斯文,眉眼疏朗清俊。
这人是同闻灯有“让肉之谊”的陈复。闻灯在入清净境后,总算学会看别人的境界,如今一见,立刻分辨出陈复和他一样,在清净境巅峰。
可闻灯没有在凌云榜上见过他的姓名。
或许是这些年里没有和人交过手,所以凌云榜上没有记录吧。闻灯在心底寻出一个解释,冲陈复一笑:“陈公子。”
“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上。”陈复上前数步,行至闻灯身后,和他一同排队,抬头看向前方高挂着的牌匾,笑着说道,“看来我们和烤五花肉很有缘分。”
陈复撑的是把素白的伞,而闻灯衣裙素白,拿在手里的伞刚好是淡青『色』,两人站在一块儿,颜『色』配得极巧妙。
他看看伞,又看看闻灯,稍加思忖,问:“今日城中有一场讲经会,闻姑娘可要去?”
闻灯:“……”
闻灯:“我……”
“闻书洛。”
闻灯对陈复的话刚开了个头,又听见一人叫他。这次的声音十分低沉,像是被冰镇过的酒,触手一碰,顿时感到凉冰冰。
他后背一僵,有些不敢回身。
大意了,太大意了,他竟然没想到,步绛玄会提前出来抓人!
陈复以为闻灯没注意到来者,轻声提醒他:“闻姑娘,你师兄来了。”
我谢谢你。闻灯挤出一个礼貌的笑容,朝陈复点头。
他最终还是转身,但就在这一刻,灵光一闪,又转回去,看向陈复,问:“陈公子是打算去讲经会吗?”
“没错。”陈复颔首。
闻灯这才全然转向步绛玄。
他一身素白,撑一把青伞,和一身雨过天青『色』的陈复并肩。
步绛玄站在张许开外,手提别人间剑,绛衣起落在风中,兀自清冷。他目光落到闻灯身上,眼眸漆黑,看不出任何情绪。
“步师兄,你要去讲经会。”闻灯小幅度上前一步,弯起眼,笑意盈盈对步绛玄开口。
再偏头,看向陈复:“陈公子,你也要去讲经会。既然同路,不如你们结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