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七影
闻灯发现四周的模样变了。他不再身处于崇明楼内, 目之所及,也不见八大学院众弟子身影。
他站在一条路的中央,青石板路, 看不出半点儿车辙和足迹,笔直地向前延伸, 没有岔道,尽头遥远。道路两旁没有任何草木,唯见层层叠叠堆积翻涌的云海。
闻灯缓慢地在原地转了一圈, 开始往前走。这条路上的风景不能说一成不变, 因为浮云不时舒卷, 但能见的只有云, 故而很是乏味。
走着走着, 他总算看到点不一样的东西。那是一道门槛, 约一尺高,横在路中央, 也不见门框和门, 显得有点儿孤零零。
闻灯想了想, 打算绕行,可向左走,它跟着向左, 又向右,它还跟着向右。当闻灯停下, 它正正停在闻灯脚前。
闻灯:“……”
“行吧。”闻灯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 抬脚垮过去。
崇明楼内, 灵气再度聚成浓雾,但这一回,却不再是充盈整个室内, 而是只在闻灯周身围绕。
闻灯站在雾中,身影被遮挡得几乎看不见。他手中长刀却是亮如雪,刀尖上的光芒凝成一团,像是挂上去的一盏灯。
步绛玄拔剑出鞘,站到闻灯身前,瞥了叶问灵一眼。
这一眼极淡,又极冷冽,叶问灵后背一个激灵,赶紧放下双剑,将进攻的姿态收回。但她实在是太震惊了,忍不住绕走几步,观察雾里的情况。
灵气不断往闻灯体内钻,又或者说,他在疯狂地吸收灵气。他吸纳的速度起初较慢,渐渐的才快起来,不拘哪条经脉,无论哪个『穴』位,都打开门来,让灵气淌入。
但那灵气未免太多,叶问灵已在清净上境,仅仅是稍微靠近了,便觉得呼吸急促。她震撼得无以复加,忙后撤数步。
闻灯呼吸的频率却是逐渐变缓,均匀而绵长。他闭着眼,面容沉静,就仿佛睡着了一般。
时间从不停止,恍神之间,半刻钟过去。
裹住闻灯周身的浓雾没有变淡变薄的迹象,灵气依然从天地四方涌来,往他周围聚集。
“这已经超过她用灵石砸出来的那些灵气了吧?”也不知是谁惊呼出声,“现在流过来的,是明镜台的灵气!”
“疾风林的灵气跑掉一小半了!”
“鹿阁的也在往这里来!”
崇明楼四面一直紧闭着的窗户被已经凝成有形的力量冲开,外面的情形入眼来,处处一片茫白。
二楼栏杆前,于闲神情紧张踱步:“那么多灵气,她不会被撑炸吧!”
同门怒视他:“你可别瞎说!有步师兄在,闻师妹必然不会有事!”
“明镜台会不会发怒?”于闲指着窗外,又说,“离山上的灵气全都在往这儿跑。”
那位同门一怔,同样变得紧张了,隔了好几息,手握成拳、往掌心里一拍,说:“这……这是灵气自行做出的决定。若它们不愿意,这事根本不可能发生。虽然离山是明镜台地界,但灵气又不属于明镜台,轮不到他们做主。”
这时,身处崇明楼最高层的秋会评判组有了动作。一位道者飘落到比试台间,拂尘一扫,盘膝坐定于闻灯身后。
——他是白玉京的长老,举止之间,是明显得不能再明显的护法意味。
闻灯睁开了眼。他的眼眸颜『色』浅淡,闪烁着不计其数的幽光碎芒,仿佛一片星海。这片星海流转着,看向前方,然后,他向着前方走了一步——这是在继续最开始的动作。
他走出那团浓雾。
这一刻,所有人都看清了他此时的境界:清净初境。
但下一刻,光芒从星海之中流淌出来,溢满周身,将他整个人点亮。
——清净中境。
他向前行,雾气紧随其后,仿佛光芒照耀之时落下的影。而他身上,华光大盛,绚烂夺目,令人不敢直视。
境界又上,清净上境!
“拔剑。”闻灯握刀的手一动,对叶问灵道。
“好!”一刹那间,叶问灵睁大眼,继而下颌一扬,应下闻灯的话。
步绛玄和白玉京长老各自从闻灯身侧退开。
叶问灵手持双剑,挽起一朵剑花,再度摆出进攻之势。
闻灯轻轻吸了一口气,将刀举平。
再吐气。
他身似轻燕,疾掠而出。
刀身上幽芒掠成一线,寒风直转而下,回流成一片灵压。
此时若是有人看向楼外,会发现天空突然暗了。分明还在正午,天幕里却是暮云丛生,晚霞四挂,一片绚烂。
叶问灵双剑急出,剑光如电。闻灯于虚空之中点足再踏,旋身避开,又在转身之时,将刀锋上挑。
刀光在半空之中被挑成花,刀风浩浩又凛凛,挟着无上威压,压向叶问灵头顶。
楼外晚霞瞬灭,天光重开。
独酌刀法最后一式,暮云收。
叶问灵被这一刀『逼』得险些跪地。她猛提一口气,以一个刁钻的角度侧身,一退再退,剑尖在台上划出一道深痕,直到到了边缘,才勉强稳住身形。她脑袋不由自主抬了一下,吐出一口鲜血。
她输了。
闻灯保持着落刀的姿势,身后雾气如烧着一般,化作点点辉芒,在身侧流淌回『荡』。他如同从星海中踏出,光芒万丈。
他看了眼叶问灵,敛眸、收刀。
光芒熄灭在眼尾那抹轻红处,风自背后升起,吹『乱』衣袍。
这一刹那,崇明楼里无数人倒吸一口凉气。
闻灯的境界,上升到了清境巅峰!
“你比我厉害。”叶问灵伸手抹掉唇畔血迹,拱手一礼,“我输了,心服口服。”
“承让。”闻灯向她回礼。
叶问灵收剑入鞘,转身走下台。
此间寂静无声。
闻灯亦转身,走向步绛玄。他眼皮半耷拉着,似想打个呵欠,但顾忌周围人多,生生止住。疲倦的神情重新回到他脸上,步绛玄察觉出,快步迎过去。
“我有点困。”闻灯停下脚步等他,等人近了,小声说道。
话音落地一刻,他彻底闭上眼,脑袋往前一点,栽到步绛玄肩膀上。
步绛玄赶紧将人扶住,一把抓住从他手中滑落的刀,带他急奔走出崇明楼。
眨眼功夫不到,比试台上唯余那位白玉京长老。
也是到了这时候,崇明楼里才有人敢出声。
白玉京长老环顾四周,一捋胡须,轻轻笑起,向着楼上某几位遥遥致礼,说道:“不好意思,用了你们明镜台的一些灵气,改日白玉京将奉上厚礼。”
闻灯再次醒来,是三日后的夜里。
东面的小窗半开,屋檐下的灯笼随着风轻摇慢晃,屋檐外雨淅淅沥沥落着,将夜『色』浸润得又湿又冷。
他睁开眼后,往床帐顶瞄了瞄,习惯『性』要闭眼再眯一会儿却,听得一道冷沉的声音:“你已睡许久,不该再赖床。”
这声音极耳熟,赫然是步绛玄,也只能是步绛玄,因为这世界上,只有步绛玄管他管得比他妈还严。
闻灯心不甘情不愿起身,看见步绛玄坐在罗汉榻上,腰背挺得笔直。
这是在我的房间。闻灯心道,猛地想起睡前的事,神情变得振奋:“我破境了!”
满室灯辉之下,步绛玄的脸看起来比平日要柔和一些。他倒了一杯茶,递到闻灯手上,说:“的确如此,不过,你也因此睡了三日。”
“三天?”闻灯一听这时长,先是一怔,接着噌的一声低下头,看向身上的衣物,不出所料,他那日穿的月白『色』衫子被换成了在家中惯常穿的那套自制“居家服”。
他表情变得惊慌害怕:“这三天里……有没有人给我洗过澡?”他这小院里,人虽然不多,却是有两个侍女的,保不齐她们会主动给他擦洗身体。想到这点,闻灯的手止不住发抖。
步绛玄以为这人是担心三日不洗澡身上脏,淡然说道:“你已入清净境,身体洁净无垢,就是除非去泥地里打滚,否则无需清理。”
可我的衣服被换了,还可能被女孩子『摸』了,更可能被她们看了。
闻灯心里头拔凉拔凉的。
这时,外间有人掀起帘子、探了个脑袋进来。她是闻灯的侍女之一,步绛玄来探望闻灯,她便守在外面,听见里头传出说话声,故而进来一看。
“小姐,你醒啦!”侍女看见闻灯坐起身,面『露』欣喜。
闻灯立刻转头,仔细又不着痕迹地打量侍女。他的目力比从前更好了,绕是侍女站在逆光处,亦能辨出神态。他确定她神情没有一丝别扭和故作姿态,终于不再惊慌。
看来只是帮他换了外头的衣服,等步绛玄走了再检查检查。闻灯喝了口茶掩饰表情,将侍女打发出去,可突然之间,又察觉出某个奇怪的地方。
他扭头看回步绛玄,将这人盯了好一阵,道:“虽然但是,你怎么在这里?”
“顺路过来看看。”步绛玄饮了一口茶,平静答道。
“顺路?顺的哪门子的路?”闻灯眯起眼,并不相信。
“北间师叔让我给你送些东西过来。”步绛玄从袖中取出一物。
闻灯拿过来一看,是本《术法初解》。但他仍是笑了,慢条斯理地对步绛玄说:“这不叫顺路,这叫特地过来一趟。”
步绛玄垂了一瞬眸,抬起来时,问:“可有感到不适?”
闻灯由无声轻笑变成哼笑。
这人所言,确凿是个关键。闻灯掀被下床,抬手伸腿一番活动。
入得清净境后,他身体比从前轻盈数倍,手上力道更是强了许多。他又取出刀试了试,打算说一句“感觉可真不错”,余光瞥见了点儿东西。
有光必有影。灯火照耀下,本该是斜斜映在墙上的步绛玄的影子,竟从脚底延伸出来,团成一个球,趴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偶尔向前或向后滚一下。
闻灯脚步一顿。
步绛玄察觉到闻灯在看什么,面『色』一变。
他放在膝上的手紧握成拳,而闻灯弯下腰,一点点靠过去,朝影子伸出一根指头。
他“咦”了一声,指着它,看着步绛玄道:“这是你的影子吗?为什么形状如此奇特?”
那团黑影的反应和步绛玄一样,立时惊慌后缩,但片刻后,又向前一滚。它甩出一道细细的长条,凑近闻灯、贴住他的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