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六提灯
休整结束, 白玉京众人和明镜台弟子一道,向着烟雾信号升起之处前行。一行十数人,连闲谈都比之前热闹, 倒是让这天地风雪间多了几分生气。
八字胡教习走在最前头,于闲和谌寒年并排走在中段。于闲伸了个懒腰, 感慨说道:“再往西走,就要出雪渊了。”
“于兄,你知道吗?这雪渊以西, 流传着许多传说。”谌寒年用一种略显神秘的口吻说道。
“什么传说?”接话的人却是走在队伍最后面的北苍望羲。闻灯和步绛玄前去探路, 这人没有从休息处离开, 大有打算加入这个大队伍中的想法。
谌寒年不介意和他隔着数号人扯谈, 拉长语调说道:“比如——能看见死去的人。”
“嘁, 这有何稀奇?”前面的徒无遥听见, 只觉得没劲儿。
“那如果看见一排已经死去的人呢?”谌寒年换了种说法,低声说着, “那些人站在风雪里, 穿着白衣服, 脚不着地的,头发胡『乱』披散下来,眼睛直勾勾盯着你看……”
徒无遥身旁的女孩子打了个冷颤, 被他描述的画面吓到了,带着哭腔回头:“……有点儿瘆人, 这位师兄, 你可不可以别说这个了!”
谌寒年未曾料到如此, 忙说了声抱歉,改换话题:“那我们来说说烈帝吧。你们知道吗,烈帝在位千年, 这么长的一段岁月,但国相却只有一任。”
“我听说过,这事儿太离谱了,所以从小记到了现在。”队伍里的一人晃晃脑袋说道,“那可是国相之位啊,竟一直空悬……”
这话如一粒石子掷入湖中,掀起一圈又一圈波澜,众人议论纷纷。
“为何如此?难道后来者都没有任国相之职的才能?”
“不应当如此吧?纵使是一群矮子,也该拔个高个出来分担分担国事不是吗?”
“我想,你大概是想讲点烈帝国相和雪渊之西相关的东西。”于闲说道。
“于兄懂我。”谌寒年又笑,直言自己想说的,“国相是幽族人。”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摇头:“幽族?”“没听说过。”“你听说过吗?”
甚至有人说:“谌师弟,不会是你自己自个儿编的吧?”
对于这话,谌寒年毫不在意地耸耸肩,道:“在烈帝时期就被灭族了,没听说过倒也正常。幽族虽说被灭了族,但到底还是有一些血脉存活了下来,听说就生活在雪渊以西。”
“你不是想说,我们可能会遇见吧?”
“可我查到的资料,说雪渊以西,比雪渊上的条件更加艰苦恶劣,除了皮糙肉厚的妖兽,根本无人能在那处生存。”有人提出质疑。
谌寒年显然没考据过这个,一时卡了壳:“嘛,这个嘛……”
在队伍的最后,北苍望羲将手抱到了脑袋后面,隔着墨镜,定定看了谌寒年几眼。
越往西行,风雪越深。闻灯抱琴立于一块石头上,衣摆在风里猎猎飞旋。步绛玄站在他斜后方,隔着约两三丈的距离,遥望远处的同时,将闻灯的背影收入视野中。
他们已探到雪渊的边界,路上若是遇到神心空明境的妖兽,便杀了,清净境内的,则都丢给后面的人练手。
步绛玄本还要继续往前探,但被闻灯制止。闻灯认为,若是一直往前走下去,那他俩大概会成为永远的探路侠。
“一路向西,走到哪里,才算结束任务?”闻灯望着远方,轻声问道。
“时间到了,便算结束。”步绛玄道。
这样的回答让闻灯觉得奇怪,难道不该是各游击队于某处汇合,和正面战场上的人共同向妖兽发起进攻为结束?
“天机阁做的决定。”大抵是猜出了闻灯所想,步绛玄又道。
“没人提出异议?”闻灯本想从石头上跳下来,走到步绛玄面前去问,但手里的琴时时刻刻提醒着他现在的人设,让他生生站住。
步绛玄的回答伴随着风声传来:“占星台占卜出了大吉。”
占星台?闻灯听说过这个名字,按照他的理解,是道门最高权威占卜机构。
他不再多言,静静等待其余人赶来汇合。
大概两三刻钟,后方队伍到了,由步绛玄和闻灯领队,向着更西的地方出发。这一地带有许多妖兽出没,闻灯持着琴,几乎没有停下过弹奏,但他的周围,却是除了步绛玄再无旁人。
“新认识的这位闻小哥,还真是有两把刷子。”又是一次战斗结束,徒无遥望着闻灯的脸,笑眯眯说道。
北苍望羲“啧”了声:“就是琴弹得难听了点儿,有被吵到。”
“哎,人无完人。”徒无遥有些想叹气,但察觉和她说话的人是谁后,横了一记眼刀过去,冷笑道:“也不见你弹得如何好。”
“你又没听过我弹琴,又怎知我弹得不好?”北苍望羲慢条斯理哼了一声。
他不与徒无遥再说话,跑去找没有弹琴的闻灯,问:“闻兄,我有个不明白的地方,你为何竖着持琴?”
闻灯不曾料到第一个问出此问的人是北苍望羲,略加思忖,简单回答:“方便打人。”
北苍望羲挑了下眉,示意他自己没懂。
闻灯想到这人方才说自己弹琴难听,非常利落地来了个示范——但见他一高一低持在琴上的手倏然打了转,直直将琴拍向北苍望羲面门。
咻——
长琴破风。北苍望羲面『色』一变,将步子一转,敏捷避开,干笑答道:“……呵呵,是挺方便。”
“西面有异!”
突然的,也不知是谁白着脸喊了一声。
西面是北苍望羲和闻灯的背后,那个方向的雪面出现了不正常的震动,而在茫茫风雪中,显出了一座城镇的影子。镇上处处都是破屋断墙,有几个人里面在走动,神情呆板,穿着古怪,一时竟难分死活。
这就像一场海市蜃楼。除徒无遥之外的那个女孩子想起了先前谌寒年的描述,吓得叫了一声。
闻灯转身去看。
说时迟那时快,一股浩浩灵力自风雪中袭来,犹如天上泼下骤雨,将他整个人都罩住。
天地间出现了一扇门,一扇灰沉沉的门,由两根森白石柱和一道暗淡流光组成的门。八字胡教习立时高喝众人后退,北苍望羲见到它的刹那,愣了一下。
那股笼罩住闻灯的力量自门内而来,似要将他吸进里面。北苍望羲忙不迭抓住闻灯左臂,步绛玄亦如此,飞身跃至闻灯身侧,紧紧攥住他的右手。
步绛玄出剑,北苍望羲出刀,闻灯夹在之间,于危机之时沉沉扫弦。
琴音起,剑影出,刀光『乱』。
三道灵力混在一起,仿佛滚落的巨石,砸到门上,发出轰燃一声响,却是没能抗衡过这股力量。
刹那之间,门上光芒大盛,闻灯下意识闭眼。也就是这个刹那,他感觉自己被拖到了另一个空间内,因为灵气的浓淡程度变了。
刺目的光线紧跟着消失,闻灯睁眼一看,发现周围的东西果然发生变化。
广阔的雪原变成了一片被『迷』雾笼罩着的、天光幽暗的河岸,岸前有个老旧破损的渡头,渡头下面的河难以用言语描述,它泛着灰白阴暗的光芒,说不上到底是静止的,还是在向前流淌。
不过步绛玄和北苍望羲仍在,闻灯手上仍抱着琴,左手的绷带亦不见松散。
在他们身后,是那扇方才出现过的门,门上流转着一股悍然至极的气息,门后隐隐可见雪原上的狂风骤雪,但只可见,无法触碰,更无法穿过。
步绛玄手中长剑一挽,向着这扇门落下一剑,但他剑气和门撞上后,一声震响后,门上没有落下任何痕迹。他伸手一探,沉声道:“难怪,这是寂灭境的力量。”
闻灯懂了步绛玄的意思:“就是说,凭我们现在的修为也打不破,是吗?”
“别慌,别慌。”北苍望羲摘掉鼻梁上的墨镜,抬起手,『露』出了一个安抚『性』的笑容。
赫见此时,在河的对面、另一片影影绰绰的『迷』雾中,出现了一群人。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幼,穿着厚厚的、破旧的袄子,提着一盏又一盏灯,齐刷刷看向闻灯三人在的地方。
闻灯听见动静,转过头去看向他们。
一个中年男子从人群中走出来,踏上河岸边的那艘船,向着对岸行去。他有一双锐利的眼睛,头发披散下来,留长长的胡须,看起来蓬而『乱』。他亦提着灯,目光由上而下打量着闻灯,在他脚下那双鞋上停留许久。
北苍望羲给闻灯和步绛玄打了个稍安勿躁的手势。
“我认识他们,先别慌,也别『乱』走,我过去问问这是出了什么事。”他边说,边给那边也打了个手势,说完拍了拍闻灯肩膀,把弯刀收到腰间,大步走过去。
他走到了那个破旧渡头上,抬起双手,向着还在河岸中央的船比划,而船上的中年男子亦用手势回应。
闻灯看不懂这都是什么含义,看了看步绛玄,发现从他脸上寻找不到答案,又回头去看北苍望羲。他想冷静,但眉眼间的忧虑难以掩饰,步绛玄偏头看定他,学着北苍望羲方才的样子,抬手拍拍闻灯肩膀,以示安抚。
不多时,北苍望羲走了回来,神情说不上好,亦说不上不好。
步绛玄捏了个绝音术,但闻灯依旧压低了声音,问:“他们是……”
“你应该听说过,这世上有一些人,被称为游族。”北苍望羲道。
“无根之族。”闻灯轻声说出。
“是,他们就是这样一群人。而那扇门呢,就是他们开的。”北苍望羲抬手一指他们进来的地方,然后一指河对岸,“他们出于某种原因,想请你过去。”
说最后半句时,北苍望羲目光落在闻灯身上,接着才看向步绛玄:“我和他们并非一族,却是旧识,可以在这里出入,但你……”
北苍望羲没有将话说完。
他的未尽之意,另外两人都明白,可即使明白,闻灯还是问了:“步绛玄呢?”
“这里是入口,不是出口,而他们不会开门将不深被牵扯进来的人放出去。”北苍望羲不得不把话挑明。
闻灯蹙起眉,看向那扇门。
这门上充满了寂灭境修行者的气息和力量,和他在邙山行宫里感受到的有几分相似。若想和这样的力量抗衡,唯有与之境界相当。步绛玄现在不过神心空明境巅峰,就算他能在短期内破境进入游天下,但离寂灭境依旧遥远。
难不成要在这里修炼到寂灭境?或者等这群人心情好了再开一次门?那要多长的岁月?很有可能直到永远。
闻灯表情彻彻底底沉了下去。
“不过有一种情况下例外。”北苍望羲犹豫片刻,开口说道。
闻灯立刻问:“什么情况?”
北苍望羲:“比如你们是父子。”
闻灯:“……”
北苍望羲视线在两人脸上来回移动,摇头叹息:“不像,而他们看见你们的脸了,想要易容也没机会了。”
闻灯抿着唇,向着河岸对面和河中船上那人投去一瞥,眉头越锁越紧。倏然的,他脑中闪过一丝灵光,问北苍望羲:“这世上并非父子一种亲近关系,其他呢?”
“是,父子只是一个代指,其余还有母子、母女、父女。”
“别的呢?兄弟手足呢?”
“不行。”北苍望羲摇头。
什么破条件?闻灯在心中嘀咕,表情不免臭了几分。
北苍望羲看着他,摇了摇头。
“你在迟疑什么?”步绛玄倏然开口,问的是北苍望羲。
这人轻轻蹙了下眉,又缓慢吐了口气,语气带着遗憾:“我在迟疑,的的确确还有一种亲近关系是被他们认可的,但你俩显然不可能。”
“什么关系?”闻灯问。
“夫妻。”北苍望羲摊手,“你俩都是男的,这扮不了。”
“男的又怎么了?”闻灯挑了下眉。
北苍望羲大惊,一连后退三步:“什么叫……什么叫男的又怎么了?”
闻灯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转身朝向步绛玄,浅琥珀『色』的眼眸注视着他漆黑的眼睛,问:“你觉得呢?”
“可。”步绛玄回望他的视线,不假思索应道。
北苍望羲瞪大眼睛。
“好,从现在起,你是我媳『妇』儿。”闻灯道,并不给步绛玄反驳机会,继而转回去对北苍望羲道:“北苍兄,你走在前引路。”
“哈?你们这都能……”
北苍望羲张大嘴,惊得彻底,但他情绪调整得极快,嘀咕了句“死马当活马医了,试试再说”,转身走向渡头。
闻灯左手抱琴,做了个深呼吸,用右手抓住步绛玄的左手。他的动作带着几分试探味道,在发觉步绛玄没有抗拒迹象后,才扣住了他的手指,拉着他向前走。
步绛玄眼皮垂下,俄顷撩起。
他们很快来到渡头,而中年人也将船停靠在渡头,沉沉看了一眼步绛玄,摇头。
“他是我夫人。”闻灯道。
中年人比了个拒绝的手势,目光坚定。
“以男子身份行走江湖更方便些,故而他女扮男装。”闻灯解释了一句。
站在船上的人神『色』没有变化。
闻灯紧盯着他的眼睛,良久没有说话。
双方似是僵持住了,河的对岸出现了一些『骚』动,闻灯慢条斯理扫了『迷』雾中的那些人一眼,问:“你们不是要‘请’我过去吗?”
这一回,中年男人点头。
闻灯本就为了维持人设一直板着脸,眼下神情更冷,连声音都透出了寒意:“既然是‘请’我过去,那就拿点诚意出来。你们有两个选择,一是放他出去,二是让他随我一道,否则,我都不会如你们的意。”
他没有刻意抬高音量,但此言一出,河对岸的人群中的『骚』动更甚。那些提灯的人手忙脚『乱』比划着动作,灯火的光芒『乱』了,有人甚至想就这样走到河岸来。闻灯明显感出了他们情绪里的焦虑和不安,这才意识到一个重点——为何这群人要“请”他过去?
闻灯突然想着,干脆不答应了,而这时,步绛玄反手将他的手扣住,拉起他往回走。
素白的衣袂在虚空里轻旋,河那一边的人发出了更为嘈杂的声音,里面还夹杂着几声尖叫。中年人脸上的深沉表情亦破裂,睁大眼紧紧盯着闻灯的背影,向他伸出手,仿佛想抓住什么。
北苍望羲左看右看,抓住机会,给中年男人比了几个手势。中年人亦回以手势和动作,但眼睛紧紧看着闻灯,任谁都能看出他神情里的急切和渴望。北苍望羲见他如此,又比划一番。
这次交流之后,中年人垂低下头,长长叹了一声气。他从喉间发出一个音节,先是点头,后是摇头,似乎在自己和自己交战。过了数十息,他冲北苍望羲比出一连串手势,快得几乎能拉出残影。
北苍望羲读懂了面『露』喜『色』,拍拍中年人肩膀,转身去找闻灯和步绛玄,对两人道:“他们有了新说法,你们两人都可以入城,但进去之后,步绛玄必须扮回女子。”
诶?
闻灯眼睛眨了一下,对这个要求甚是吃惊。
“好。”回答的人是步绛玄,一如上一声“可”那般,没有任何犹豫。接着,他又对闻灯道:“我们无法从这扇门出去。”所以方才的样子不过是做做戏,进行示威。
“但他还说……”北苍望羲欲言又止。
步绛玄问:“说了什么?”
北苍望羲调整了一下表情,尽可能笑得温和,但看起来一言难尽:“我品出的意思,是怕你们诓他们,要你们入了城之后再成一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