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七三千年
这是“如果你们用虚假夫妻关系骗了入口守卫, 等进来后不是真的我们也会给你弄成真的”的意思吗?
好家伙,手段高啊!
闻灯暗中嘀咕着,对上步绛玄的视线, 用眼神进行询问是否愿意。
他面上虽然神情依旧,但心中浮现出了不确定。扮夫妻和演戏结婚完全是两码事, 按照这里的人流『露』出的态度,等待他们的极有可能是一场正正经经走完所有流程的婚礼。
闻灯是不介意的,就当过家家了, 但步绛玄是个老实……啊不, 是个严肃正经的家伙, 心里应该过不了这道槛吧。
他心说这主意怕不是不成了, 就见步绛玄冲他点头, 给了个单字:“嗯。”
步绛玄同意了。
闻灯浅琥珀『色』的眼眸稍微睁大了些, 继而收敛神『色』,同样点了下头。
北苍望羲见两人如此, 抬掌拍了拍脸颊, 扯出个轻松淡然的笑容:“很好, 懂得变通。兄弟们,走着?”
他说完转身,走在最前头。闻灯将步绛玄的手抓紧, 跟在后。
船上的中年人紧紧注视着闻灯,见他逐渐朝着自己靠近, 焦急的表情收起, 恢复了一开始的沉稳之『色』。
他脚下所踩, 是一条窄窄的小船,船上漆面几乎已脱落,『露』出深深木纹。
船在河中随着波流缓慢起落。闻灯注意到这点, 才发现原来这条河是在流淌着的。但他觉得这船看起来不足以承载四人,而还没开口试探,走在前面的北苍望羲毫不犹豫便踏了上去。
他心道一句“行吧”,紧随其后,步绛玄在他更后面一点的位置,站上小船的尾部。
四个人刚刚好把这条船挤满。船在河上打了个转,向对岸漂浮。
河面雾气弥散,中年人提灯站在船头,用这点昏黄的光驱开『迷』雾。闻灯不动声『色』打量这条河和对岸的人。河流流速缓慢,水的颜『色』是深黑的,前者是地形的原因,后者应当和光线有关。沿岸的人们不再吵闹『骚』动,但神情变得热切,用好奇的、欣喜的的目光迎接着他的到来。
为何要这样?这里到底是哪里?闻灯心中充满了不解。
渐渐的,船行至河心。闻灯和步绛玄没有放开彼此的手。起初闻灯不觉得什么,但到了这会儿,开始有点儿不自在。
他不是没和步绛玄牵过手,但这般正儿八经、有象征『性』、有目的地十指相扣,还是第一次。步绛玄的体温一向偏低,他的手却是温热的,两相对比,对方的存在感便格外明显。步绛玄手指瘦长,指尖搭在他手背上,指缝贴着他的指缝,偶尔动一下,就像跟在纠缠什么似的。
闻灯想往回缩一点儿,但又不敢动。他肩背的线条紧紧绷直,抱琴的动作变得僵硬,悄悄朝后看了一眼,却只看见一片被风送来的绛红衣角。
平常心,平常心。闻灯在心中安慰自己。
时间在这里好似被拉长了,就像在河里飘曳的水草,每一回舒卷的姿态都能看得分明。
终于,这艘船来到了对岸。
挤在岸上的人自行分开,让出一条路来。中年人下船之后,在旁侧等了等,等到闻灯抬脚踏上这片土地、抬眼四顾,弯下腰恭敬地比了个“请”的动作,面上所浮现的似喜又似悲。
闻灯走到了最前头,右手拉着步绛玄,左侧靠后一点儿是中年人,北苍望羲落到最后。
两侧挤满了人。闻灯在船上时为了转移注意力,将这些人数了数,约七八十号。
他们衣衫破旧,像是有什么穿什么,无论款式不管搭配,往身上裹就行;发亦不梳,『毛』『毛』躁躁披在背后,有几个男人脸上挂满胡子,除了一双眼睛,再看不见别的。
这群人似乎都不会说话,只能从喉间发出一声又一声的怪吼,但这些怪吼无疑是兴奋的。
仿佛来到了某个部落。闻灯在心中做出评价。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们这样高兴。”北苍望羲说道,语气里充满感慨。
“他们到底……”闻灯疑『惑』不已。
他被中年人引着向前走了一段距离。他观察周围的人,周围的人亦无时无刻不在看他,这些人仿佛确定了什么,人群爆发出一声欢呼,如同卸闸的洪水般蜂拥过来。
落在最后面的北苍望羲一下子被冲散了。闻灯眼皮子一掀,紧紧抓住步绛玄,足尖往地上一点,掠至半空,从人群里脱离出去。
他不过是为了躲人『潮』,这群人见了,却犹如见到神迹,『露』出惊奇的神『色』,纷纷跪拜。
“他们……”闻灯欲言又止,下意识看向步绛玄。
步绛玄看着底下的人,眉心轻轻蹙了蹙,生出一些猜测,但眼下并非说话的好地方,向闻灯摇头。
闻灯环顾四周。
凌空而立,他看见了这个地方的全貌。跟在雪原上见到的“海市蜃楼”不同,这里没有城镇,房子皆用石头搭成,零零散散散落在河流附近。
这里有麦田和牧场,远处是一片树林,生长着的都是闻灯叫不出名字的草木,枝叶茂密,掩映着一座同样用石头堆砌起来的、类似殿堂一类的建筑。
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可说之处。闻灯的目光回到河岸边的人身上,这群人竟还跪着,而带他们来到此岸的中年人亦是愣愣的神情。
“你们起来。”闻灯带着步绛玄落回地上,和这群人拉开一段较长的距离,说道。
这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竟是都没动。
闻灯眸光一动,心说这些人既然是以拜神的心情拜他们——
“起来。”闻灯抬高音量,将音『色』放冷了些,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话毕,众人果然遵从起身。他们将灯重新提回手上,浅浅的光芒连成片,照亮他们瘦且苍白的脸。他们愣愣看着闻灯,过了会儿,又有人想上前。
“止步。”闻灯瞥了这人一眼。
这人抿了下唇,听话地把脚缩了回去。
闻灯又生出新的不解,他们明明能听懂话,但为何都说不出话?总不至于所有人都是哑的吧?
或许是个历史遗留问题?这场合里弄不明白这种事情,闻灯决定不去思考。他看了一眼怀里的琴,想到什么,尝试着道:“都散了,该做什么做什么。”
依旧是命令的语气,而话音落地,他看见这些人不约而同向自己行了个古怪的礼,退开、转身,往石屋的方向去了。
几乎要被挤到河里的北苍望羲瞪着眼,惊得下巴快要掉到地上。中年人不再是一张深沉的面孔,眼底流『露』出欣慰,来到闻灯面前,再一次比了个“请”。
继续前行。
无人拥挤在两侧,这一回,他们的速度很快。中年人将闻灯等人带到了那片树林间,沿着一条曲折蜿蜒的石道走向深处,走到那座石殿前。
这里豁然开阔,是一片人为开辟出来的广场,石灯笼夹道相迎,四方华表高耸,脚下的石砖古旧清沉、绘着繁复难解的图腾。
遥遥一看,石殿阶上,有几个年轻男女分成两列站立。他们穿着素白的祭服,衣角在风里缓慢起落,宽大袖摆上深红的刺绣徐徐翩飞。
殿门大开着,就在闻灯向门内投去注视的时候,一位头发花白、手持拂尘的老人走了出来。他身形瘦削,若用寻常人的年岁来算,起码已有古稀。老者亦是一身祭服,白得寻不出半点修饰,用闻灯的说法,仿佛是往身上披了一片没来得及织染的布。
闻灯预感到什么,停下脚步,不再往前。而那老者一步一步朝他走来,渐渐的,眼眶中盈满泪水。
闻灯愣了,这一刹——
“大人!”老者哽咽呼喊着,在距离闻灯数步之处屈膝一跪、长长叩首。石阶上的年轻男女们亦朝着闻灯沉沉拜倒。
这和方才那一群人的叩拜相似至极,却又截然不同。他们这一叩一拜,叩于巍巍大殿前,拜于古砖长石上,似从极远之处、极旧之年里行来,庄严肃穆,意义沉重。
闻灯第一反应是避开。但老者仿佛头顶长了眼睛,竟跟着闻灯的转动方向,起身再拜。他后面的年轻人们亦是如此。
闻灯又让,对方仍旧不让,第三次拜倒。
闻灯:“……”
闻灯拿这群人很没办法,无奈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老者听见闻灯的声音,眼中喜悦之情更盛,眼泪亦是更加汹涌。他直起了身,振臂高呼:“大人!”
又是一次深深叩首。
原来你们中有会说话的,但不会就会说这一句话吧?如果我绕着这座石殿走一圈,你们是不是也要跟着我绕圈圈?这场面,还不如让我直接跟步绛玄结婚!
闻灯情不自禁在心底跑火车。他快要崩不住人设了,很像仰天长叹。
“喂,我说……”北苍望羲伸手碰了一下步绛玄手臂。
就在这时,引路的中年人走上前来,挡在步绛玄面前,严肃地比了几个手势。
步绛玄瞥了一眼北苍望羲。
北苍望羲一把拉起他,往树林外走,“外人勿扰,等你和闻兄弟成了亲,成为内人再过来的意思。”
“别看外面那群人没经历过事,见到人飞就跟见了神仙似的,但这里头……藏龙卧虎。”他压低声音对步绛玄道,即使劝解,亦是警告。
中年人很满意北苍望羲的做法,带两人走向另一个方向。
闻灯目送着他们,等到两人都从视野里消失,松了一口气,不再绷紧表情。他看回仍然跪在地上的老者,但没有说话。他沉默着,久久沉默着,在沉默之中倏然将衣摆一撩、膝盖一弯,跪到了老人家对面。
老者惊了,眼睛大瞪如铜铃,手指揪住衣摆,不住颤抖。石阶上的年轻男女们亦惊恐茫然,左看右看,不知所措。
闻灯却是一副轻松模样,扭了扭脑袋,活动颈椎。
“不、不,大人请不要如此……”老者膝行数步上前,颤颤巍巍伸手,连拖带拽将闻灯从地上扶起。
这下他自个儿也站起来了。闻灯盯着他,幽幽道:“我还以为,你只会说那句‘大人’呢。”
“不,不是的大人。”老者又哭又笑,不住用衣袖拭泪,摇头说道。
闻灯抱起手臂,重新打量了这里一圈,说道:“说吧,用这般隆重的方式‘请’我过来,是为了做什么?”
站在他对面的老者笑了,将拂尘一甩,振臂道:“坠落的星辰,终有升起之时……远去的灵魂,终有归来之时……”
“我等……我等等待三千年……终于等到了这一日了……”
老者说着说着,笑容消失了,话语间又带上了哽咽,肩膀开始抖动,语调曲折顿挫,听起来有些感伤,但也有几分滑稽。
你在唱歌吗?闻灯面无表情道:“好好说话。”
老者的话语戛然而止。他垂下了眼,神情里竟然流『露』出点儿委屈:“当年族中巨变、祖先们惨遭放逐,是按照您的指示远避于此,才得以保留下些许血脉。我们一直生活在此,就是为了……”
闻灯忍不住打断这话:“你族依照我的指示避世……‘我’是谁?”
“大人,是‘我族’。”老者纠正他,继而不由高唱,“您是天上的星辰,您是我们的明灯,您是……”
你这是在学小学生造句吗?闻灯深深做了个呼吸,并给自己捏了个清心诀,才不至于一琴抡过去,把这人打晕、让他们换个能正常说话的过来。
不过闻灯理解得差不多了。这是一个误入隐世遗族、被他们当成归来英雄的剧情,而这英雄很有可能是轮回型的。
可我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穿越者,拿的还是男配剧本,为什么这样的剧情被我触发了?该换成步绛玄才对吧?闻灯心中充满不可思议。
他不再理会老者的高唱,向着石殿走了几步,又倒退着回到先前的位置,四下一顾,歪头问:“听你话里的意思,是希望我把你们带出这个地方?”
老者的歌唱,不,话音一顿。他年迈浑浊的双眼注视着闻灯,良久后,躬身执礼道:“大人,请您随我来。”
林间石屋。
天光昏『惑』暧昧,中年人将步绛玄和北苍望羲带至此处,为他们点了一盏灯便离去。窗外寂静,没有鸟啼,能见得风动,却是不闻树响,显然,这里被布下了结界。
北苍望羲比步绛玄放松,就近往椅子里一坐,两手交叠在脑后,摇头晃脑说道:“这位闻兄弟,真是出人意料,竟和『迷』雾河的幽族有关系,而且关系匪浅,你看那位竹大叔,还好心留了盏灯。”
他没戴墨镜,湛蓝的眼睛半睁半闭,说完之后,又笑起来,冲着步绛玄戏谑道:“不过最让我没想到的还是你,那样的要求,竟然想都不想就答应了。”
步绛玄站在窗前,紧紧盯着窗外那根斜横着的枝条,半晌后,才从北苍望羲的话里挑出一个名字问:“『迷』雾河?”
“对,这里叫『迷』雾河,因为有『迷』雾又有河。”北苍望羲道。
紧跟着,步绛玄又说:“这些人是幽族?”
北苍望羲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什么,赶紧闭口,将脸转开。
步绛玄却不在意这些人是否便是传说中的幽族,敛低眸光,轻轻道了声:“闻灯。”
两个字的名字,倒是比三个字时更上口了些。
喊完他抿了下唇。
北苍望羲有心转移话题,听他说起别的,一记鲤鱼打挺坐直了,信誓旦旦地道:“放心,方才那个老头是这里的大祭司。照他恨不得抱住闻兄弟大哭一场的模样来看,闻兄弟定然不会有事。”
继而起身,走到步绛玄身侧,拍了拍他肩膀:“我说步兄弟,你就不关心关心自己?”
他说的是步绛玄答应扮作女孩和闻灯成亲的事。
步绛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但北苍望羲笑开,连鼻子都笑皱,绕着步绛玄走了一圈,摊着手说:“需要我帮你吗?在这事上我虽然没有经验,但是,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
“不必。”步绛玄语调平平拒绝。
咯吱——
言语之间,石屋的门被推开,几个女孩手捧托盘走进来,上面摆着大都是赤红灿金的事物。北苍望羲打眼一瞧,兴奋起来:“衣服来了衣服来了!嚯!还有珠钗凤冠!”
步绛玄站在窗前,背对门扉,没有转身,绛衣在风里起落,腰身窄瘦笔挺。
女孩子们用好奇的目光打量他几眼,将东西逐一摆到桌上,最后还摆上一面镜子。北苍望羲凑近看了看,对其中一人道:“小月,介绍介绍?”
这名为小月的女孩抿唇一笑,指了指其中一件东西,双手比划着解释,继而指向下一件。这过程并不长,介绍完后,小月和其他人一起离开石屋。
北苍望羲又将这些看了看,脸上扬起诡异笑容,大步流星走到步绛玄身后,双手按上他肩膀,带着他转身,将他推行至桌前。
“步大侠,我已全然了解了。”开口时,北苍望羲已然换上一张严肃的脸孔。
他首先指向桌上的瓶瓶罐罐,手掌逐一掠过去:“这个罐子,是香膏,抹到身上增添香气用的;这个俩,分别是口脂和胭脂,想必不用我多说,从名字就能听出是什么;这……”
“出去。”步绛玄冷冷冰冰开口。
北苍望羲没应,捞起最开始说的香膏罐子中的,揭开一番嗅闻,递道步绛玄面前:“茉莉香,还怪好闻的,步大侠,来点儿?”
步绛玄偏首,慢条斯理瞥了北苍望羲一眼。
“不喜欢茉莉?那换一个,我才这个是……”
下一刻,别人间剑出鞘。剑光倏亮,北苍望羲的声音戛然而止。
紧跟着石屋中狂风一扫,这一身黑衣的人连人带罐从窗口上飞了出去。
阵法隔绝了窗外的声音,石屋里重归清净。
步绛玄垂下眼来,打量起这些东西,摆在首位的是一套喜服,大红『色』,叠得整整齐齐。步绛玄抓起、抖开,是女子的款式,袖摆宽大,裙摆轻盈,被从窗外来的风吹得飞扬。
看着这道红,步绛玄不由想起乌龙寨中他和闻灯的初见。那人笑容明艳,站在山野上,红衣黑发,在风里翻飞,猎猎作响。
石殿上。
闻灯坐于此间,身前置一长案,案上有茶有点心有瓜果,还有“消遣”用的书。
他对面坐着那位满头花白的老者。
一刻钟前,他问老者,是否是想让他带领这一族走回天日之下,老者摇头。
老者把他带到殿中,说有几样东西要交给他,那几个年轻的男女领命找寻,但找了这般久,还是没把东西带出来。
闻灯喝了一刻钟的茶,吃了一刻钟的茶点水果,连那本书也翻了翻,但那是一本讲阵法的书,闻灯看了两眼,两眼蒙圈。
“大人果真如传闻中那般……不喜读书。”老者笑了笑,为闻灯再添一碗茶。
“你其实是算命的吧。”闻灯瘫着脸道。
老者捋了捋胡须,点头:“老朽的确略通星算之术。”
闻灯:“……”
闻灯觉得这群人是在绑架自己的时间,不再虚费唇舌,开门见山:“我要见我夫人。”他这话说得自然无比,连语气里的不耐烦、眼神中的思念关切亦是生动。
“大人莫急,距离吉时还有一阵,夫人尚在准备当中。”老者说得很恭敬。
闻灯一听“吉时”二字,眼皮子一跳,总觉得要发生点不靠谱的事情,蹙着眉头道:“……我不需要他准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