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十八月光
立在石屋正中的铜镜映出步绛玄此时的模样:他右手拎一条大红衣裙, 左手托一顶凤冠。裙摆在低空里飘摇,缎面光滑如水,做工精美雅致;凤冠华美, 垂坠下来的流苏轻曳,曳出璀璨绚烂的光。
在这两者之间, 步绛玄英俊的脸上少见地有了表情——那漆黑的眼眸中带着审视、为难和考虑的情绪。
但他考虑的时间明显太久,久到屋外的北苍望羲待不住了,往门上叩了两下, 问道:“你换好没有啊?需要帮忙吗?”
“外面待着。”步绛玄道, 语调平平, 听不出起伏。
“别让其他人进来。”他还加了一句。
“是, 你境界高你是大哥。”北苍望羲在外倚着门, 拖长调子说道。
步绛玄往后退了一步, 放下左手上的凤冠,把右手上的衣裙提到身前、一番比较。
这衣衫委实小了些, 倒是和闻书洛的身量差不多。
本就该由闻书洛来穿。步绛玄在心中说道, 敛低眸光, 左手向外一伸,手腕翻转,手指捏诀。
灵力开始在他周身流淌, 光芒缭绕转动间,他的身形逐渐缩小, 变成细肩窄腰。
原本穿在身上的衣衫松垮下来, 步绛玄面无表情脱下它们、换上那件喜服。他将目光看向凤冠, 再从耳坠手钏香膏口脂胭脂等物上一扫而过,转身走回镜子前,将头发拆掉, 学着平日里闻灯的模样,给自己扎了个高马尾。
咚!
石屋的门被人用灵力撞了一下,力道不轻不重,像在暗示什么。
门口的人是北苍望羲。这种时候,步绛玄觉得北苍望羲唯一会提醒他的,是外面来了人。
步绛玄从镜子上收回视线,拿上别人间剑,剑指并拢,往外落下一道灵力,将门打开。
石屋前有一条用石板铺成的道路,不长,大约两三丈,北苍望羲站在路的尽头,张开双手,极力拦着来人。
来者是方才来送过东西的女孩子们,都不会说话,只能冲北苍望羲比手势。她们神情带着好奇和紧张,但在石屋的门从内往外打开、步绛玄走出来时,不约而同愣住。
北苍望羲见她们如此,忙将脑袋转过去。
一看吓一跳,现在的步绛玄,身形竟和他记忆里的闻书落重叠了。北苍望羲不可置信地眨眨眼:“我天,不看脸我还以为是闻书……”
而这时,女孩子们的表情变了。她们圆眼大瞪,怒不可遏,用力扒开守门的北苍望羲,气势汹汹走向步绛玄。
这些都是没有修行过的普通人,若步绛玄发起火……北苍望羲看看她们,又看一眼步绛玄,蹙起眉头,闪身疾退。他退到石屋门口,在女孩子们冲进去之前,用双手撑住门。
他的神情无奈到了极点,将女孩子们比划出来的手型仔细一瞧,对步绛玄道:“她们的意思是,你不化妆不梳头,就这样素着出来,很配不上……很不守规矩、不尊礼节,不是真心想嫁给闻兄弟。她们还表示,如果你不想嫁,那就走远些,让她们嫁。”
“要我说,忍一忍风平浪静,你还是回去……”
北苍望羲开始对步绛玄进行劝说,不过不抱什么希望,但他话未说完,听得步绛玄道:“我自会处理。”
话音落地,步绛玄退回门内,衣袖一振,将门合上。
铜镜依旧立于屋中央。步绛玄看了一眼镜中的自己,将视线放向窗外,那是石殿所在的方向。
和幽族人相熟的北苍望羲暂且不谈,他和闻灯,现在是互为人质了。步绛玄敛下眸光,轻轻一抿唇,走到那一堆颜『色』各异、散发着香气的瓶瓶罐罐前。
石殿上。
灯火通明,照亮四方幽静伫立着的石像。闻灯仍坐在那张长桌后,杯中茶水喝了一小半,茶点用了小几块,那本书看了一眼便没再翻。
这里的茶水喝起来和外面的很不同,点心亦然,口感算不得细腻,但吃起来别有一番风味,大抵都是用这里的产物所制。
他没再问老者关于步绛玄的情况。说多错多,若他真是这一群人的座上宾,那步绛玄身为他的“夫人”,得到的待遇定然不会差,若这人不过是唬他,那问了也是白问。
却是忍不住思考步绛玄的处境。他慢慢撇下了眸,目光落在被绷带缠住的左手上,过了会儿,用右手扣住自己的左手。
终于,被派去寻物的几个年轻男女回到殿中,为首者手持一狭长木匣,身后人接捧木盒,他们皆躬身前行,神情严肃、动作恭敬。
“大人,要交给您的,就是这些。”老者端正了坐姿,轻轻将袖一挥,把桌上的杯盘挪开、腾出空位,接过那狭长的木匣,置于闻灯面前,再抬起手,指了指仍被年轻人们捧在手上的木盒。
闻灯扫了眼木匣。匣上的锁虽然紧扣,却有一道古老幽远的气息溢散开来,当是属于某位高人的,但没有恶意。
纵使如此,闻灯依然没有伸手去碰,他看了老者一眼,用眼神进行询问和示意。
老者没有对闻灯的警惕流『露』出不满,捋须笑笑,打开木匣前的锁,用双手抬起盒盖。
躺在里面的是一把琴,不同于当下流行的六弦,而是一把七弦,琴面漆亮如镜,琴弦有光盈盈。
闻灯愣了愣,而年轻人们依次将木盒摆上来、依次打开。这些木盒中装的都是书,封皮上的文字是一种拼音文字,类似于闻灯在曾经生活的那个世界里见过的梵文藏文,甚是难认。
在这个世界里,闻灯只见过一次这种文字——雪渊战遇见的那个流雪飞霞里,顾东亭告诉他,这是幽族的文字。
“你们是幽族?”闻灯吃了一惊,撩起眼皮,问对面的老者。
“大人聪慧。”老者又笑起来。
这种时候就不要拍马屁了好吗?闻灯腹诽着,心中泛起了嘀咕。
“幽人善乐,这都是自古流传下来的乐篇,请大人过目。”老者又道,取出这些书册中的一本,双手递与闻灯。
闻灯没接。他抿了下唇,敛低眸光,和书册封皮上的文字互相瞪着,道:“实不相瞒,我看不懂你们的文字。”
“什么?”
这话惊得老者手抖了一下,眼睛逐渐睁大,不敢相信方才所听。他不错目地注视着闻灯,许久之后,眼中蓄满泪花,将书一放,哭了出来。
闻灯:“……”
闻灯别开脸。
老者捶地痛哭,那几个年轻男女亦扑通扑通跪倒在地,闻灯一时无法形容这样的场面和自己的心情。
他觉得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从桌后起身、绕到对面,伸手去扶老者,却是不曾料到,这人极沉,连发三四下力,都扶不起。
而老者揪住了闻灯衣衫,仰起头来看着他,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这就跟老小孩儿似的,闻灯无言至极,干脆任他自个儿哭,转头去问别人:“你们给我这些东西,为想做什么?”
“这些、这些本就是您的。”开口的是方才捧木匣的人,是个约十七八岁的少年,唇红齿白、眉目俊秀。大概是不常说话的缘故,他嗓音听起来甚是沙哑,音调也有些古怪,还有点儿害羞。
说着,他悄悄抬头看了闻灯一眼,往前挪动一段距离,跪在闻灯身前,用虔诚的语气道:“大人,我愿助您习字。”
闻灯:“……”
闻灯忽然觉得头有点儿疼。
他把衣袖从老人家手里扯出来,走到方才的位置上,将那些书册一一翻了个遍。
都是乐谱,注语用的是幽族文字,弯弯扭扭如同蛇形,但谱上符号依旧是通用式,闻灯能够识得。他后悔方才的直白了,却也无可奈何,读着谱,在心里唱了一下,挑出一曲喜欢的,试着弹了弹。
他把曲谱用灵力立在了桌上,弹的是自己的琴,为了让琴音尽可能地显得不那样难听,弹得很慢。
一段过后,闻灯抬头看谱,发现那身披祭服的老者停止了哭泣,拜倒在地的年轻男女们直起身,皆呆呆看着他。
“你们……”闻灯被看得有些发慌,手往袖子里缩了缩。
“三千年了,三千年了,终于……大人!大人!”老者大哭又大笑,振臂高呼,那几个一直控制住了情绪的年轻男女,互相看了一眼,竟落下泪来。
闻灯心中不解更甚,想问个清楚,而老者已膝行上前,坐到他身侧,手舞足蹈说道:“大人,我讲与您听,这一曲应当……”
老者细致讲解琴曲,闻灯边听边弹,暂时将疑问放到一旁,将一段又一段乐句连成篇章。年轻人们擦拭眼泪,悄然无声从殿上退开。
夜『色』四合,弥散在河上岸边的雾气更浓,沿着河岸搭建而起的石屋里亮起灯火。这点灯光在浓雾里不过是模糊一团,连稍远一些的地方都照不到,但不知从何时开始、从何地开始,有月白『色』的光芒升了起来,让视野变得清透。
光芒起初只有一星一点,渐渐的连成了片,定睛一看,竟是石头在发光。
林间石殿,岸上石屋,河中石子,所有的石头都散发出了光芒。终年缭绕于此的『迷』雾被驱散了,河水变得清澈透亮。
人们推门而出,用惊奇的神『色』环顾四周,咿咿呀呀对话。过了一阵,又不知是谁第一个抬起了头,发出一声欢喜的怪叫。
——天空之上,有月破云而出。
那是一片半圆的月,挂在灰蒙蒙的夜空里,泛起出寂静的、皎白的光芒,说来无比寻常,可这里的人们互相对视,欣喜拜倒,喉间发出一声又一声欢呼。
渐渐的,石头上的光芒消失,但月光照耀着大地,四野依旧明亮。
北苍望羲站在人群中,和身旁的人一起遥看天幕。他瞪着眼,脸上充满了不可思议:“这里竟然……出现了月亮?”
闻灯在石殿上弹了许久的琴,久到都忘记时间还在流逝,醒过神来,发现殿上落满灯火,殿外月华轻淌。
原来已经到晚上了?闻灯暗自心惊。
桌上还剩最后一本乐谱,这本乐谱和别的不大一样,它除了曲子本身,没有任何文字标注。
闻灯本着学都学了、不如学完的原则,将之拿起,却见一直笑眯眯坐在身旁的老者抬手,比出一个带着否定意味的动作,用坚定严肃的语气道:“大人,这一曲,不可奏。”
“为何?”闻灯疑『惑』问。
老者没能给出答案,只是笼统说了一个词:“禁曲。”
“大人,祭司大人,吉时将至。”
这时候,那个说愿意帮助闻灯学习幽族文字的少年来到殿上,手持一个托盘,上面整齐叠着一套喜服和一个玉冠以及一些饰物。
“竟然就到了?”老者讶然开口,神情里流『露』出几分遗憾。他理理衣袖起身,叹息着说道,“大人请。”
少年亦说:“大人请随我来。”
闻灯学曲子学得深了,起身时竟有点儿不舍,想到接下来要“娶”的是步绛玄,将琴收起,随少年走向石殿深处。
他被带到一个房间内——说是房间并不准确,应当用寝殿来称呼。这里格局宽敞至极,分了里外间,有床有榻,客座长几一应俱全。
少年把喜服等物放到里间的罗汉榻上,弹指轻点,将屋中所有灯烛都点燃,然后垂手站回榻旁。
这人打算服侍他。闻灯没有这样的习惯,直言道:“不用,你出去。”
“可大人……”少年抬头,面『露』犹豫。
“出去。”闻灯扯出一张冷脸,向外一扬下颌。
“我就在外,大人若有事,唤一声即可。”少年尊从他的话,告辞退去,没忘记将门合上。
寝殿内重归安静,唯有灯火在摇曳。
闻灯在袖子底下捻了捻手指,走向罗汉榻上,将玉冠拿开、喜服捞起来。
这比他初来乍到时挂在身上的那片红布好多了,上等绸缎做成,面料柔滑,袖摆和前襟上以暗线绣着精致繁复的图案,被灯火照耀着,淌出如水一般的光泽。
虽然是假结婚,但还是怪不好意思的。闻灯做了点儿心理建设,才脱下外裳,将这件喜服穿上。
衣衫颇有些繁复,他费了点儿功夫才穿好,余光瞥见房间另一侧有面铜镜,走过去对镜整理,并给自己重新束发。
这人仍然不太会梳头,弄了许久,都只能勉勉强强把玉冠戴正。他不得不将门口的少年叫进来,让少年帮自己束好发,并把各类饰物配带到该在的位置上。
外面热闹了起来,夜风里响起丝竹管弦之声,轻灵得仿佛在树林里跳舞。闻灯侧耳细听,才知老者所说的“幽人善乐”不假。
他踩着这样的乐声,由少年引着回到石殿上。
这里布置一新。素白的灯烛皆换红烛,对照洒落清光;大殿左右两侧摆开席案,酒水菜肴已然备好,就待客人入座。
闻灯四下一扫,抬头看向殿外。他看见在风里翻涌成浪的层林,看见在枝叶上跳动的月光,看见盛装打扮欢歌奏乐的人们,看见独立于人群之前的步绛玄。
四目相接,闻灯怔住了。
步绛玄站在青砖上,仿佛站在古旧的时光中,澄白月光落在身侧,宵风吹得衣摆翻飞,都是描摹的画笔。
这人改换了身量,肩细腰瘦,足踏绣鞋,如墨长发压在凤冠之下,唇点朱红,额上妆桃花,一双漆黑丹凤眼,生而轻翘的眼尾扫出一抹飞霞。
依旧是一身的清冷味道,却是深藏着瑰丽和妩媚的清冷,美得令人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