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十四上元
场面一时静了, 包括坐在步绛玄对面的闻灯。他对上步绛玄的视线,眨了一下眼,紧接着又眨了一下, 被北间余拿折扇轻轻敲了下手臂,才回过神。
闻行意率先从步绛玄手中将聘书接过, 正待说些什么,闻灯清咳了一声:“咳!”
众人的目光都落到他身上。
闻灯神情变得不太自然,又咳了一声, 从闻行意手里抽走那聘书:“让我看看你给我下了什么聘礼。”
这聘书以一张长纸折成。闻灯把它拉开, 没想到一拉再拉, 一双手打平了, 都未将这聘书看全。
“你这是下了多少聘礼?”闻灯抬头惊道。
步绛玄正襟危坐, 神情专注认真:“人间俗物, 不值你一二。”
“咳!”闻灯咳了第三次,耳尖被这话惹得泛起红。他啪的一声合上这聘书, 把它放回闻行意手里, 却不知该说什么, 想来想去,小声道出一句:“这门婚事我同意了。”
这应当是由长辈来说的话,闻行意和闻清云齐刷刷看向他。闻灯将眼睛一垂, 吃了块锅巴,又喝一口茶, 装出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不过场间沉默的气氛仅存在片刻。闻行意命赵叔取来酒, 为客人们斟满, 朝着东和与步绛玄一敬:“步公子一表人材,天资聪颖,愿与家妹结亲, 乃我家幸事。”
闻清云亦道:“今日本就是上元佳节,又添如此喜事,当真是双喜临门。”
北间余笑笑:“再过两日,便是徒弟生辰,该说三喜才对。”
“是极,的确是三喜临门。”闻清云点头附和。
众人皆举杯。
逐渐西坠的夕阳将神京城烧红,漫天漫地铺开灼灼艳『色』。开在庭院角落里梅花幽香暗送,桌上酒香甚浓。
菜一道接着一道上桌,几人把酒相谈,谈得倒也算欢。
渐渐的,暮『色』跌转,夜『色』完全落幕。城中的爆竹响一声高过一声,隔着几重院墙都能听见小孩儿窜上街头的欢呼。沿街的灯盏早已燃上,若是从上空看,仿佛是神京城中烧着了一条长龙。
闻宅里推杯换盏数回。闻灯感觉自己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筷子,抬头看了步绛玄一眼。
步绛玄收到他的眼神,给他盛来一碗汤。
桌上有两道汤,这是离闻灯较远的山『药』排骨汤。汤『色』炖得『乳』白,面上浮着葱花,甚是可爱。
闻灯一向的习惯是吃完饭后喝一碗汤。但他看见这碗汤后,挑了一下眉。
步绛玄见后,敛眸思索,道:“等会儿城中有灯会。”
他没有压着声音,语气仿佛闲谈。
闻清云正向东和讨教某记剑招,闻行意在和北间余谈论先前妖兽之战的某些细节,听他突然出声,纷纷停下交谈。
步绛玄在几人的目光下,面不改『色』继续对闻灯道:“一起去看看?”
闻灯这才开始喝汤。他喝了半碗,掀起眼眸回视步绛玄,点头说好。
“那就走吧,再过一会儿,人会很多。”步绛玄站起身。
“大哥二哥,师父师伯,我们出去玩,你们慢慢吃、慢慢聊。”闻灯从椅子里站起来,冲他喊到的几人弯眼一笑,笑完离席,伸手去抓住步绛玄的手,带他朝外面去。
晚来风急,吹得庭院里花香四溢。步绛玄将闻灯的手扣紧,他们用散步的速度往前走着,离开的说辞是去看灯会,但出了闻宅大门,踏上的方向却是随意选的。
闻宅正门前的路还算空『荡』,越往外面的路段走,越是热闹。树上挂着彩纸,沿街摆满各式各样的小摊,食物的香气混杂,被回旋起落的风抛上天。闻灯停下脚步,往四面看了看,说起在席间没找到机会说出口的话:“你怎么不提前和我打一声招呼?真是太突然了,连我都吓了一跳。再说我们不是已经成过亲了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在嘈杂的人群中有些难辨。
但他身旁的步绛玄听得清。步绛玄指腹在闻灯手背上轻轻摩挲,道:“但别人都不知晓那是我和你。”
步绛玄瞥着闻灯的神情,问:“难道你不愿意?”
这人有情绪了。闻灯握着他的手晃了两下,解释道:“没有,你提得太突然了,我那两位兄长似乎受到不小的惊吓。”
“突然?”步绛玄道,语调幽幽的,泛着点儿凉意,“他们之前还给你定下了和程复惊的婚事。”
闻灯语带无奈:“因为他们和程家还算熟,觉得程复惊人好。”
步绛玄挑了下眉,没有说话。
他不仅有情绪,还不开心了。闻灯赶紧哄道:“我觉得你更好,哪儿哪儿都好,符合我的喜好。”
步绛玄仍是不言。
闻灯将步绛玄拉到一个糖关刀摊前。他按着他的手,放到转盘的木镖上,将这根木镖拨动。
他们转到了蝴蝶。
做糖关刀的师傅点火烧糖,手脚麻利地在板上绘出一只糖蝴蝶,压上一根木签,再用刀在底下一划,把蝴蝶抬起,送到闻灯手上。
灯下的糖画晶莹透亮。闻灯把它递到步绛玄面前,这人不肯张嘴,他便用蝴蝶翅膀一直戳他唇缝,直到这人张口。
“酷哥,你要多吃糖。”闻灯低声说道,语调慢悠悠,“不能吃这种陈年旧醋,那会儿我和你还不认识呢。”
步绛玄将糖块嚼碎咽下,垂眸看定闻灯,道:“如果可以,我希望和你早些认识。”
“这难度有些大。”闻灯笑着说道。
他也咬了一口手里的糖关刀,拉着步绛玄向前,一起分食。
沿街灯火繁繁,人『潮』将道路涌满。闻灯以女子之身走在这拥挤人群中,想看什么都被挡住,干脆往上跨了一步,走在半空中。
行人纷纷注目,他神情不变,哼笑着往前看。
“那里应该是在猜灯谜吧,过去看看?”闻灯抬手指着某个方向,对步绛玄道。
那是一处搭着一排又一排灯架的地方,每一个灯笼下方都挂着一串字条,男男女女在灯架间穿行,时而迸发惊呼,时而语带懊恼。
步绛玄顺着看过去,“嗯”了一声。
两人快步过去。
这里需要凭票入场,步绛玄给了钱,带闻灯入内。
闻灯偏科严重,擅音乐擅数学物理,学起文科堪比登天,可他爱凑热闹。步绛玄自幼博览群书,这灯谜会上的谜题,鲜少有猜不中的。
挑谜语和领奖品由闻灯来,解谜的任务交给步绛玄。这家伙还笑着说他二人配合妥当。
闻灯不断在挂谜面的灯盏和领取奖品的地方来回,次数太多,老板看他的眼神逐渐凶恶。
又领到一条剑穗,闻灯冲灯谜会老板笑了笑,继而扯住步绛玄衣袖,神情一变,对他道:“见好就收。”
“谜面都是你挑的。”步绛玄不留情道。
“咳。”闻灯咳了一声,重新对灯谜会老板扬起笑容,“你们这儿卖灯吗?”
“自然是卖的。”灯谜会老板身旁的伙计说道,“客官您请看,这个架子上,都是出售的。”
“那我买两盏。”闻灯道。
他挑了一盏圆月和一盏玉兔,不再猜谜,拉着步绛玄从灯谜会上离开。
街上的人比方才更多,闻灯不想被挤,将步绛玄拉到半空、落到沿街屋顶上。
这一夜是十五,夜幕深黑,圆月如盘,偶见星辰二三点,散落东山外。
“听说东山上有座垂云楼,烈帝去世的那一夜,就在那里坐着。”闻灯从一个屋顶跳到另一个屋顶,用手上的圆月灯撞了一下步绛玄的那盏玉兔灯,仰首望天,朗朗唱道:“海上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戏腔婉转。
步绛玄和他并肩前行,静静听他唱完这首从未听闻过的曲子,问:“这是什么?”
“《贵妃醉酒》。”闻灯道,并大致说了一下这个故事。
步绛玄听完,没有说话。
他们往人群稀落处走,眼前的转角走过,正好来到一条背街。街道临河,尽头处还有一座凉亭,闻灯当即落到街上,走进亭中。
“你以前在的那个地方,也这样过上元节吗?”步绛玄在闻灯身侧问。他把闻灯随手搁下的提灯拿了起来,和自己手里的玉兔灯并排,再从手心里释放出灵力,让它们渐渐上浮,“挂”到半空中。
闻灯趴在栏杆上,抬头看着悬空的两盏灯,无声笑了一笑,说:“我们那里过元宵节,过得没有这里‘张扬’,一般而言,就在家里煮一锅汤圆就了事。但在某些地方的确有灯谜有庙会,能吸引一种游客过去赏玩,不过我很少去。”
“为何?”
“这种节日,我通常都要去演出。”
“演出?”步绛玄重复着他话里的字词,“你演什么?”
闻灯转过身来,笑看着步绛玄,“我在那里学的也是音乐,打小云游四海,到各处参加表演和比赛。”
“吹笛子?”
“一般乐器都会,系统学过的是钢琴和小提琴,这两样中,钢琴更好一些。”
“钢琴?”
“你让我想想,要如何给你说……”
头顶的圆月,悬浮半空的灯盏,光辉相交相融,散进闻灯带笑的眼眸中,『揉』成一条轻缓流淌的明河。他给步绛玄解释了许多东西,说完之后,慢慢将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眯起,伸手在步绛玄胸口上点了几下,道:“我发现你对我们那个世界很好奇。”
“我们那个世界。”步绛玄低念着,撩起眼眸,“不可以好奇?”
“当然可以。”闻灯大大方方比了个手势,“凭我俩的关系,你想了解哪方面都行,我不会对你藏私。”
听他如此说,步绛玄便继续问:“你是如何过来的?”
“坐飞机飞过来的。”闻灯道。
步绛玄从前听闻灯说过“飞机”,是一种类似云舟的出行工具,但消耗的并非灵石,而是其他东西。但他不认为凭借这样的工具,便能破开时空间的阻隔。
闻灯看出他的疑『惑』,摊手说道:“我也不清楚为什么。那天天气状况其实蛮好的,艳阳高照,飞机升空后也不太有气流颠簸,我坐上去就开始睡觉,然后眼睛一闭一睁,就到这里了。”
步绛玄敛下眸光,思忖片刻,说出一个地名:“乌龙寨?”
“你这都能看出?”闻灯瞪眼惊道。
“猜的。”步绛玄道。
闻灯表情垮下去,冲他挥舞拳头。步绛玄顺势握住这人的手,手指和他相扣,语带不解问:“为何在那时打探我的消息?”
“你这也能知道?”闻灯又是一吃惊。
步绛玄:“你们在山上说话,声音很大。”
闻灯:“……”
“怪我初来乍到,没太防备。”闻灯叹了一声,又哼笑一声,朝步绛玄靠近一些,捏起他挂在腰间的那枚以玉石和日暖轻烟石制成的联络玉佩,在手心里把玩。他半开玩笑道:“我来的时候,模模糊糊有个人对我说,这里有个人叫步绛玄,从小到底是都是一个人,过得很孤独,孤独到像是在赎罪。我于心不忍,就来打探你了。”
他说完笑了一下。
步绛玄注视着闻灯,良久过后,抬起手指轻碰他的脸颊,将人抱进怀里。“谢谢你,愿意到我这里来。”他声音温沉。
“不客气。”闻灯笑道。
步绛玄慢慢亲吻闻灯的侧脸,吻罢拉起他的手,左右一看,将一枚白玉戒指推到他左手无名指指根上。
这玉玉质通透,触手细腻,在月『色』下泛起盈盈的光。
“你怎么这么多戒指?”闻灯手指动了动,抬头看着步绛玄的眼睛,“你不觉得都戴一只手上,会显得这只手很笨重?”
“右手握刀,不宜有饰物。”步绛玄解释道,“这里面是聘礼。”
“你还真给啊?”闻灯挑了一下眉,将神识沉进这枚戒指里。这里头分门别类放满了东西,排得规规整整,很有步绛玄的风格。闻灯大致看了一圈,总觉得一些东西曾在步绛玄自己的空间法器里见过,问他:“……你不会把你所有的东西都转移到这里面了吧?”
“我自己留了一些必要的。”步绛玄道。
“你像一个把工资卡银行卡存折都上交老婆的老公。”闻灯低声嘀咕着,拍了拍步绛玄肩膀,继而拉住这人领口,将人拉低一点儿,在他唇上咬了一口,弯眼笑道:“可我上次娶你,并没有下聘。要我补上吗?”
步绛玄伸手扣住闻灯后脑勺,贴着他的唇,轻声道:“把你给我就好了。”
两人在城中逛到亥时。步绛玄将闻灯送回闻宅,闻灯转身朝他挥了几次手,才回白玉京。
庭院里的石灯笼都上着灯,照亮道旁□□。闻行意和闻清云仍在花厅,看起来在等闻灯回来。闻灯清楚这两人要说的必然是步绛玄来提亲的事,在心中大喊一声,面上仍是乖乖巧巧坐过去。
闻行意给他倒了一杯茶。闻清云捏拳抵在唇前,轻了一下嗓,“小妹,那日你信誓旦旦对我说要让步绛玄喜欢上你的画面,还恍如昨日,没想到眼下人家便携礼上门提亲……你动作挺快。”
“谢谢夸奖。”闻灯端起茶杯掩饰表情。
“但人家一开口提亲,你就答应,过于……过于……”闻清云一声长叹,摇头晃脑,满眼恨铁不成钢。
闻行意将他的话补充完整:“过于不矜持。”
“……我不是怕你们俩不同意吗?”闻灯小声说道。
“你心仪之人是谁,我们并非不清楚。”闻行意道。
赵叔为花厅里的三人送来茶点宵夜。闻灯吃了几颗乌梅,没主动说话。闻行意和闻清云亦不言语,此间变得安静。
闻清云剥了个柑橘给闻灯,审视着他的神『色』,严肃问:“二哥问你,当真非步绛玄不可?”
“我喜欢他,他喜欢我,我们双向选择。”闻灯放下橘子,伸出两根食指,往一边点了一下,尔后并拢到一起。
闻行意喝了一口茶,道:“他还没满二十,便入了游天下境,前途无可限量。”
“论天赋,还是小妹更高一些,她初入门便是清净境巅峰,眼下不过半年,又有破境趋势。放眼看这天下,无人能及。”闻清云轻哼说道。
“你们都看出来了?”闻灯抬起眼眸。
说的是他有了破境征兆之事。
那日在雪渊上,步绛玄引邙山行宫中的灵气以破境,对抗游天下境的妖兽。他并未将所有灵气都吸收完,余下的部分,通通跑到了闻灯身体里。
再加上这些时日,他和步绛玄在『迷』雾河里多次……渐渐的,体内灵力便充盈到可破境的地步。
“我根基尚浅,不会太早破境。”闻灯道,这是他和步绛玄在云舟上商议作出的决定。
“的确该如此。”闻清云点头表示赞许,紧接着话锋一转,沉声道:“你切勿因天赋优异而懈怠修行,眼下我和步绛玄算是境界相当了,而大哥少在京中,你和步绛玄若是发生什么矛盾,动手打起架来,远水难救近火。”
闻灯将坐在对面的两位兄长分别看了看,语气复杂道:“……我突然明白你们当初选程复惊的理由了。”
“你是如何明白的?”闻行意笑起来,对他这话充满兴趣。
“他天赋好,在凌云榜上名列前茅,却并非最前的那个,想来进阶速度不会特别快,你们能一直保持在他上面。”闻灯说道,“若他对我不好,你们揍他易如反掌。”
闻清云表情变了变,最终『露』出一个笑容,对闻灯说:“主要还是程公子脾气温柔。”
“我方才所说,也是二哥你以前提到过的。”闻灯耸着肩膀,朝闻清云一笑。
闻行意目光在弟妹二人身上一转,放下手中茶盏,做出决定:“既然你二人心意相通,便择一良辰吉日,把亲事定下。”
“哎,女大不中留。”闻清云拖长语调说着,面上『露』出点不舍之情。他换了个位置,在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个星盘,对着天上圆月行准一番占算,道:“下月初二是个好日子。”
“时间太紧。”闻行意摇头。
闻清云又算:“那三月?三月廿一不错。”
闻行意依旧不赞同:“三月雨多,小妹的定亲宴,得选天气好的日子。”
闻清云连连道“是”,干脆坐到了庭院里去,沐着月光占算,并问:“在神京还是金陵办宴?”
“两地各办一场。”闻行意不假思索回答,起身走到闻清云边上,看着他算。
“萧山步家请不请?我看步绛玄已和步家决裂,但怕那些人不知好歹、不请自来。”
“若是来了,直接打出去。”
花厅里就剩闻灯一人。他拿起先前闻行意给剥的橘子,吃了三四瓣,道:“你们俩进度会不会太快了?”
转而眸光一转,撇了撇唇,“说起来,你们一直希望我快些嫁出去吧?不然也不会那么早就让我和程家定亲。”
“你若不早定下,好男儿便给别人抢走了。”闻清云“啧”了声,用一种“你还小你不懂”的语气说道,“这凌云榜上的人,个个都抢手。这些年排在中间的那徒姓女子,是你好友,你去问问她,是否家中门槛都要被媒人踩烂了。”
闻灯吃着橘子说:“你以前不也高居凌云榜前五,为何不见我有二嫂?”
闻清云:“……”
“我还不是为了照顾家中生意。”闻清云扭开脑袋,不再看闻灯。
“可这些年来,却也不见有媒人上门来说亲啊?”闻灯笑着说道,丝毫不掩饰话里的挖苦之意。
闻行意敲了闻清云脑袋一下,转头对闻灯道:“现在只是商量定亲,成亲的事情,再等一两年,待步绛玄及冠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