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安置这些被拐的孩童,包括大街上那些流浪的报童,苏泽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那位方公子。
大明朝的福利机构,除了惠民药局之外,还有养济院。
养济院,类似于现代的养老院和福利院,是朱元璋定下的祖宗之法。
不过从明中期以来,养济院日益凋敝,这项制度在很多地方已经名存实亡了。
原因也是很简单,各地官府的财政收入日益捉襟见肘,随着官府收入的减少,最先砍掉的就是惠民药局和养济院这种福利机构的开支。
南平县城应该也有一座养济院的,不过那几间房子都已经倒塌,只有上级检查的时候会从街上抓一些孤寡老人和孩子进去凑凑样子,等到检查的上官走了再将这些人赶出来。
既然这位“方公子”这么喜欢做福利,那就撺掇她将养济院弄起来。
这样南平街头这些孩童,也就有了遮风挡雨的地方。
苏泽打定主意,又带着几个被癞大弄成残疾的孩子一起,天亮后前往惠民药局。
惠民药局刚刚开门,苏泽就带着孩子进来,黄提举看到这些孩子的惨状,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苏泽说道:“这些都是街上流浪的孩童,遇上了采生折割人。”
黄提举连忙拿着药箱,给这些孩童看病。
“真是泯灭人性!其中三个孩子已经永久残疾了。另外两人还能接上。”
黄提举看完了病人之后,语气沉重的对苏泽说道。
“苏公子,那些采生折割人呢?”
“已经全部送去县衙了,他们死之前日子也不会好过了。”
陈叔飞是县衙监狱的狱卒,监狱中有的是炮制犯人的方法。
比如将他们锁在恭桶边上,又或者将镣铐绑的特别紧,只需要几天下来手脚就会残废。
这些采生折割人都是不赦的死罪,癞大这样的主犯更是凌迟处死的大罪,陈叔飞一定好好“招待”他们,让他们吃了苦头再上路。
听到罪魁祸首已经被捕,黄提举拱手说道:“苏公子真是仁心了。”
苏泽说道:“我来这里除了请黄提举看病,还有一件事要拜托黄提举。”
“黄某定当帮忙!”
苏泽说道:“苏某想见一见上次那位方公子。”
“方公子?”
黄提举有些犹豫,苏泽又说道:“我想和方公子谈一谈养济院的事情。”
养济院?黄提举明白了苏泽的意思,他立刻说道:“我这就让人去请方公子过来。”
不一会儿,女扮男装的方若兰出现在惠民药局中。
看到那些被折磨的孩子,方若兰的圣母心泛滥,苏泽立刻趁热打铁说道:
“方公子,这些孩子之所以被采生折割人盯上,就是因为没有安定的住所,按照洪武皇帝的祖制,县城应该有养济院来收留这些孤儿。”
方若兰也点头说道:“理应如此,但是南平县的养济院年久失修,府衙县衙也没有拨款修葺。”
“苏公子放心,我会尽力想办法请府衙县衙拨下钱,将养济院修葺一番,让城里的孤儿们有个住所。”
养济院这个东西,方知府还在做知县的时候,方若兰就已经折腾过了。
但是比起本身还有盈利能力的惠民药局,养济院的维护成本实在是太高了,衙门就算是拨款也维持不了多久。
苏泽说道:“我只想要请府衙和县衙尽快将房屋修葺整理,日常运营的费用,我们《拍案惊奇》编辑部出。”
方若兰看向苏泽,苏泽说道:“《拍案惊奇》编辑部本就雇佣了一些报童卖报,他们卖报的收入可以维持养济院的日常开支了,只需要请方公子雇佣些人手,盯着他们给孩子做饭就行了。”
苏泽并不是长期在县城,要知道养济院这种组织,若是没有人盯着必然有人会从中贪墨。
在没有制约和监督的情况下,人类突破下限的速度往往比想象的还快。
苏泽深谙其中的道理,这才喊来方公子,请她来督办这件事。
方若兰立刻明白了苏泽的意思,她立刻说道:“我会找些可靠的人,让给孩子做饭和缝补。”
苏泽拱手说道:“我代城里的孩子们,谢谢方公子。”
黄提举也说道:“我惠民药局也愿意出一份力,以后每日多熬一盆酸梅汤,免费让这些孩子拿去贩卖,卖的钱都贴给养济院。”
苏泽和方若兰都惊喜的看着黄提举,黄提举又说道:“这样,每月我去养济院给孩子们诊疗一日。”
方若兰恭敬的对黄提举行礼道:“医者仁心,多谢黄提举了!”
人在举手就能帮助别人的时候,往往能表现出高超的道德情怀。
现代人和古人在道德上并没有优劣,若是助人能够得到别人的尊重,很多人都是乐意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帮助别人。
而当助人被社会认为是傻瓜,帮助别人还可能会被诬陷的时候,那自然没有多少人愿意挺身而出了。
黄提举曾经接受过苏泽和方若兰的帮助,他也愿意尽力帮助别人,这并不是他的道德非常高,只是助人者人恒助之的朴素道德观而已。
“我还要去县学上课,这些孩子就劳烦黄提举照顾了。”
“苏公子尽管放心,老夫虽然医术不精,但是保住这几个孩子性命还是没问题的。”
苏泽拱手和黄提举告辞,又和方若兰辞过,返回县学上课去了。
等到海瑞讲完了课,喊来苏泽问起了这件事,苏泽一五一十的将过程讲给海瑞,海瑞皱眉说道:
“没想到南平县竟然还有如此丧尽天良之徒!多亏汝霖将他们绳之以法!”
“老师过誉了,另外我联络了一些朋友,想请府县将养济院重新办起来,收留城里这些孤儿。”
海瑞抚摸着胡须说道:“惠民药局、养济院、漏泽园,本就是本朝德政,可是这些年官府逐渐不管,让这些机构日渐倾颓废弃,这等事情我也自当向府里县里上书,请重新将养济院办起来!”
苏泽灵机一动说道:“老师,所谓养而教之,这些孩子没有父母,就算是有养济院,也只能有个果腹和留宿的地方,若是无人管教,日后怕是也要走上歪路。”
海瑞也点点头,很显然他也明白苏泽的意思。
这些流落街头的孩童,就算是长大之后,能够从事的工作也很少。
要么成为熊五这样的罗汉脚,要么加入霸王社这样的会社,再差一点的说不定就和癞大这样走上邪路。
出淤泥而不染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的生长环境就决定了一辈子的命运,这年头寒门子弟都难翻身,别说这些孤苦无依的孩子了。
苏泽说道:“学生想要让老师兼管着养济院。”
海瑞想了想,养济院提举和惠民药局提举一样,都不是官也不是吏,也都是没有薪水的。
这种职位要么是县衙的吏员管着,要么就是当地乡绅名流来做。
苏泽显然对这些人并不放心,有海瑞来管着养济院,也可以防止有人伸手到养济院中。
海瑞是县学教谕,是朝廷的官,有他坐镇养济院,下面办事的肯定不敢从中贪墨,更不会有虐待孩童的事情发生。
海瑞很快答应下来。
苏泽又说道:“老师,我也想请一些同道,给这些孩子讲讲课,不求让他们科举,能读书明理,识字会算,日后也有个谋生的手段。”
海瑞也很赞同苏泽的想法说道:“你这个想法很好,若是县学空闲的时候,我也会去给孩子们讲课。”
“那就多谢老师了!”
从海瑞的书房出来,苏泽又立刻来到了《拍案惊奇》的编辑部。
刚刚和海瑞交谈的时候,苏泽又冒出了一个想法。
其实对现代人来说,三字经并不算是特别好的蒙学启蒙教材。
作为儒家最基本的启蒙教材,三字经中还是有很多三纲五常的内容的,有不少糟粕内容的。
而且作为蒙学教材,《三字经》的最终目的是用来服务于开蒙科举的。
很显然这些思想,并不利于苏泽的造反需要。
他要的不是培养出忠君的陈腐读书人,而是需要培养具有新思想的下一代。
养济院的孩子们,本身就是城里的流浪儿,他们本身就是社会底层,封建忠君思想也不浓厚。
他们从小流落街头,也更明白斗争的重要性。
这时候就需要更先进的启蒙教材!
一想到这里,苏泽想到了自己编写一部自己的儿童启蒙教材,他不是有“六经注我”的金色被动技能吗?可以将自己的思想写到教材中,潜移默化的培养这些孩子!
一想到这里,苏泽就立刻来到了拍案惊奇的编辑部,他不仅仅要编写教材,还需要有人帮着授课。
毕竟苏泽不可能每天都来城里给这些孩子上课,眼下自己认识的读书人,也就陈清朝和林清材二人了。
逮着能褥羊毛就往死里褥的想法,苏泽自然又来求二人帮忙了。
“苏兄想要让我们给养济院的孩子开蒙?”
苏泽摇头说道:“这些孩子也不可能人人参加科举,只要能读书明理,学一些谋生技巧就好了,不是要开蒙科举的。”
听到苏泽不是要让养济院的孩子都参加科举,陈林二人都松了一口气。
南平县的读书人,能够容忍苏泽这样的寒门子弟参加科举,却不能容忍孤儿也参加科举。
一府一县的生员都是有限的,人越多竞争就越激烈。
就算是陈朝源和林清材二人,听说苏泽不是要培养孩子读书参加科举,都松了一口气。
人都是上房抽梯的,上了岸都想要把船弄沉了,这就是人性使然。
苏泽的志向也不是培养这些孩子去科举做官,日后他要是真的造反了,也需要有新思想的新官僚,自己培养肯定是最好的。
而且人才这件事都是长期投入的事情,所谓“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这些孩子中有几个人能成才,就对得起苏泽的投入了。
“我准备编写一本更简单通俗的启蒙书籍,这些日子若是城外有会雕版印刷的建阳流民,请陈兄帮我留意一下。”
陈朝源立刻说道:“苏兄放心,这个容易。”
建阳被倭寇攻破,很多有技术雕版工匠都从建阳逃亡出来,苏泽也想要乘机扩大印刷坊的人手。
苏泽又对林清材说道:“林兄,你们林家也有社学的吧?”
林清材点点头,社学和卫学也差不多,是家族内部办的私人学堂,一般都是开蒙为主。
林清材和他那个在县学做书吏的族兄林清远,都是在家族社学中开蒙的。
苏泽说道:“能请你接受过开蒙的族人担任养济院的塾师吗?”
林清材想了想说道:“我有一个族弟读了几年书,现在还在家中种地。”
苏泽说道:“我愿意出一个月一两银子的束脩,请他每日早上在养济院讲蒙学一个时辰。教材和笔墨都由我来提供。”
“月初和月中进城的时候,我也会去养济院给孩子讲课。”
林清材想了想,一两银子虽然不多,但是作为兼职也算是丰厚了。
自己这个族弟在家种田的时候也会读读书,去养济院教书也能蹭点笔墨纸砚用。
林清材说道:“那我和族弟说说,他应该会答应的。”
方若兰的动作很快,很快府衙就传来消息,愿意出资五十两修葺养济院。
南平城的养济院在西门通义坊附近,是一排低矮的破败房屋,有些房子都已经坍塌,只有门头和前面一进房子还保持完好,这是留给上官检查用的。
知府衙门出钱,白知县也从县衙公帑中挤出了三十两银子。
苏泽还是嫌不够,又找了天使投资人于二公子化缘二十两银子。
陈家三兄弟见过这些孩子的惨状,也凑了十两银子。
县衙刑房孙典史也知道了消息,也掏出了十两银子。
苏泽请愿修养济院的消息传来,这时候他作为县城名人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
延平书院山长陈默群和他的好友拓湖先生各出二十两银子,府县和书院学生也集资二十两,再加上方若兰的私房钱,竟然凑足了靠近二百两银子。
苏泽又掏腰包贴够了二百两,将这笔钱捐献到府衙,方知府大笔一挥,又命令匠人在养济院修葺完成的时候刻下石碑,记录下今日重修养济院慷慨解囊的人员名单。
等到忙完了这一切,苏泽抬起头看到天上一轮明月,这才想起来今日是八月十五,正是那中秋佳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