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坊司。
先到的巡差已经守住门口, 里间,几个嬷嬷跟掌事的人站在一处,神色焦虑不安。
其中苏嬷嬷更是满面忧愁, 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忽然听到有人低声道:“那是谁?”
苏嬷嬷本没在意, 直到另一人道:“是前儿来闹的那位……”苏嬷嬷急抬头, 却见从门口处,几个步兵衙门的巡差簇拥着一个身着月白常服的美貌公子走了进来,她整个人出现的刹那, 就好像一道月光降落, 引得众人的眼睛都落在她身上。
来的人自然正是卫玉。
苏嬷嬷的心却更加紧张,想到白日才应允了卫玉的话,此刻简直无言以对, 不知要往哪里逃遁才好。
卫玉淡淡地扫了眼在场众人, 一眼先看见了苏嬷嬷。
同时她也发现了苏嬷嬷那不敢面对的神情。
之前询问兵马司巡差, 出事的是哪一个,这些人语焉不详。
卫玉本来要回东宫,但心思不宁, 竟还是亲自过来看一趟的好。
而望见苏嬷嬷的瞬间, 那种本来若隐若现的不祥之感仿佛在瞬间变成了一块冰冷坚硬的石块,狠狠砸在了她的脸上心头。
只不过心里虽然骤起波澜, 卫玉的面上却一如既往是淡淡的, 看不出任何异样。
她甚至回头吩咐阿芒道:“在外头等着, 叫你再进来。”
阿芒痛快地答应了声。他没那么多心思,卫玉叫他怎么做,他就怎么做。
卫玉目不斜视往前走,有几个差役不认得她,正要拦住, 步兵衙门的人急忙上来解释劝阻。
走到楼梯口,卫玉正欲拾级而上,转头对巡差吩咐了几句,旋即把袍摆一甩,快步而上。
二楼的廊中,三三两两立着好些人,有的在房门口探头探脑,有的在外面窃窃低语。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其中一间房。
卫玉抬眸屏息,缓步向前走去。
而在她身后,苏嬷嬷跟着一名巡差也急急忙忙地上来了,苏嬷嬷看着卫玉,想叫她一声,又打住,面露为难不忍之色。
此刻廊下众人见又有差役上来,纷纷避让,卫玉来至案发的房间前,见房门虚掩,有浓烈的酒气传了出来。
她上前一步,被那股酒气跟脂粉气熏得难受,卫玉掩了掩鼻子,迈步进门。
地上狼藉一片,撒落着好些东西,残破的衣物,打碎的杯盏,香炉,绢花等等……
卫玉屏息向内,目光转动,看见地上一只光裸精致的脚。
无瑕,雪白,所以显得脚踝处的淤青越发醒目。
眼睛像是被什么刺中似的,卫玉身不由己地向上看去,当目光一寸一寸掠过小腿,她看到青紫满布血还未曾干涸的膝头。
然后再向上……
卫玉捂住嘴,站立不稳。
这会儿身后脚步声响,有个声音嚷道:“怎么回事,谁叫你们随便放人进来的?”
另一个人似乎在解释,那人满不在乎地:“我管他是……这是命案,自然是顺天府衙门接管。难道你们步兵衙门不懂这个道理?”
他们来的极快,说话间已经到了房门口,粗鲁地把门一推,大步走了进来。
卫玉眼神一变,头也不回地喝道:“出去!”
那人刚刚进门,才要向内闯,猛地听了这句,本能地停下了步子。
他站在原地盯着卫玉,却又很快反应过来:“你是什么人?我乃顺天府捕头丁羿,这里由顺天府接手了,无关人等还请退避。”
丁羿说着,仍往前来。
眼见要走到卫玉身旁,快要看见了里头的情形,不料卫玉抬手,直直地挡住了丁捕头。
“我说,”卫玉寒声道,“出去。”
丁羿嘶了声,转头怒视向卫玉:“就算是东宫的人,你也太过分了,难道东宫殿下就能干扰顺天府办案了吗?”
卫玉道:“你别看错了,我乃御史台巡检使卫玉,天下十三道二百六十州府所有一应的案件,我皆有权接管。”
丁羿显然是没想到这个,整个人一愣。
卫玉转头对上他的目光,道:“现在这案子由御史台接手,丁捕头,你是想跟我争?”
丁羿的喉头动了动,目光向内瞥了眼:“这又不是什么狗抢骨头,我也当然不敢跟御史台争什么东西。”他轻轻地哼了声:“早就听说东宫的小卫学士大名,不料真真是长袖善舞的,连一个官妓的死,你也有兴趣?或者她是你的……”
到底有些分寸,最后一句他没敢说出来。
而面对丁羿夹枪带棒仿佛挑衅的话,卫玉只淡淡地说道:“你不服?”
丁捕头的眼角抽搐了一下:“您小卫学士是什么身份,太子殿下跟前的红人,又是御史台的要人,我哪里敢不服……”
“你服就行,”卫玉没等他说完便打断了:“现在请丁捕头离开,我这儿不须打扰。”
丁羿嘴巴微张,像是被人往嘴里塞了一个鸡蛋。他当然不服,甚至满肚子的焦急跟恼怒,但是面对着沉静如水的卫玉,他竟不敢放肆。
“哼……”丁捕头只能扔下一个毫无力度的冷哼,咬牙切齿转头出门。
门外站着的是跟着丁羿来的顺天府的人,另外就是步兵衙门的差役,先前见丁羿匆匆赶来,他们还提醒过卫玉在此,叫他不要冲撞,丁羿却不知哪里来的胆气,反而把他们骂了一顿。
如今步兵衙门的巡差见他在卫玉跟前撞了一头灰,唇角的笑压都压不住。
丁捕头气不打一处来,对着自己的属下,恨恨说道:“还站在这里干什么?没听见小卫学士说了,这是御史台的案子,不必我们插手……什么时候御史台大发慈悲,把些偷鸡摸狗打架斗殴的案子也一并都接了去,我们就都清闲了!”
卫玉并没有理会丁羿的无能狂怒,在最初的惊悸过甚后,她缓过神来。
先是把室内尽量快而细致地打量过一遍,她看到地上扔着明显被撕破了的衣衫,看样子正是林枕纱所穿。
卫玉俯身,本来想拿起那衣衫,至少先给林枕纱遮一遮。
林枕纱头发散乱,赤身裸体。
她浑身上下湿淋淋地,好像被泼了水,但酒气浓烈,故而应该是酒。
在酒水的浸润下,伤口处流出的血殷开,就好像她身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血色的花。
那些残忍的痕迹在她原本白皙如玉的胴体上,格外触目惊心。
www.youxs.org,双乳之上血肉模糊,身下浸着血。
她一动不动地跌卧在哪里,原本美丽的脸被散乱的头发遮住大半,头发也是湿淋淋的,不知是酒,水,汗,或者是泪,整个人看着就像是一具被人从水底捞出来的鲛人,那些绽放血花的伤痕,则该是生生拔掉鳞片留下的。
难以想象她到底承受了怎样的痛苦,或者跟那些羞辱跟折磨比起来,死,是最好的解脱吧。
卫玉几乎不能直视。
方才卫玉怒喝丁羿出去,便是不能让那些人再看见林枕纱如此惨烈的样子。
但是手才握住那衣衫,便看见那衣衫上的血迹跟一些不明不白的污渍。
卫玉手一松,那些破烂的衣裙重又落在地上。
卫玉闭了闭双眼,回头,却见是步兵衙门的差役跟苏嬷嬷站在门口,也小心翼翼不敢入内。
“去拿一件干净衫子来。”她沉声吩咐。
苏嬷嬷急忙转身,不多时拿了一件素净的长衫回来。
卫玉抖开,给地上的林枕纱盖好。
苏嬷嬷在她身后,鼓足勇气般地说道:“小卫学士,我、我不知道会这样……我得到消息过来,已经晚了。”
卫玉没有立刻回答,过了片刻,才道:“是谁做的。”
苏嬷嬷的脸上掠过一丝惧色。
卫玉回头。
她没有说话,苏嬷嬷却禁不住了,低下头道:“据我所知,今晚上来的是……顺天府邓府丞的公子,还有、还有一位我不认得……”
“哦,”卫玉眼神一暗:“原来是顺天府的人。”
卫玉的手攥紧了些,心想怪不得丁羿来的这样快。
她不认为这个巧合,而方才丁羿不顾东宫的威压,也要跟卫玉“争”,只怕不是他丁捕头不知高低或者过分耿直,而是因为“有备而来”。
幸亏先前步兵衙门惊动,她又来的及时,不然的话,今晚上的事只怕也将成为一个“不为人知”。
卫玉重新来到里间,望着地上的林枕纱。
俯身,她忍着心中不适,重新把林小姐身上的伤看的更明白些。
苏嬷嬷等在门口,只隐约看到卫玉蹲下身子,好像在替林枕纱盖衣裳,半晌,卫玉起身来到外间,吩咐道:“今晚上在楼里的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记下详细,派人去问他们都听见看见什么。”
步兵衙门的张尔赟张统领,跟卫玉交情颇好。
故而步兵衙门的这些官差们对她也是唯命是从,何况御史台办案,叫他们配合,又岂有不答应的。
只有丁羿那种“另怀心思”而来的,才敢跟卫玉起龃龉。
卫玉又叫了一班人来,说道:“好生把……尸首……运出去,我的马车就在外面,乘我的车送到御史台。”
用被子把尸首裹住,找了一个门板,按照卫玉所说抬了出门。
卫玉早叫了阿芒来,让他先回御史台,务必把主簿任宏和仵作蒋攸安找到,让他们在御史台等候自己。
她之所以这么做,一来是把阿芒调开,免得阿芒知道实情后,恐怕失控。
二来,任主簿跟蒋仵作,都是卫玉在御史台最信任的人,此案非他们两个不可。
卫玉极快做了安排,外面等着她回东宫的小太监已经魂飞九天,心想回去后一顿打是不可避免的了。
见卫玉露面,太监小安子急忙过来催促,卫玉回头看着灯火通明的教坊司,对小太监道:“你且回去禀告太子殿下,过了今夜,我回去跟他请罪。”
小安子愁眉苦脸:“玉哥儿,这案子交给他们办就是了,何苦又插手?案子跟太子殿下,哪个重要?”
卫玉扯了扯唇角,哪个重要,她心里明白,只是不能说出来罢了。
小太监望着她的表情,依稀也明白了,他叹了口气,说道:“罢了,既然你非办不可,那也一定有必得这样的缘故,也不缠你就是了。”他耷拉着头要走,忽然又叮嘱:“只不过你要想好了,殿下要不高兴了,没人有好果子吃……”
卫玉打发了小太监,先乘车随着尸首回到御史台,阿芒人虽单纯,毫无心机,办事却可靠。任主簿今夜当值,容易找到,蒋仵作却在家休息,阿芒亲自冲去把人从被窝里揪了出来。
卫玉下车之时,两个人都在门口等着。
任宏袖着手,两只眼睛螃蟹似的转来转去,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就知道你但凡回来,一定带大礼给我们,果真好大一份礼啊。”
蒋攸安则打着哈欠道:“我可真多谢了,这么冷的天,好不容易把被窝焐热了,阿芒那小子土匪一样,不由分说扯着就走,衣裳也不叫我多穿一件儿,赶明儿头疼发热之类的,我找谁去?”
卫玉向着两人拱了拱手,拍拍任宏的手臂:“这件事别人办我不放心。少不得劳烦你们两个。”
任主簿道:“好事儿也轮不到我们头上……”上下打量着卫玉:“你呢?先前他们传的沸沸扬扬,我就觉着你不是那种短命的,毕竟没了你,谁来折腾我们呢。”
卫玉苦笑,又正色道:“你带几个人快些去教坊司,步兵衙门的人在那里问话,你看着点儿,那些人证口供有一个是一个,别遗漏了,还有现场……你也勘验一遍。”
任宏点头,正要走又问:“为什么你这么在意此事?”
“嫌犯之一是顺天府丞的公子,还有跟他同行的未知何人,但身份恐怕……在他之上。”卫玉脸色微沉。
苏嬷嬷也算够情分,直接告诉了是顺天府丞的公子,但她毕竟也不蠢,谁能说,谁不能说,她还是能掂量掂量的。
当时卫玉就看出她有所隐瞒,她猜测让苏嬷嬷三缄其口的,必定非同一般,甚至来头更大。
“你是不是总爱捅老虎屁股,”任宏无奈地眨巴着小眼睛:“还真是怕我们无聊啊。”
他一边抱怨,一边儿却叫人牵了马儿来,一刻不停地飞马去了。
直到任宏离开,卫玉拉住蒋仵作走到一边,低低地吩咐了几句。
蒋攸安越听脸色越难看,满面震惊地瞪着她:“你你……这如何能行?这是掉脑袋的……”
卫玉回头看了眼守在马车旁边的阿芒,握住蒋仵作的胳膊:“老蒋,你听我的,横竖有我在,就算……我也绝不让你吃亏。”
蒋攸安抓抓头:“可……你、犯得着吗?何况如果对方是顺天府丞的公子,或者更有来头的人,你难道不好好想想?”
卫玉道:“没什么可想的,那些畜生们……不管是谁,我都要他们死。”
差役们把尸首运送进内,蒋仵作自去验尸。
卫玉叫了阿芒:“你跟我来。”
阿芒亦步亦趋跟上,他听卫玉吩咐,忙了这半天,兀自不知何事。
卫玉把他叫到御史台前厅,同他说了林枕纱遇害。
灯影中,阿芒的脸色从迷惑到惊觉,到最后他的眼睛瞪的大大的,满是骇然:“你是说,你是说刚才那具尸首是……”
卫玉在他发作之前道:“是。”
“不、不对……白天她还好好的……”阿芒回头指了指外边,就好像林枕纱就在外头站着一样,大声:“不可能,玉哥儿你是不是骗我?”
卫玉道:“我叫任主簿去,便是为了查明是谁害了林小姐……”
“不,我不信!”阿芒大叫:“你骗人!”
卫玉喝道:“阿芒!”
阿芒像是个绝望的孩子,呆呆地看着卫玉,眼睛里的泪在打转。卫玉拉住他的手:“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会出这种意外,但……现在唯一做的,就是为林小姐讨回公道。”
“她真的、死了吗?”阿芒带着哭腔,“玉哥儿?”
卫玉转开头:“先前我不叫你看,是因为她被折磨的……很惨,不叫你看是为你好,也是为了林小姐最后的体面。”
“不、不是……”阿芒举手,十指插入发中,无法面对,半晌,阿芒才又问道:“是谁害了她?”
卫玉眯起双眼:“很快就知道了。”
蒋仵作在后面填写尸格,就算阅尸无数的他,在查验那些伤口的时候,也不由地惊心不忍。
难以想象,为什么会有人做出如此残忍的兽行。
他把尸格给卫玉的时候,一改先前的谨慎小心,冷冰冰地说道:“你记着你先前说的,千万别放过他们。”
卫玉有点诧异,接过尸格从头到尾看了遍,脸上残存的血色也荡然消失。
她只看过林枕纱身体上的外伤,没想到……事实比她所见更要令人发指。
看着那薄薄的纸,她的眼睛都有些模糊看不清字。
而在此刻,外间任主簿回来了,一并带回的,还有顺天府郑府丞的公子,那个头号嫌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