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 长怀县。
明掌柜正在打算盘,噼里啪啦,打的火热, 便听到门外马蹄声响。
小伙计旺来叫道:“掌柜的, 魏校尉来了!”
明俪不慌不忙, 干净利落地把算盘拨完,那边儿魏旌翻身下地, 向内匆匆进来。
自从奸杀案水落石出, 卫玉离开长怀县后,恢复了清白的魏校尉把连日来的郁结恼恨化成杀气,一鼓作气带着士兵们把牛头山上的贼匪们剿除了干净。
原本这牛头山上的匪头, 若说武功高强的,自然是先前落草为寇的林黎。
自从野狼关胡翔被灭, 林黎去了心结下山离开,牛头山的贼人这才失了约束,竟冲入县城抢掠,也由此引来了他们的灭顶之灾。
没了林黎坐镇,又加上先前在进城之后, 被宿九曜杀了几个得力的小头领,牛头山本就是势力空虚,哪里抵得上官兵之力,更何况魏旌正是怒火腾腾势不可挡的时候。
魏校尉打了个漂亮仗, 总算能够一雪前耻,意气风发起来。
明俪从柜子后转了出来, 双手一搭,略略俯身垂首,向着魏旌行了个礼。便笑吟吟道:“恭喜魏将军立了大功。我也替乡亲们多谢你为地方除去大害了。”
魏旌扶住她的手臂, 道:“那还不是我该做的?”
明俪回头吩咐旺来:“快把咱们的好酒拿来,给魏将军庆功。”
魏旌笑道:“别忙,我这阵子手头紧,只怕喝不起你的好酒。”
“那有什么打紧,我请就是了。”明俪道。
跟着魏旌的士兵们叫嚷:“明掌柜今日怎么这样大方,还以为你又要给我们校尉记账呢。”
明俪道:“剿灭牛头山的匪贼,是多大的功劳,要是放那些贼再跟上次一样过来洗劫,谁禁得住?就不兴我为长怀县的功臣尽尽心意?一坛酒我还是管的起的,多了的话可真的要记账了。”
众人大笑,又起哄道:“明掌柜要尽心意,可不在酒上,我们校尉想要的可不是一坛子酒。”
明俪心知肚明,笑啐道:“小狗嘴子,你要喝就喝,再多说八道,我的好酒可没你的份儿。”
旺来抱了酒,明俪亲自给魏旌倒了一碗,魏校尉大口喝了,美人在前,喝的格外畅快。
他喝了一碗后,对明俪使了个眼色,起身跟着她来到后院僻静处,明掌柜问道:“怎么了?”
魏旌望着她人比花娇,很想亲近亲近,可又知道她看似浪荡,实则烈性泼辣,便搓搓手道:“我是来告别的。”
明俪略有点惊愕:“这么快?”
魏校尉道:“前日黄总镇还派人来询问牛头山的事情如何,催我快些行事……我听人说,黄总镇近来身体欠佳,我倒要尽快回去才好。”
明俪皱眉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黄老将军的身子不是一直强健么?这连年来多亏他镇守野狼关,西狄人才不敢轻举妄动,假如给他们知道了老将军病了,那还不趁机兴风作浪?”
“就是说啊,我也担心这个,”魏旌叹了口气:“虽说先前豫州府调了兵、又运了辎重等,但有道是‘三军不可无帅’,若在这个节骨眼上老将军有个万一,那可真不知如何。”
明俪发现他的眼中有些忧虑之色,便道:“你想说什么?”
魏旌端详着她,忽然大胆握住她的手,明俪扬眉,却并没有立刻抽回来:“干什么?”
“我、”魏校尉舔了舔嘴唇,道:“我只是想跟你说,这长怀县虽好,到底是个要紧的地方……万一西狄人有什么大动作,又或者野狼关有个什么不测……所以我想你不如及早盘算,或者去豫州府也好,你这样能干,横竖到哪里都能吃得开。”
他这一番话说的含蓄,明俪却心中通明,当即把手撤回:“这是什么话,你难道是觉着野狼关守不住?叫我赶紧逃呢?”
“我没这么说,就算打死了我我也不会这么说,”魏旌一挺胸膛:“我毕竟是武官,只能死战而已,绝不说丧气的话。”
明俪哼道:“那你刚才又是怎样?”
魏旌看着她的脸,吞吞吐吐道:“我、我还不是担心你……”
明俪挑了挑眉。
魏校尉温声道:“妹子,你知道我的心意,不过我是个粗人,无权无势的,你也未必看得上……只我这次回去,也不知还有没有过来喝酒的机会,唯一的心愿就是你能好好的……”
明俪的眼神逐渐柔和下来,一笑道:“还以为要说什么呢?原来说些屁话,那有权有势的就一定是好东西了?最要紧是和我的脾胃罢了。”
魏旌一愣,明俪却又给了他一拳:“话说回来,我顶看不起的是那些软包脓包,没用的男人,你要是个爷们儿,就跟今儿剿灭牛头山的土匪一样,要打就打个漂漂亮亮的仗给我看看,到时候再说别的不迟。”
魏旌道:“你的意思是……”
“我没意思,”明俪双手抱在胸前,道:“我只看你能做什么,不想事先红口白牙地说些空话。”
魏旌胸口一股豪气冲天:“好!老子知道了!”
“赶紧回去喝酒,再不去,都要给那些小子们喝光了,老娘可不是天天请客。”
魏校尉哈哈大笑,正要走,突然想起一件事,便又道:“我听来传令的说,小九爷出关了。”
“什么?”明俪脚步一停:“小九曜……什么时候?出去干什么?”
魏旌思忖着道:“听说是、对了,好似是卫巡检离开之后,前后脚的……他原本是斥候营的,先前被胡翔所害,斥候营死伤大半,想必这次也是出外探查西狄人动静的。”
明俪啧了声,皱眉道:“这黄老将军也是的,光逮着一个人用?从小九曜回来到他走,他可是一刻歇息休养的功夫都没有,他身上的伤还没好呢!”
魏旌叹了口气,道:“也难怪,他本来就是斥候营里拔尖儿的人,如今又没有别人能顶上……”
“那至少给他休养的时间,这要折腾死人么?”
“老将军自然有他的考量,已然入冬了,按照西狄人一贯所行,他们多半在第一场雪落的时候就要有所行动,这会儿当然是兵贵神速,野狼关虽是守关,却也不能总是被动行事。”
明俪有些烦恼,但她也不懂行军打仗这些事,只得先陪魏旌回来前厅。
那些士兵们见他两个说了这半晌话,不由地又嘴里花花地说些玩笑话,明俪习以为常了,跟他们说笑几句,走到店门口,向外打量。
她心里想的是魏旌所说的宿九曜出关的事,关外基本上就是西狄人的地盘,斥候营每次出关,都是九死一生。
可偏她又对这些无能为力。
正在出神,远远地却看到街头一辆马车驶来,车头坐着一人,竟正是武万里。
明俪不由看向武都头,却见车到十字路口,车速放慢,武都头回头向着车内说了几句话,纵身跳下。
就在他回头说话的功夫,明俪看清楚车内一闪而过的是张秀美的脸,赫然正是那位吴仙小姐。
明俪见状便撇了嘴。
那边武万里跟马车里的吴仙道别,马车滚滚而去,武都头转身,便跟明俪打了个对眼。
明掌柜呵了声,反而迎着走了几步,叉腰道:“武都头,几天不见,就这么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的了?别光顾着喜欢,也该办点正经事,什么时候请我们吃喜酒啊?”
武万里道:“我正要找明掌柜办正经事。”
明俪一惊,忙啐了口:“呸,你还想左右拥抱?想得美!”
武都头忍笑:“是要请明掌柜帮个忙。”
明俪斜睨他:“什么忙,难不成是要老娘去给你提亲,当司仪?”
武万里叹气:“明掌柜以为我今日跟吴姑娘是去做什么了?”
明俪白眼看天,拒绝:“男男女女在一块儿,无非就是那点儿事,我不想知道,你也不用跟我说。”
武万里不理她,自顾自道:“我是陪着她去看地方了。”
明俪微微诧异:“怎么了,你们要买房子?哦也是,成亲了的话,住新房子当然更好,反正人家有的是钱。你就算吃软饭都使得。”
“行了,”武万里皱皱眉:“房子确实是要买,但不是为了什么成亲,吴姑娘,她要办保婴堂。”
“保……”明俪瞪大双眼,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你再说一遍。”
武都头道:“保婴堂,最好连带学堂一起。”
明俪觉着身体之中一阵麻酥酥的,又觉着匪夷所思:“她?她……她怎么想到这个?”
“她自己就是家破人亡后被收养的,自然感同深受,尤其……”
长怀县在野狼关旁边,边界处时常有西狄人侵扰,遍地的流民,孤儿更是不足为奇,故而纯阳观那里,宿九曜也才收留了大毛他们许多孩子。
而最近偏偏学堂又出了事。
“她是个有心的人,”武万里看了眼酒楼中,魏旌跟众士兵正痛饮狂喝,他道:“本来我以为她拿了银子,大可一走了之重新开始,所以听她说了打算后,我起初也是不信的。”
明俪敛了笑容,怔怔:“她真要这么做?”
“今日我便是陪她去勘查地方,她叫我帮忙打眼,便是怕她一个女子,孤掌难鸣,不能成事……想多找几个人……”武万里眼睛望着明俪。
明俪咽了口气:“所以你……找我?是你的意思还是她?”
武万里道:“我听她一说,立刻就想到了明掌柜,一来明掌柜是女子,最是心细,二来你能把快活林打理的妥妥当当,帮着她去料理保婴堂,也不在话下,若是你肯帮手,一定可以……妥妥当当。”
明俪嘀咕了一句。
武万里道:“明掌柜觉着如何?我知道这请求有些唐突,只怕会叫你为难,但此举若能成功,却是一件大好事。”
明俪的目光越过武万里,看向街头来往人流,此刻心中想到的,却是魏旌方才劝她离开的那些话。
“我以为这长怀县里多的是鸡鸣狗盗,无情无义的人,却没想到,这冰冷的世道里,也还不缺这样的……”明俪抱着双臂:“卫巡检,小九曜……现在又多了一个……但毕竟是少之又少,在这般人人自顾不暇大厦将倾般的时候,做这些有用吗?”
武万里垂首,最后道:“有用吧,能救一个是一个,能出一分力是一分力,卫巡检,小九,他们做那些事之前,可曾问过有用与否吗?做就是了。”
明俪有些震惊地看向武万里,终于她笑了:“这话蠢的很。我可最讨厌蠢人了。”她转过身,又自言自语般:“尤其是想到我自己也要变成蠢人,就更讨厌了。”
武万里听着她最后那句话,不由也笑了。
天阴测测的,随时都会飘雪。
野狼关那里,黄士铎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
连长怀县这里都听说了,百姓们不禁忧虑,毕竟野狼关是长怀县的屏障,而黄士铎则是野狼关的主心骨。
尤其冬天是极危险的,因为有经验的都知道,西狄人最擅长冬日偷袭。
连日来,长怀县头顶仿佛笼罩着一层愁云惨雾,街上的行人都少了许多。
明俪这些日子都帮着吴仙算计地皮,安排合适的仆妇人等,忙的不可开交。武万里那里则也帮着在县衙走动,递送需要的文书之类,毕竟冬天了,街头的流浪孩童绝对抗不过北来的寒风。
明掌柜忙中偷闲,看见那阴沉的天色,想到魏旌的警告,心里不由也一沉。
幸而酒楼跟保婴堂有太多的事情缠身,叫她没时间多想别的。
长怀县城内,为了赶在北风凛冽前尽快设立保婴堂而争分夺秒,野狼关外,西狄人也正在酝酿第一场雪来之时的尽情屠杀。
黄士铎病倒的消息,显然也传到了西狄人的耳中,他们已经磨刀霍霍,准备屠戮罢野狼关,再将长怀县吞入口中。
冬月初,夜晚。
野狼关的值夜守将正在城楼上巡逻。
一阵北风从关外吹来,一名士兵忽然感觉脸上寒浸浸的,他伸手摸了摸,发现手指头有点湿润。
众人诧异地抬头,却惊见夜色中,一点点白色的雪花正从天空纷纷扬扬地降落。
下雪了。
就在众人惊讶于冬日第一场雪就这样悄无声息降落之时,“嗖”地一声响,黑暗中,夹杂着雪花,一支冷箭仿佛是从天上射落似的降下。
士兵只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便跌倒在地。
与此同时,更多的密密麻麻的冷箭如雪花般降落。
西狄人终于动手了。
京城。
崔公公告诉卫玉,让她暂时在东宫歇息两日,其他事情可以不必理会。
先前卫玉是领了御史台的差事出京而遇到意外的,本来要先回御史台复命,不过太子显然早已经做了安排。
别的地方可以先不去,萧太清府里还是要去一趟的。
次日早上,卫玉收拾过后,带了阿芒先去萧府。
萧相显然也知道她今日必来,故而在府内等候。
师徒两人在书房相见,卫玉行了礼,萧相请她起身,便问起她在外种种。
卫玉简略告知,只说是先前为躲避追踪,慌不择路,稀里糊涂到了豫州。
萧相听罢,摇头道:“你就这样告诉太子殿下的?”
卫玉讪讪。萧太清道:“殿下信了?”
“殿下没说什么。”
萧相轻叹道:“蝉儿,我同你说实话,你这些说辞,我是一句不信的。你倘若是个糊涂不懂的人,兴许可以这样解释,但不管是太子还是我,都知道你的性子。”
卫玉的脸上微微发热:“老师……”
萧相道:“其实猜你要做什么很简单,就看你在哪里驻足就行了。你最终停留的地方是野狼关、长怀县,那么我就可以认定你是要去那里的。”
卫玉心一惊,萧太清面色淡然,继续说道:“何况长怀县的那屠户之死,你该知道是怎么回事。还有野狼关里发生的事情,也绝不可能是巧合,你找出那里的西狄细作,以及救了那位……叫宿九曜的少年。”
卫玉只能低下头。
萧相声音温和,继续说道:“我说这些,不是要逼你什么,只是提醒你,太子不是可以被糊弄的人,我能想到的,太子早就想到了。他不说破,不等于他不在意,而你也不能就以为能瞒得过他。知道吗?”
卫玉站起身来,双手交握在一起:“是。我知道了。”
她的语声有点艰涩。确实,李星渊只问了一句她怎么到了长怀县的,至于她怎么解释,他也是听着,并没有很追问她。
卫玉就觉着自己可能是蒙混过关了。
如今萧太清一语惊醒梦中人。
是……李星渊一定也在猜测她离开的目的,只是太子不说而已。
萧太清点点头:“坐吧,我是为了你好,不是训斥你。”
卫玉心头沉重,缓缓落座。
萧太清瞥着她的脸色,便知道自己猜中了。但萧相并没追问卫玉,只道:“不管你为什么去,但你去这一趟也好,我近来收到消息,西狄人很可能在最近对野狼关下手,你去搅一搅局,兴许不是坏事。”
卫玉攥紧了双手:“老师,要是西狄人犯境,野狼关会无恙吗?”
萧相道:“黄士铎是个能人,豫州府又给予了兵马辎重等,只要野狼关不生内乱,就算交战,也不至于落了下风。”
卫玉听他这样分析,稍微放心。萧太清又道:“是了,听说黄士铎已经派了斥候出关,便是你所救的那个少年……”
“小九爷?”卫玉脱口而出:“他出关了?”
萧相微微一笑:“你很在意这个少年?”
卫玉扣住手心,生生地让自己稳坐:“我对他印象深刻。就是……我离开之时他身上还带伤。”
萧相若无其事地:“所谓英雄出少年,想必他是个可用不可缺的人,黄士铎才会这样用他。”
昨儿跟李星渊用晚膳,话题总围着宿九曜,今儿在这里,竟也绕不过。
卫玉暗中调息片刻,问道:“是了老师,还有一件,林遵倒台,是怎么回事您可知情?”
“你问这个,是因为教坊司的林枕纱?”
卫玉苦笑:“昨儿的事您也知道了?”
萧相道:“林遵之所以倒,是因为没有人想保他,至于林枕纱,你最好也别去沾惹了。”
卫玉不懂:“没人想保他?可我听说他得罪了……”
萧相比出一个“嘘”的手势,才道:“正是因为他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而又没有其他人要保他,所以才一败涂地。”
卫玉道:“您是说,殿下不愿意保他?”
萧太清瞥着她,缓缓道:“我只知,你失踪那一阵,殿下传过林遵,想必他没能让殿下满意。”
卫玉心头微乱:“为什么?”
萧太清道:“他是京兆尹啊,京城中消息最灵通的人之一。你以为你出事,他会一无所知?”
卫玉几乎坐不稳:“您说殿下是因为我……才不肯保林遵的?”
萧相一笑:“倒也不用这么说,殿下只是顺水推舟、袖手旁观罢了,既然林遵他没有用,那也犯不着为他得罪不该开罪的人。”
卫玉微微头晕:“这……”
萧相见她脸色不妙,因淡声说道:“何况,若不是他自己违法乱纪在先,罪证确凿,也不至于落到如今地步,故而是他罪有应得。”
书房内沉默下来,谁也没有开口。就在此时,有侍从来报,说是卢夫人听闻卫玉到了,便请她过去说话。
卫玉趁机起身,萧相望着她,欲言又止,只说道:“蝉儿,你这一次失踪,殿下受惊不小,我也是头一次看殿下乱了方寸……既然回来了,且就安心留在东宫吧。”
卫玉觉着这话有点古怪:“老师……您想说什么?”又问道:“殿下……不是好好的么?”
她觉着所谓“乱了方寸”的说法,似乎言过其实。
萧太清跟她目光相对,淡笑道:“当时你不在京内,自然不晓得,总之……你向来待殿下的心意如何,殿下也自知道,也许只需要一个契机,你……”
卫玉的心忽地开始跳起来:“老师,你……”
萧相道:“你毕竟是个女孩儿,以前小也就罢了,如今大了,殿下待你又好,或许你可以想想以后……”
卫玉后退两步:“不行!”
萧太清没想到她反应如此大:“怎么了?你难道不喜欢殿下吗?”
卫玉不知道自己该面红耳赤还是脸色惨白,确实,她曾经很喜欢李星渊,也想过兴许有朝一日……
但记忆中前世的种种像是一把利刃,把那些绮念都切的粉碎。
“老师,我并没有此念,”卫玉低头,咬牙道:“殿下于我只是君臣之谊,至少目前是,也请老师千万不要泄露我、我是谁……除非老师想要我……死。”
萧相的双眸微微睁大了几分,似乎很意外她的话。
卫玉道:“我也知道终有一日我的身份会暴露,但我想,我会在那之前……找个机会离开殿下,尽快、尽量……全身而退、大家体面也就罢了。”
萧太清的脸色越发奇异,他呵了声:“你、想离开殿下?”
“以前老师把我留在东宫,是为护着我,现在我大了,我可以自己保护自己。”卫玉始终低着头,故而没看到萧相的神色:“何况,这也是为了殿下好。”
萧相深深呼吸,有点疑惑地望着卫玉:“你……”他沉吟着似乎还想说什么,最终只道:“也罢,反正此事不能着急,你再想一想就是了。我不是要勉强你怎样,也只是一点提醒而已。”
卫玉点头:“是,多谢老师。”
萧太清笑笑:“好了,别叫你师娘等急了,你去吧……昨儿还听亦茹说,要和你去见她姐姐呢。”
卫玉今日来萧府,除了拜见萧太清外,另外重要的一件事也就是跟萧亦茹去大皇子府。
昭王府。
萧亦莲听闻两人到了,急忙命传了进内,恰好大殿下李望辰在萧妃这里。
两人行礼拜见昭王,李望辰虽在轮椅上,精神尚佳,注视着卫玉道:“先前听说你无恙,可喜这就回来了,怎么在外耽搁了这许久呢?”
卫玉道:“先前受了点轻伤,又病了些日子,狼狼狈狈的,故而误了行程。”
“只要人好端端的,别的都是其次,”昭王微笑道:“星渊这会儿该放心了吧?”
萧亦莲在旁道:“别说是三殿下,连王爷跟我,都时刻惦记。眼见瘦了好些,想必在外吃了许多苦头吧?”
卫玉道:“多谢王爷,娘娘,托皇上,殿下的福,臣还好。”
萧亦茹此刻也道:“昨儿我见了玉哥哥,也告诉他殿下跟姐姐都担心他呢,这才赶忙一块儿来了,便是让殿下跟姐姐都安心。”
昭王笑了笑,也知道萧亦莲把卫玉当弟弟看待,便对萧妃道:“茹儿也来了,中午留他们在这里吃饭吧。”
萧妃三人道谢,昭王便先去了。
昭王是有意让他们自在叙话,果真,他一去,萧亦茹先吱吱喳喳地说了起来,卫玉反而插不上嘴,等小丫头说累了,萧亦莲找了个借口,让她出去看笼子里的鹦哥儿。
萧亦莲自己便问卫玉在外的情形,卫玉少不得简略说了,萧妃道:“吃一堑长一智,以后行事务必加倍谨慎,千万别叫人再为你悬心了。”
卫玉答应,又道:“我在外头这一遭,却不料京内风云变幻。”
“哦?你是说……”
卫玉回头看了眼,见无人,才道:“姐姐,你知道林知府的事吧?”
萧亦莲神色微动:“你问他?还是因为林枕纱?”
卫玉知道她七窍玲珑,压低声音道:“姐姐,有没有可能,把林枕纱从教坊司救出来?”
“这……”萧亦莲意味深长地:“这不是太子殿下的意思吧?”
“不是,”卫玉摇摇头:“是我自个儿。”
“我就知道。若殿下想救,你决不至于找到我。”
卫玉道:“我不为别的,只因为林小姐曾经救过阿芒……我不欠她的情。姐姐,你有没有什么好法子?”
萧亦莲道:“若我说没有呢?”
卫玉笑笑:“那我自然不能强人所难。”
“我是问你,若我不救,你会怎样?”
卫玉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没什么,我就随口说说,中午有什么好吃的?”
萧亦莲拍拍她的手:“你给我安静些,才回来,千万别再惹事,何况若给太子殿下知道你违抗他的意思行事,定会不高兴。”她语重心长地嘱咐了这一句,又道:“你来找我是对的,这件事满朝里也只有大殿下能做了。”
卫玉难禁喜悦:“姐姐是答应了?”
萧亦莲道:“你很少求我什么,今儿头一次开口,怎会拂你的意思?不过我不担保一定能成,只试试罢了。”
卫玉急忙深深鞠躬:“多谢姐姐!你真是大慈大悲救命的观音菩萨!”
萧亦莲哭笑不得:“你啊……给我乖乖地,比什么都强。”
卫玉跟萧亦茹留在昭王府用了午膳。
王府的饭菜,跟李星渊那里又更不同,格外精致些,尤其是一道“秋水芙蓉”。
这道菜的用料是泥鳅,火腿,葱姜,香菇,鸭蛋清等,把泥鳅跟葱姜下温水汆过,清洗过后再加入高汤入蒸锅,然后沥出泥鳅,只取蒸好后的一半儿泥鳅高汤。
把蛋清打入高汤中,蒸成芙蓉蛋后,再将雕花的香菇火腿在高汤中汆熟,摆在芙蓉之上,把另一半泥鳅高汤煮沸,倾入便可。
这样所得的“秋水芙蓉”,异常鲜美,口感细腻而嫩,百吃不腻。
萧亦莲道:“这道菜原本不这样的,你可听说过‘泥鳅豆腐’?”
卫玉道:“是不是用一块完整的豆腐跟泥鳅同煮,泥鳅怕热,便都钻到了豆腐之中?”
萧亦莲笑道:“你竟知道,那自然是吃过的?”
卫玉摇头:“只是听说而已。”
“这道菜便是从那而来,不过有一次试过,殿下说过于残忍,而且泥鳅不容易清洗干净,口感也不甚好,才叫人改良了这道‘秋水芙蓉’,取其鲜而去其糟。”
萧亦茹也吃的津津有味,闻言道:“殿下真是心细。要是我,管他呢,听着就有趣,定要做来尝尝。”
萧妃夹了一个鲍鱼放在她的碗里,说道:“这些好东西还吃不够?光想着新鲜的。”
吃了午饭,卫玉匆匆先送了萧亦茹回去。
她好不容易求了萧妃许诺帮忙,只不知道教坊司那里怎样。想到昨日所见林枕纱的惨状,便驱车往教坊司街,将到,便派了个人去请苏嬷嬷前来。
先前卫玉在京内,跟些风流才子之类交际,偶尔也往教坊司走一走,看看新编的歌舞。
苏嬷嬷是教坊司的掌事,自然跟她相熟,故而上次才及时过来解围。
卫玉在临近的酒楼才坐了不多时,苏嬷嬷便来到。卫玉谢了昨日之事,便又问起林枕纱的情形。
苏嬷嬷半是玩笑地问道:“小卫学士怎么这么在意那丫头?是……看上她了不成?”
卫玉道:“实不相瞒,这林小姐曾经对我有一点恩惠。如今她落入苦海,我有意周全。”
“原来是这样,”苏嬷嬷惊讶,又道:“我以为昨儿您的人怎么会无缘无故跑到那儿去呢。只不过,她家里可是犯了大事,又因为她生得美,名声在外的,受苦是不可免的。”
卫玉皱眉道:“我正在想法儿,教坊司那里,就劳烦嬷嬷先看着点儿,若能帮则帮一把?”
苏嬷嬷略觉为难,道:“您既然开口,我自然会留心,可是……去找她的多半不是等闲之辈,都也是些官宦子弟,有时候我……”
卫玉道:“知道。我会尽快。”回想林枕纱昨儿那颓然近绝望的神情,“也许,嬷嬷可以先告诉她,有人在给她想法儿,至少让她心里……”
“让她心里有个念想。”苏嬷嬷接口:“这个容易,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卫玉拿出一锭银子,苏嬷嬷急忙拦住,道:“用不着这个,小卫学士吩咐的,我自然会上心的。”
“这也是我一点心意,你收了便是,”卫玉把银子推了过去:“何况若有打点之处,也能用得上。”
苏嬷嬷见如此说,也便收了起来:“那我赶紧回去看看。”告辞离去。
卫玉看都布置妥当,总算能稍微舒一口气。
阿芒跟着卫玉从萧府到昭王府,如今来到教坊司左右,他便时时刻刻往教坊司张望。
等看到苏嬷嬷来到,跟卫玉碰头又离开,阿芒毕竟不是真的傻,就问卫玉找苏嬷嬷做什么。
卫玉也担心阿芒再乱来,便道:“我在想法儿,看看能不能帮忙救救林小姐。”
阿芒一听,眼泪几乎都涌出来:“我就知道玉哥儿是最好的。”
卫玉叹道:“我也不过是对得起自己的心罢了。”
上了车,本来是想回东宫的,路上却又想起了萧太清说的那些话,尤其是有关于什么她是女孩儿、将来……之类。
卫玉越想越是刺心,索性吩咐,不回东宫,只去紫薇巷。
早年卫玉被萧相放在纪王身边,起初差不多是纪王的伴读,她天资聪颖,日日熏陶,学问不比一些大儒要差。
李星渊也不肯辜负她的天份,就安排她去考科举。
纪王铺路,加上卫玉本就出类拔萃,先是顺利过了乡试,而后参与会试,从举人一跃到了进士。
但就在进行殿试之前,有人检举说卫玉乃是纪王府出身,恐怕是考官有偏袒的嫌疑,故而并未参与殿试,却只去了翰林院。
卫玉在翰林院做了半年的编修,她性情温和,学问又好,与人无争,年纪且不大,便都她称为“小卫学士”。
原先卫玉自从跟随李星渊上京后,虽一直在一处,但从李星渊入主东宫,她到底不是个太监,也不是什么伺候的人,总是跟在太子身旁也不是那么一回事。
幸亏萧相想的周到,早在紫薇巷里寻了个不错的小宅院,作为栖身之地。
只不过虽然有这一个地方,但多是为了对外有所交代,大部分时间她还是住在东宫。
卫玉也从没觉着有什么不妥,毕竟太子已经是她觉着如家人一般的存在。
可是这一次在外“历险”回来,卫玉的心境改变,又因为萧太清的话,心想还是去紫薇巷罢了。
卫玉才下车,就听到汪汪声响,门内有人道:“花嘴,你又叫什么?”
“懒丫头,别只顾玩儿,”另一个苍老些的声音道:“方才听见车响,去看看是不是有人来了。”
一个小丫头将门开了半边,探头探脑向外张望,一眼看到卫玉,喜的叫道:“周叔,真的是主人回来了!”
此时一只嘴巴花白的小狗儿也从门缝里挤出来,向着卫玉汪汪叫了两声。
那丫头一把将门打开,又呵斥道:“花嘴,这是主人,不许乱叫。”
卫玉俯身把那满地乱钻的小奶狗抱起来,笑问道:“青青,这是哪里来的?”
叫青青的丫头道:“是我买菜的时候路上捡的,周叔不叫我养,我说主人一定喜欢,他才肯暂时留下。”
这会儿那奶狗仿佛知道自己的命运在卫玉手中了,钻在她怀里哼哼叽叽,撒娇似的。
此时里头的门房老周也急忙迎出来,满眼惊喜:“主人,真的回来了,您……没事吗?”
卫玉抚摸着狗子,道:“好端端的呢。”
老周的眼睛泛红:“是是,好好的……我是高兴的昏了头了。”他看着卫玉身后的马车:“有什么东西要拿进去的?”
卫玉道:“没有,不用忙。”抱着狗儿便进了门。
老周看看马车,又赶紧吩咐青青丫头:“快,快去烧水烹茶!”
因为卫玉不经常回来住,这院子只有老周跟青青看护,但他们两个很是勤快,几乎天天打扫,屋子收拾的极为干净整洁。
老周又问晚上吃什么,卫玉并不觉着饿,便没叫他们忙,只顾逗弄那小狗。
阿芒则被卫玉打发回东宫告诉一声,免得太子殿下不知她跑到哪里去了,半个多时辰阿芒回来报说太子在宫内,他已经告诉了东宫的内侍。
不料刚入夜,院门被敲响,阿芒跳起去查看,原来是崔公公所派内侍,竟是叫她即刻回去。
卫玉心中很不情愿,那小太监却好话说尽地催促,卫玉不想为难他,只能出门上车,往东宫而去。
正过朱雀街,就见是步兵衙门的人,急匆匆跑过。
卫玉正不知何故,另有一队兵马过来拦住喝问,小太监喝道:“不长眼睛啊,这里是东宫的小卫学士。”
巡差们吓得急忙退后,眼见马车要经过,卫玉问:“你们半夜的忙什么?”
其中一个巡差忙道:“回学士,教坊司那里出了人命,正派人去查看呢。”
“教坊司?”卫玉不寒而栗,强行镇定问:“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