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二更君 别把我塞给太子

暖阁之中, 一时寂静。

“回皇上,”李星渊暗中调息,喉头微动, 终于说道:“虽说皇上用心良苦, 只不过, 卫玉办这案子,其实并无任何私心, 只是秉公处置而已。至于那范赐, 其实是他仗着太保的势力横行霸道, 之前犯案,各司衙门碍于范太保的颜面,不敢如何。如今卫玉能查办他, 军民百姓其实多有赞誉之声。若是皇上欲严惩, 儿臣以为, 兴许会寒了那些想要不惧权贵、秉公行事的忠直铮臣之心。”

“铮臣……”皇帝笑了笑:“早听说这卫玉是太子身边最宠信之人, 如今听你这般赞誉,果然那些传言不虚。”

太子垂首, 脸色微变。

“朕岂会不知个中黑白?朕本来是想,让他出京办差, 一则避避风头,二则,若他在外头办得好,回京之后,便可正大光明升他的职。也免得人家说他是仗着东宫的势力。”皇帝盯着李星渊, 道:“那么照太子的意思,将要如何小惩大诫?”

李星渊心里清楚,最好的选择其实就是不发一声, 听从皇帝的安排。

但是卫玉……才刚刚回京,他实在难下决心,再叫她陡然离开。

如今听皇帝这样,太子欠身道:“是儿臣浅见无知,到底不如皇上运筹帷幄,明见万里,一切都听皇上吩咐。”

雪陆陆续续下了有五六天,虽然时有放晴,整个京城仍是变成了银装素裹之境。

卫玉先是被太子命禁足,便只窝在紫薇胡同里猫冬。

青青时不时去给她打听消息,据说皇帝因为范太保大闹御史台,也将太保申饬了一番,只碍于太保是丧子之痛,故而也没如何惩戒。

卫玉听说后,心中实在失望。

如果皇亲国戚可以随意地大闹衙门,那国之王法可真是摇摇欲坠了。

先前查办此案,郑礵,宛箐,陈六的口供都十分齐整,只欠一个结案。

然而这案子却仿佛偃旗息鼓,再无声息,卫玉隐约猜到,这必然也是上头的意思,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真凶也已经被杀,不如就此沉埋。

这日,青青从外面回来,还未进门,就一连声的叫嚷。

卫玉正抱着那只小花嘴在看书,任凭小狗拿自己的手指头磨牙,隔着窗户听见女孩子兴高采烈的声响。

门房老周正在扫雪,见状问道:“什么事这么高兴?慢着些,别滑倒了。”

“豫州那边打了胜仗!外头都在说!”青青的声音又清又脆:“好热闹好喜庆,有好几处放炮仗呢!”

卫玉本是歪在榻上,听了这句,急忙坐了起来,一把将窗户推开问道:“是真的?”

青青来不及进门,就在台阶上说道:“反正遇到的人都在传这件事,想必没有假的。”

老周拿着扫帚,微微发呆:“这……可真是,不容易啊……”

卫玉已经忙着下地,趿拉着鞋子往外走,才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想起自己这会儿还在禁足,不便外出。

她赶紧吩咐青青:“你快去御史台打听打听详细。”

先前范太保还没冲去御史台闹事的时候,卫玉听同僚们说起过豫州的战况。

但不管是哪一个,一旦提起豫州情形,几乎都是一脸忧色,因为据他们所知,野狼关那里战事胶着,甚至一度失利。

卫玉在紫薇巷这数日,常常惦念,不免忧心。

直到今日。

青青飞奔去御史台,找到了任宏。

任主簿本来想来探望卫玉,只是太子殿下一声“闭门思过”,所以没有人敢登门。

幸亏有个机灵的青青来往报信。

御史台这边儿的门房都认得了青青,一看到她来,便入内禀告任宏。

任宏先取了些糖果给了青青,又问她来意,得知之后,笑道:“这确实是真的,兵部都已经得到确切战报了,不仅仅是寻常的胜仗,这一仗是前无古人。”

青青正捡了一块松子糖吃,闻言问:“什么前无古人?”

任宏笑道:“就是……从来没有过的大胜仗。”

青青睁大双眼:“真的吗?到底是怎么样的?任主簿你说仔细些,我回头告诉玉哥儿。”

任宏很想当面告知卫玉,毕竟这种捷报,可是极其难得的。

可惜他不便前往。思来想去,便对小丫头道:“你且稍等片刻。”他又端了一盘糕点,让青青自己吃,他回身到桌后,提笔挥毫。

青青带着任主簿的信回到紫薇巷,把信给了卫玉。

“这任大人真是的,难道怕我口齿不伶俐说不清楚么?还得写信。”青青撅着嘴说。

卫玉迫不及待地拆开,从头到尾飞快看了一遍,然后又慢慢地仔细看了一回。

看完之后,她把信捂在心口上,微微仰头,闭上了双眼。

有一点湿润的泪渍,从她的双眸中透了出来。

青青看的发呆:“怎么了?不是……不是打了胜仗么?”

老周拉拉她。

卫玉深深呼吸,却有点无法平复自己激动的心绪。

终于,从离开长怀县直到如今,悬着的心总算能够放下了……

她所有的担忧化为乌有,而她所有的盼望也已经成真。

无数次,她揣测自己这一趟长怀之行,到底有没有用处,现在她得到了答案。

而且这个答案比她预料之中的更加“重”,重到让她几乎无法承受。

她简直想插上翅膀,立刻飞到长怀县,自己亲眼看一看。

豫州之战,终于有了结果。

不仅仅是卫玉,京城上下,文武百官,上到皇帝下到平民百姓,都被这个结果惊呆。

野狼关黄士铎,在跟来犯的西狄大军僵持了数日之后,终于迎来了决战之时。

而让黄士铎下达决战之令的,却是在西狄军马之后,西狄铠城的倾覆之火。

那一夜,西狄要塞铠城,突然间失火。

这几日,正是铠城里的祭佛节,家家户户都供奉香油海灯,尤其是铠城的武神庙之中,摆放着百姓们贡献的各色纸扎,更有数口大缸盛满了香油,点燃长明灯,规定是要燃够七七四十九天灯火不熄。

大火从正午开始燃烧,自武神庙蔓延。

说来也怪,原本武神庙在南,地势且高,而冬日最常见的是北风,就算武神庙失火,也不至于波及全城。

可偏是那日,原本凛冽的北风忽然间转了南风。

风吹着武神庙的大火向北而去,而在武神庙门口的几口海缸中的香油滚滚洒落,势不可挡。

铠城在瞬间成了火焰之城,这把火从中午一直烧到了傍晚,从傍晚一直烧了整夜。

从野狼关的城墙之上,向北看去,半边天空都被火光照的通红。

这猛烈的火势不仅是野狼关上的守将看到了,就连西狄大军也察觉。

他们中一大半人,都是从铠城出来的,见状岂会不慌。

就在这个紧要关头,原本“病中”几乎不能起身的黄老将军,将裹在身上的长袍一把拽落,露出底下一直没有离身的铠甲。

“命人击鼓,出城!跟西狄人决一死战!”他气壮山河地吼,脸上因为激动而涨红。

本来西狄人的战力自然不容小觑,甚至还在启朝之上。

可是,天时地利人和,这会儿已经完全调转。

他们来攻城数日,本就疲累,最近又粮草欠缺,他们自然不晓得粮草已经被宿九曜等斥候烧毁,但饥寒交迫,自然让士兵们心中生怨。

天时地利人和已失,黄士铎以铠城的大火为号,知道时机已到。

此战,西狄八万大军,损失过半。

而在撤退途中,又遇到了启朝的伏击,士兵们丢盔弃甲,狼狈逃窜。

但更让西狄人魂不附体的是,原本是西狄要塞的铠城,被烧成了一座空城废墟。

问起城中幸存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无人知晓。直到一个在武神庙侍奉的僧人,战战兢兢道:“这一场天火,是不动明王降下怨恚……”

西狄的将领自然不信,怒斥他妖言惑众,那僧人双手合掌,喃喃道:“确实是真,那日火起之时,我看到不动尊菩萨现出法相,自火焰中走出来,他一扬手,火光便从他手底直接蔓延而出,如同火蛇吞噬缠绕……毁天灭地!”他跪倒在地,不停地磕头。

周围残存的西狄百姓闻言,都战战兢兢。

武神庙祭祀的,正是不动尊菩萨,又称作不动明王。

不动明王的法相,怒目金睛,黑面狰狞,手持金剑,身背火焰。

这僧人是武神庙的侍奉,自然不会看错。

他说的言之凿凿,而这一场大火本就起的蹊跷,又极盛大,这自然让众人心生畏惧。

连士兵们都暗自恐惧,道:“难道真的是不动尊菩萨降罪……所以、所以也才让我们吃了这场败仗。”

只有西狄的将领还咬牙不肯相信,他此番前往野狼关,本是势在必得,没想到竟吃了惨败,又加上铠城之灭,简直如入绝境。

又见因这僧人所说,竟把他的手下的士兵们都吓得胆寒,他一怒之下,当即拔出佩刀,竟将僧人斩杀当场。

正自不知所措,忽然有传令兵赶来,跪地道:“将军,前方王都方向有狼烟信号!”

“什么?”将领毛骨悚然:“怎么可能?”

这一战,西狄人损失惨重,更要命的是,他们失去了引以为傲的要塞铠城。

而在这连环致命打击外,有一队启朝精锐神不知鬼不觉地深入西狄,几乎攻入了西狄的皇都。

本来想吞掉野狼关,没想到自己的皇都差点失守,对西狄人而言,这自然也是“前无古人”的惊魂遭遇。

任主簿听了不少消息,他虽然可以保证自己会绘声绘色地讲给青青丫头,但以青青丫头的学问,却绝对不能一字一句地把自己的话复述给卫玉。

他要好好地把自己心中的欢悦跟豫州的精彩大捷叙述给卫玉知道,所以宁肯写出来,也不肯辜负。

只不过,任宏跟京城的百姓们自然并不知晓,在这一场来之不易的大胜之中,有一队精锐的斥候,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

而让西狄的军民闻风丧胆所谓毁天灭地的“不动明王”,却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而已。

卫玉的喜悦还未退却,有一个人却来到紫薇巷。

萧相下了轿子。

老周开门,他没见过萧太清,只见他风度儒雅,气质不俗。

“您是……”老周疑惑。

萧太清笑笑道:“我来见玉儿。”

此时正是黄昏,卫玉看了半天的书,昏昏欲睡,听到青青来报,才起身就看到萧太清出现在门口。

她赶紧跳下地,鞋子还没有穿好便迎上来:“老师,您怎么来了?”

萧相环顾四周,笑笑:“你在这里倒是颇为自在……是不是打扰你了?”

卫玉亲自给他挪了椅子:“老师请坐。”又道:“哪里的话,您肯来,求之不得。就是我如今在禁足,只怕您来有些不便吧?”

“无妨,你已经不必闭门思过了。”萧相落座。

卫玉讶异:“可是太子殿下……”

“正是太子的意思。”萧太清抬眸看向卫玉,又看看站在旁边的青青。

青青心性单纯,不明所以。卫玉转头道:“你带着花嘴巴出去玩儿吧。”

那小狗见来了客人,正在地上乱钻,拼命地摇动尾巴。青青笑嘻嘻地,抱着狗子出门去了。

屋内没了别人,卫玉才问道:“老师,可是太子殿下又有什么吩咐吗?”她猜测竟然让萧太清亲自登门,应该是有什么要事。

萧太清望着卫玉,端详着她:“皇上有一道旨意。”

卫玉才落座,闻言忙又站了起来。

萧相抬手示意她坐下:“不必如此,我并不是来传旨,只是来告诉你这个消息。”

卫玉疑惑地落座:“不知是什么旨意?”

“正是因为先前在范二案子上,处置不当,皇上的意思,是想调你出京……”萧太清思忖着说道,一边打量卫玉的神色。

卫玉先是一惊,继而眼睛一亮:“是真的?”

萧相心头微沉:“嗯……你、你愿意往外头去么?”

卫玉刚要回答,又忙换了一种说法:“我想皇上有旨,自然是不容违抗的。”

萧太清微微蹙眉:“太子殿下曾为你据理力争……殿下的意思,确实舍不得你出去。”

卫玉一怔:“殿下他……”

萧相垂眸,先抖了抖衣袖,才又开口:“玉儿,范赐的案子,你做的没错。我心中也甚是认可,但是……只要办案,势必会得罪人,就算有殿下在,可殿下也有照拂不到的地方,比如范太保大闹御史台,若一个护佑不周,你吃了大亏,便无法挽回。”

卫玉不是很懂萧太清的意思:“老师,我……我只凭律法办差,不惧宵小。”

萧太清勉强地笑笑,道:“我知道。”他沉吟着,抬眸看向卫玉:“玉儿,你该知道我总是为了你好。上回你去府里,我跟你说的话,你可还记得?”

卫玉垂眸一想:“老师你……”

萧太清道:“上回你在外头出事,莫说是太子殿下为你失神,连我也是寝食难安。如今圣旨一下,你又要往外去,谁能担保你万无一失?所以我想,也许这是个机会。”

“什么机会?”卫玉愕然。

萧太清道:“也许,也许该是恢复你原本身份的时候了。”

卫玉只觉着头发都竖起来,猛然起身,把凳子几乎都掀翻了:“老师!”

萧太清抬手:“你别急,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你怕殿下会怪罪你是不是?我向你担保,只要你愿意恢复身份,我会去跟殿下解释,太子殿下……绝不会降罪。”

卫玉愣愣地望着萧太清,此刻心中出现的,确实那阴暗潮湿、充满了各种难闻气息的天牢,以及在她跟宿雪怀成亲之后,李星渊那种冷意入骨的眼神。

“我、我不能……”卫玉终于说出口。

萧太清眉头微蹙:“玉儿……你是不信我吗?”

卫玉退后一步,尽量屏退那些可怖的记忆,她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老师,我、我已经习惯现在这样,我不想……改变。”

萧相道:“玉儿,我也只是想保全你,只有你恢复身份,留在殿下身边,才是最好的选择。”

卫玉语塞,身不由己地重复道:“留在殿下身边?”

萧相道:“自然,当太子妃兴许……暂时还不能够,然而……”

“老师!”卫玉更加毛骨悚然。

萧太清看她的脸色苍白,他不由噤声,片刻才道:“你怎么了?是不愿意当殿下的人,还是有别的顾虑?我方才已经跟你说明白了,殿下绝不会对你不利……”

“我不想当殿下的……”卫玉摇头,尽量让自己镇定:“我、我……我还是喜欢现在。”

“现在?”

卫玉对上萧相的双眼,她的心里本来很乱,可是,风驰电掣的,从她去往长怀县,到她回来,一路所遇到的人,一路的经历遭遇,卫玉道:“对,我喜欢现在,我至少还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我不想当什么殿下的后宫中人,而殿下的后宫、也绝对不缺我这样的……我只想做卫玉,想做可以惩戒不法,还人公道的卫玉。”

她本来不知道自己的这份心思,但是在面对萧太清的此刻,她的心里,慢慢地浮现出一点光明,仿佛也知道了自己该走的路。

萧相倒吸了一口冷气。

卫玉没等他开口:“所以老师,就按照皇上的旨意,让我出京吧,别把我塞给殿下,好吗?”

她只管这么说着,而没有察觉,原本在院子里跟青青玩闹的花嘴巴没了声音,院子外一片静寂,静的令人窒息。

萧太清没有回答卫玉,他只是忧虑地抿了抿唇,目光转动,向着门口处悄悄地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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