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天气多变, 傍晚时分,天空又飘来几片阴云。
武万里进门的时候,一眼先看到了站在院子里的卫玉。
她的左手撩着右手宽绰的袖子,右手中握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树枝, 正在地上慢慢地划来划去。
猫爷就立在她的身旁, 也垂着浑圆的脑袋, 目光随着她的树枝移动而敏捷的转动,仿佛随时都会扑上去, 却又神奇地按捺住了。
而大毛大头等几个孩子,也正好奇地围在她的身旁,有看她的, 也有看她画的那些东西的,时不时发出疑问:“哥哥在干什么?”
“这是写字。”
“不,是画画, 你看那不是猫爷吗?”
大家随着看过去,连老狸头也好奇地歪了脑袋。
年纪最大的大毛制止:“嘘,别出声,别打扰玉哥哥写字。”
在卫玉身后,老道士灌了一口酒,他擦了擦胡子上的酒水珠, 把酒葫芦晃了晃,笑道:“我以为来的是个煞星, 这么看来, 倒像是个福星。”
在他旁边的是宿九曜, 少年双手抱臂,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卫玉跟孩子们,闻言便瞟了姜白石一眼。
他虽一个字没说, 白石道人却心有灵犀,笑道:“当然得是个福星了,我有酒喝,孩子们也有肉吃,至于你……”他把宿九曜从头到脚又细细打量了一遍,笑道:“你这小子的造化,且往后看吧。”
宿九曜最讨厌他一身酒气,见他醉眼迷离的这么说,岂会相信,便只哼了声,转身往后去了。
武都头没有高声招呼,而是脚步放轻一直走到了卫玉身前。
他低头看向地面,却见泥地上弯弯曲曲,画了许多奇形怪状的图,还有些仿佛是字,武万里拧眉盯着看了会儿,硬是没看出是什么。
原先那些孩童也都全神贯注地看卫玉画“图”,没留意到武万里,直到他到了跟前,孩童们才雀跃起来,纷纷叫嚷着:“万里叔叔!”围绕了过去。
武万里挨个摸摸头,却见四毛手里拿着一个肥鸡腿,嘴上还带着油光。
见武万里看自己,四毛晃了晃大鸡腿,说道:“是飞廉哥哥给四毛带回来的肉肉。”
飞廉从徐府拿回来的东西,孩子们吃了一个下午,四毛最小吃的慢,一个鸡腿啃了半天。
“好好吃吧。”武都头笑了笑,揉揉小丫头的脸。
四毛好久没吃肉了,大口咬住鸡腿,蹙着眉用力啃住不放的样子十分有趣,看的卫玉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武万里忍着笑,抬头看向卫玉:“卫巡检,这是……画的什么?”
卫玉已经停了手,抬脚把地上一擦:“闲着无聊而已,武都头这时侯来,就是说城中的匪贼都肃清了?”
武万里道:“多亏了小九今日在城中,先杀了他们几个大头目,不然的话就没这么容易了。”
卫玉叹道:“虽然说是好事,只是小九爷未免太不爱惜自己身体,本就有伤在身又逞强劳动,刚才叫他去歇息,又不肯躺着,年纪轻轻的把身子糟践了可如何是好……”
武万里很惊讶,不知她突然如此关怀宿九曜是什么意思。
就在他大惑不解的时候,卫玉又道:“比如说今日,他一个人不知擒杀了多少匪贼头目,你们县衙里难道没有个嘉许之类的?我不是说要名,至少……分内的赏银之类该不可少吧?”
武都头完全没想到这个:“啊?卫巡检是说……”
卫玉把树枝移到左手,右手摆了摆道:“不要误会,我不是以巡检的身份发话,只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正如武都头方才所说,若非小九爷,今日县城只怕要遭受大劫,尤其是那些贼人专门盯着诸如徐府这样的大户,小九爷以一人之力阻止了这一切的发生,难道一点儿奖励都没有?”
武万里这才明白她真的是在替宿九曜要钱。
虽然安县丞跟县衙众人一时没想到这一宗,但今日有目共睹,若不是宿九曜,长怀县一场浩劫确实不可免,若那些大头目还在,就算县衙的差役倾巢而出,也无法阻止。就算如此,有一些匪贼已经开始对那些大户人家动手了,显然是早就踩好了盘子,知道哪一头羊最肥,要不是拦阻的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武万里对上卫玉的双眼,望着她带三分笑意的澄澈目光,也笑了:“卫巡检说的是,这个确实是得有的。是我们一时疏忽,回头我必跟安县丞报知,尽快行事。”
卫玉点头,双手抱臂道:“这才是正经。何况虽然今日给了贼匪一记下马威,但毕竟牛头山的势力还在,说不定他们哪一日卷土重来,到底也还有用得上小九爷的时候……安县丞若是为难,武都头你把这话告诉他,让他转告那些城中大户,他们自然晓得该怎么做了。”
武万里微微凛然,忙抱拳答应。
此刻飞廉从门内出来,说道:“饭菜摆好了,可以吃了!”又看到武万里,越发高兴,急忙请着一起落座。
晚饭除了醉脊髓外,还有一盆野鸡汤,香气扑鼻,面食是热腾腾的猫耳朵。
这猫耳朵是当地常吃的面食,把切成小块的面片,用拇指摁住往前一推,让面片卷起来,形状像是猫耳朵,做法简单,吃起来却又爽口又筋道,再加上些浇头卤汤之类的,更加美味。
孩子们都兴高采烈,只是吃了一下午都不饿,大毛大头便坐下喝了一碗汤,飞廉道:“给他们留出来,晚上饿了再吃。”
宿九曜拿了一碗猫耳朵,舀了些野鸡汤,又撕了一只鸡腿给她放在碗里。
卫玉道:“我吃不了这许多。”
宿九曜默默地说道:“你不要整天说别人瘦,你自己也健壮不到哪里去。”
卫玉见他竟然还嘴,这却是没有过的经验,不由笑道:“你说我?你跟我比,你是习武之人……”差点儿把“男子”两个字说出来:“咳,自然要更身强体壮些。”
宿九曜道:“我不比别人差。”
卫玉忙道:“谁说你比别人差,只不过想要你……”她本心是有点儿疼惜之意的,可是不太好说,只道:“那醉脊髓你多吃些。有好处。”
宿九曜听了这句,却神奇地缓了脸色。
飞廉跟武万里在旁边,望着两人,眼见宿九曜落座了,武都头忍不住道:“我的呢?”
少年道:“你没有手么?”
武万里看着卫玉捧着碗的两只手,忍不住道:“他怎……”
飞廉是个机灵鬼,急忙跳起来:“我来我来。”眼疾手快给武都头盛了一碗。
卫玉本要说话,可被那野鸡汤跟猫耳朵所诱惑,忍不住先喝了一口泛着金的鸡汤,入口之香浓鲜美,让她差点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吟。
宿九曜本要拦阻,可惜已经晚了。
飞廉迫不及待问:“好喝么?”
卫玉只顾点头,嘴里含着那口热汤,过了半晌才咽下去,吐着舌头道:“就是有点子烫。”
宿九曜不由笑了:“我本要提醒你……你喝的太快。”
卫玉扇着舌头说道:“谁叫你做的太好吃了。”
武都头端着碗,眼睛骨碌碌转,忽然冒出一句:“我是要吃东西,还是看你们两个?”
卫玉正好想起刚才自己没说出的那句话:“对了武都头,先前明掌柜来蹭饭,还知道给孩子们拿些点心果子之类,怎么您竟空着手来了呢?”
武万里跟她有些熟络,话匣子也打开了些,吹了吹汤,说道:“我本来以为我跟小九曜是相熟的,怎么现在看来,我倒像是个外人,你卫巡检才是他的熟人了呢?”
卫玉嗤地笑了,道:“有没有听说过‘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武万里哼了声:“我不喜欢读书人文绉绉酸溜溜的。”
飞廉却虚心求教道:“卫巡检,那是何意?”
卫玉点头道:“孺子可教,这意思是……有的人到满头白发一把年纪的时候,还跟新认识一样,有的人……只是在伞下一照面,就好像认识了一辈子。”
宿九曜拿了个调羹,正要吃一口,闻言停在那里,只顾呆呆地望着卫玉出神。
“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武万里叹了声,笑笑:“管你什么白不白,盖不盖的呢,有好东西,我还是趁热吃吧。”他低头,舀了一勺猫耳朵,唏哩呼噜地吃了起来。
吃了晚饭,天色已经暗了。
飞廉带了孩子们去歇息。
武万里跟宿九曜说了几句话,回头看卫玉。卫玉早看出他的意思,便假装出门透气,走到廊下。
果然不多时,武都头走了出来。
“卫巡检今夜就歇在此处了?”
“天要留人,也是没奈何。”
“卫巡检好像很不情愿留在这里,这么着急要走?”
“再迟些怕是走不成了。”
武万里思忖片刻,道:“若真是天要留人,那多留些时日何妨。”
卫玉呵了声:“才来两日便生出事端,我怕再留下,越发天翻地覆。”
武万里道:“可照我看来,卫巡检来后发生的事情……并不算坏。”
卫玉扬眉。
武都头指的,当然是卫玉去野狼关,揪出西狄奸细,救了宿九曜,而后阴差阳错,在这次匪贼抢掠长怀县的事件中又多亏了宿九曜在。
但是武万里不知道,若她不来,宿九曜不会死,只会受一番折磨,野狼关稳固,林黎没有离开牛头山,长怀县自然也不会受土匪侵扰。
都因她来才生变数。
卫玉转头看向武万里。
秋夜,风有些森寒。
她的脸在淡淡的月光下,是一种超出世俗的清丽。
武万里竟怔了一下。
卫玉的双手交握着,缩在袍袖里靠在腰间,她望着武万里:“我有一件事想请教都头。”
武万里道:“请说。”
卫玉道:“王屠户之死,都头是怎么认为的。”
这已经算是旧案,安县丞判定了的,当时卫玉也在场,怎么突然又说这个?
武万里当然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提起这个:“卫巡检想说什么?”
卫玉转过身,重新看向栏杆之外,她袖着手,微微仰头道:“以前我……是个非黑即白的人,认定了的就是认定了,九死未悔,后来……发现这世道上的颜色真多得很,把人的心眼都迷乱了。我一时惘然……都不知何去何从才好。”
武万里微震,想插嘴,又觉着不该开口。
卫玉长叹了声:“我再问武都头一句话。”
“请。”
“你觉着‘法不容情’跟‘王法不外乎人情’这两句,孰对孰错。”
武万里的唇动了动:“我……”
卫玉并不看他,自顾自道:“王屠户一案里,你讲究的是‘法不容情’,对吧。”
武万里扭头。
卫玉道:“那么在今日徐府一事中,都头也能如此吗?”
武万里猛地一抖:“你、说什么?”
卫玉淡淡地说道:“你应该知道吴小姐的来历,今日你本该比小九早一步去护我,你却迟迟不至,我想一定有比我更重要的人需要你去保护,对吗?”
武万里后退了半步,瞪向卫玉。
卫玉这才转头,望着他道:“徐掌柜罪有应得,他怎么死的,我并不想追究。只是想借着这件事问问都头,你可做到了‘法不容情’。”
武万里抿紧了唇。
好像哪里传来了秋虫瑟瑟的声音,怯生生的,仿佛知道寒冬将至。
半晌,武都头默然道:“我小时候就认得她,因为周老六被杀,我去徐家闻讯,她当时在徐府做客,我才认出来。”他笑了笑,吁了口气,好像是要把所有秘密都吐露出来一样:“后来我们私下里碰了面,她把她家里的情形告诉了我。”
卫玉道:“你是怎么做的?”
武万里道:“我当然想替她讨回公道,但此事过去多年,追溯起极难,只她一个孤女,若强出头告徐超,只怕反受其害,所以我想……”
“你想暂时息事宁人,可没想到她会嫁到徐家。”
武万里道:“我知道她要嫁到徐家,就猜她必有所图,我劝过几次……”他摇头。
沉默。又过了会儿,卫玉道:“都头,假如,我是说假如……今日没有匪贼来到,吴姑娘跟徐公子成了亲,今晚上她把一包砒/霜加在徐掌柜爱吃的黄雀卷里,毒死了徐家数人,你将怎么做?”
武万里满面骇然:“你……”
“我只是随口问一问,又不是真的。”
武万里吞了一口唾沫:“我……”他拧紧眉头,竟说不出,拳头却已经握的死紧。
卫玉看着他的反应,想到在她记忆中那个徐府十三口灭门的案子,里间除了中砒/霜毒而死的外,另还有刀伤而死。
吴小姐身娇体弱,自然不能拿刀,那么那补刀的人是谁?
何况这么大的案子,居然一点头绪都没有,毕竟武万里在王屠户之死上是那样的精明仔细,怎么会在这种案子上一筹莫展?
再联想今日徐掌柜之死,卫玉隐约已经知道了那个答案。
她没有再让武都头说什么,只把双手在袖子里拢的更深了些,转头看着天际半轮明月道:“有人所犯之罪,罪恶滔天,纵然处以极刑亦不能平民愤。而像是赵娘子,吴小姐这般,我只能称他们做受害人,若还按照律法判罚,那此时这律法,便算是违背天理了。既然这个世道不能非黑即白,留得这一线容遭难之人苟活,倒也可以吧。”
她的声音里,透着点儿轻叹般的悲悯。
武万里觉着自己不懂,但却奇怪的听明白了。
对面廊下,老道士抓了抓肩头:“这个人年纪轻轻的,想的忒多忒深了。对了小子,你刚才问我什么来?”
在门口上,宿九曜站在那里:“我想问,像是卫巡检那样面相的人,多吗?”
“你指的什么面相?”
“就是下巴上有一点微凹的。”
“那个……”老道士窃窃笑了起来:“那个叫做美人沟,只有美人儿才会有的。”
“那,有这个的人多吗?”
“你在军中,在县内,见过的人也不少,有见过这种的吗?”老道士伸了个懒腰问。
宿九曜道:“没有。”
“那不就成了,这种是万里挑一的,对了,你问这个干什么?”
夜深了。
武都头自纯阳观往回,心神不宁。
从听了卫玉的话,他的心一直惊跳,虽知道卫玉并无恶意,但……总有种无端被人看的透透的感觉。
正如卫玉所说,今日在徐府,他确实是去护吴小姐,他来的及时,当时那名贼首正逼近吴小姐,武万里上前拦住,交锋中对方的刀落地。
此事徐掌柜闻声赶来,赶着让新嫁娘快走。
冷不防吴小姐捡起地上的刀,一刀戳了过去。
武万里跟那匪贼都惊呆了,但武都头反应快,立刻将那匪贼斩杀,杀人灭口,顺势嫁祸。
在人来之前,他叮嘱吴小姐千万不要承认是她动的手,只说是匪贼杀了徐掌柜。
他为人向来正直,眼里不揉沙子,但在这件事上却也没奈何。
今晚上听卫玉那一番话,心中更是五味杂陈,又想到卫玉这个人来历神秘,行事更是莫测高深,不知道……
正在此刻,武万里忽然听见一声闷闷的叫。
他正恍惚中,感觉声音像是从路边的某户人家传出来的。
武都头以为自己听错了,正欲迈步再走,眼角余光忽然看到有道鬼魅般黑影,自前方巷口一闪消失。
“什么人!”武万里警惕心起,毕竟白日才经匪贼,万一有没肃清的贼寇作乱……
他断喝一声,赶忙冲过去,但秋夜沉沉,那人影闪来闪去,已不见了踪影。
这么一追一喊,惊动了狗子,刹那间狗叫声此起彼伏。
路边人家渐渐有点了灯的,而在灯影闪烁中,有一户人家发出了凄厉的叫声:“娘!”
武万里一个激灵,循声冲到那人家门口,才一拍门就开了。
孩子的叫声越发凄惨,武都头冲到里间,借着淡淡的灯光,炕上有个孩童正拼命推搡着一个妇人,而那女子披头散发,身上半裸,颈间一道深深勒痕,显然已经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