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醉脊髓 我行

“喵……”略哑的一声叫, 是猫爷迈步从门口走了进来。

老狸猫仰头打量着两人,又凑到宿九曜脚边儿上,左右嗅嗅, 似乎觉着少年身上散发的气息不同寻常。

院子里脚步声响,下一刻是飞廉跳进门:“卫巡检我回来啦。”

卫玉直起身子,见飞廉怀中抱着个不大不小的包袱,她鼻子灵, 稍微闻了闻, 笑道:“你连‘比翼连理’都收了?”

飞廉的眼睛瞪得溜圆:“卫巡检怎么知道?”

卫玉一笑, 把手中的药瓶扔给飞廉:“你给你九哥哥把身上的伤涂一涂。”

飞廉急忙接住药瓶,转头看向宿九曜, 少年却已经把里衣披上了, 静坐在那里,隐约可见脸上透出些许晕红。

“九哥哥你怎么了?”飞廉吃了一惊, 打量着他问道:“脸红的这样,是……伤口疼吗?”

宿九曜不答, 卫玉倒是没留意这个, 闻言也看过来, 宿九曜却转开头道:“胡说, 没有。”他好像不愿意飞廉再缠问,于是问道:“你方才去哪儿了, 拿的什么。”

飞廉小声道:“这是卫巡检叫我去他们后厨收拾的东西, 今儿出了这等事,那些菜指定吃不了, 放着也白瞎了,我刚才捡着好的去收罗了点儿,好些炸鱼、肉干之类的, 回去能吃好几顿呢。”

宿九曜意外,望着那鼓鼓囊囊的包袱,到底没言语。

卫玉问飞廉道:“外头怎么样?”

飞廉道:“府里差不多安定下来,我听他们说,县衙正派兵满城里搜寻匪贼呢。”

其实相比较徐府内的情形,县城内反而好些。

一来在宿九曜往徐府赶的时候,已经杀了一批棘手的贼头,二来,因为这些贼匪都知道徐掌柜府才是大肥羊,所以都眼红此处,方才被宿九曜所杀的那几个,也都是身手不错的小头领。

至于其他在城内兴风作浪的,不过是些小喽啰,如今头目被除掉,他们也掀不起大风浪,见势头不妙早就偃旗息鼓准备逃窜了。

卫玉心中惦记一件事,便跟飞廉道:“你去告诉武都头,让他务必留几个活口。”

飞廉才要去,宿九曜道:“这个不难,我去看看。”

卫玉忙道:“你不行,你……”

她还没说完,少年道:“我行。”身形一晃,已经闪出门去了。

卫玉瞪着他的背影:“真是……”最终却又没说完,只叹了口气。

此时院门口,明掌柜脸色铁青从外疾步走了进来,说道:“小九曜匆匆地干什么去了?”

“有一点事,”卫玉并未解释,只问:“怎么明掌柜脸色不妙?”

明俪犹豫片刻,把她往旁边一拉:“卫巡检,你且看看这是何物。”

她掌心放着一个纸包,也看不出什么来。

卫玉的眼神却一变:“哪里来的?”

明俪答非所问地说:“卫巡检知道这是什么?”

卫玉道:“明掌柜心细,想必已经打开看过了,若我所料不错,这里应该是……砒/霜。”

明俪扬眉:“卫巡检果然目光如炬,这都给你看得出来?这砒/霜没什么气味颜色,我也是辨认了好一番才确认。”她掂量了一下那东西,忽然问道:“卫巡检既然这样神通广大,那你不如再猜猜,我是从哪里得到这东西的?”

卫玉的目光从纸包移到明俪脸上,望着明俪几分戏谑几分期待的眼神:“这个嘛……我想,总不会是跟那位徐府的新嫁娘有关吧。”

明俪脸上的笑刷地收了:“你……”她吃惊地看着卫玉,换了一副正经神色:“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卫玉道:“我先前告诉了明掌柜那吴小姐同武都头似乎有些微妙,你必定是悄悄过去查探那位姑娘了。”

明俪瞪着卫玉,终于道:“啧,真是活该你当大官儿,我自问也是有些七窍玲珑的了,怎么在你跟前,就跟个透明人儿一样。”

卫玉仰头一笑:“哪里,我也不过是从人之常情推论。明掌柜既然心仪于武都头,又才知道武都头跟吴小姐的关系,想必是要好好地看一看……对方……”

她说的含蓄,明俪却哼了声,道:“老娘我可不是去跟她比美的,我又不是那种喜欢争风吃醋的女人,只是觉着她有些古里古怪,所以转回去看看。谁知道……”

明俪在听了卫玉的话后,自然放不下,趁着徐府乱成一锅粥,便折了回去,本是想认真看看那位吴小姐,谁知看到意外一幕。

此时徐家主母跟公子都在那里号丧,新嫁娘却匆匆往后面去,拐到一处角落,便跟自己的伺候丫头低低耳语。

明俪侧耳倾听,却因隔得太远听不真切,只见那一对主仆站在那里半晌,不知忙些什么,到最后走的时候,那丫鬟拍了拍手,手指上有些泥灰。

明俪越发好奇,等到两人去了,她便闪过去,原地徘徊,见地上落着许多树叶花瓣之类,层层叠叠,可留心再看,却发现靠近墙根某处,似乎有翻过的痕迹。

明掌柜过去拨拉了几下,最终从草堆底下找到了这包东西。

她是开酒楼的,自然见多识广,打开一看,便认定了是砒/霜。

明俪把自己找到□□的经过说了,又对卫玉道:“卫巡检,我可真迷糊了,大喜的日子,她弄这个干什么?还鬼鬼祟祟的,难不成……”

卫玉心里想到的,是前世案宗中记录的那下了砒/霜的黄雀卷儿。

见明俪瞪着自己,她便问道:“难不成什么?”

明掌柜神秘兮兮地说道:“难不成她跟那些山贼有勾结,打算来个里应外合?”

卫玉笑道:“难说。”

明俪却道:“要真是这样,那可真真是绝世罕见的蛇蝎心肠,让老娘我也望尘莫及。”

正如卫玉所料,县内的风波很快平息下去,安澄得知卫玉在徐府,也急忙带人赶来。

恰好宿九曜也拿住了一名山贼,扔在厅门前。

卫玉要问的,自然是所谓周老六被牛头山匪贼所杀之事。

这在山上并不是秘密,喽啰很快招认,说道:“这件事是宋头领命做的,原本是接了这里徐员外的一大笔银子,叫悄无声息地把周老六除掉。”

卫玉道:“可知道原因。”

喽啰道:“本来想要逼问周老六,不料他受了惊吓,自己不小心撞到枪头上死了。”

安县丞在旁听得分明,震惊地说道:“原来那周老六的死,竟是徐掌柜买凶?”

明俪说道:“这也不算什么稀奇。那周老六赌红了眼睛丧心病狂的,若他手里真有徐掌柜的把柄,那可真够人受的了,换了我我也容不得他。”

此刻,徐公子同几个亲眷也在门口,听到这里,徐公子激愤难平地:“胡说,这是污蔑!我父亲岂会做这种事!”他奋不顾身地冲向地上的贼徒,拳打脚踢,叫道:“你们这帮狗贼,杀死了我父亲,又污蔑他的名声,我把你千刀万剐也不解恨。”

那山贼在宿九曜手里如同面团般好拿捏,可面对徐公子就不同了,趁人不备,反手将徐公子胳膊一扭,竟轻易地擒住在胸前,他磨牙说道:“此事山上人尽皆知,我干什么要在这上面扯谎!”

徐公子被人所擒,未免害怕,但仍是颤声说道:“你说我父亲□□,那自然跟你们有交情,那为何今日你们竟会杀过来害了他性命!这不是自相矛盾?”

山贼嗤之以鼻道:“我们眼里只有银子的交情,难道正经跟你们拜把子?”

正说到这里,眼前一阵劲风扑来,那山贼来不及躲闪,额头已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发出“啪嚓”一声响。

他的眼前发黑,天晕地旋,手上自然松开了。

徐公子踉跄跌了出去,而山贼向后倒下,满脸鲜血,十分可怖,看着好像被人开了瓢一样。

原来方才宿九曜瞅准时机扔了一杯茶出去,茶杯在额上撞破,生生把那贼人打的晕死过去。

现场众人面面相觑,徐公子死里逃生一样,暂时不敢叫嚣,安县丞则小声问道:“如果此人所说是真,不知道周老六究竟是有什么把柄在握,竟引来杀身之祸?”

卫玉望着徐公子,抱臂在胸前道:“听说是跟徐掌柜早年南下做买卖相关,也许那时候发生过什么事,可惜如今死无对证。”

话音刚落,门口有个声音道:“巡检大人,还有一个人证在。”

现身的正是徐家的新娘,茶行吴家的吴小姐。

她已经换下了那身喜服,此刻竟是满身缟素,不过因为徐掌柜才死,大家都以为是这个缘故,倒也并没有格外惊讶。

有道是:若要俏,一身孝,这吴小姐换了一身雪白,反倒比先前身着喜服的时候更有一番动人情态。

卫玉没做声,明俪只觉着刺眼,她皱了皱鼻子,摸了摸揣在袖子里的那包□□,见卫玉没反应,就也按兵不动。

安县丞先问道:“吴氏,你说什么?”

吴小姐走到跟前,先屈膝行了礼,才平静地说道:“大人,人证在这里。”

安县丞先看卫玉,见卫玉不说话,他便道:“你说明白,你是什么人证?”

“当年徐超在南边,杀人劫财,所犯滔天罪行的人证。”吴小姐垂首,声音平缓。

徐公子见新妇现身,说的话自己又不明白,在旁边都痴了。

本要喝止吴小姐叫她不要抛头露面胡言乱语,猛然听了这么一句,越发呆若木鸡。

安县丞震惊,忘了卫玉在旁,忙问道:“杀人劫财?你细说!”

吴小姐深呼吸,才说出了一番内情。

原来当年,徐超去南边行商,只是风土人情不同,也没有一帆风顺之时,逐渐竟赔的精光。

正走投无路,幸而遇到一个同乡商贾,姓朱,原本是临县之人,也是做绸缎买卖赚了些钱,正欲衣锦还乡。

听说了徐超的遭遇后,朱爷便慷慨解囊相助,又热情地邀徐超同行。

不料徐超心生不良,那一夜船在水上,徐超用一包蒙汗药,把朱爷一家毒倒,一刀一个结果了,扔在水里。

他则把满船的金银跟绸缎纳为己用,由此发家。

此事做的神不知鬼不觉。

只是天可怜见,朱家的一个小女儿因为晕船,并没有吃饭,事发之时,她目睹所有,偷偷地从船尾下了水,逃了命。

阴差阳错,又被茶行的吴掌柜所救,这吴掌柜因夫人体弱,膝下无子,便把这女孩儿视若己出。

“那天晚上,我亲眼见到我爹爹,娘亲,小弟,还有家里的仆妇,都被徐超杀死,他就像是杀猪宰羊一般,将他们割了喉咙,扔入水中。”吴小姐颤抖着,泪眼婆娑,几乎放声大哭。

她那时候年纪小,受了惊吓,又落了水,便忘了大概,只是每每噩梦深处,又会梦见那可怖的一幕。

直到最近她逐渐长大,才回想起来。吴家跟徐家的亲事,也是她央求着吴掌柜而成的,不为别的,就为了能进徐家门,然后也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当然后面这些话吴小姐并没有说出来。

厅内鸦雀无声,半晌,徐公子厉声道:“你、你说的是真?不……我不相信!”

吴小姐道:“没有人比我更愿意那是假的!”

此时安澄道:“那周老六引火烧身,正是因为知道了此事?他又是从哪里得知的?”

明掌柜哼道:“当初周老六也在南边行商,自然知道徐超的情况,明明都要流落街头了,忽然间暴富而回,他自然也能察觉几分,再一查,不愁查不到端倪。”

徐公子呆了会儿,忽然醒悟:“既然这样,你……为何要嫁给我?”

吴小姐抿着唇,只淡淡说道:“没想到今日贼匪居然冲进来,着实便宜了那个畜生。”

徐公子惊恼交加:“你、你这……住口!”

安澄急忙问:“对了,你既然记得昔日的事,为什么不报官?”

吴小姐呵了声:“报官有用么?莫说时隔多年无法查证,就算我上了公堂,又有谁会相信我的话,只怕还会惹上祸端。”她目视卫玉:“若不是知道这位是卫巡检,我此刻也不敢发声。”

安澄心一动:“那你嫁到……”

他正要问吴小姐不报官,反而嫁过来是想干什么,卫玉却开了口:“听说徐掌柜身死之时你在场?”

吴小姐道:“是。”

卫玉道:“他可认出你了吗?”

吴小姐眨了眨眼,摇头惨笑:“他哪里记得,我当时因为晕船,没跟他照面过,加上又长大了,不过……”

不过就在徐掌柜临死之时,吴小姐告诉了他,自己就是当年被他谋害的朱爷的女儿。

当时徐掌柜脸上的表情,如同看见了鬼怪,地上的那些血迹,也是他慌忙后退之时留下的。

吴小姐道:“当初他杀我全家,何等的狠辣,今日却死在盗匪刀下……”

卫玉道:“所谓‘祸福无门,惟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人还是莫要亏心的好。”

安澄连连点头:“卫巡检说的对。”他忘了自己刚才想问吴小姐嫁过来是为什么。

旁边的明掌柜转头看向卫玉,那包砒/霜还在袖子里,不过……这会儿若拿出来,她算是什么人了?

明俪只说道:“好了,陈年旧案总算是又见天日。不过这门亲事只怕要告吹了吧?”

吴家的人陪着小姐离开徐府。

安澄同武都头先回县衙,毕竟有一大烂摊子的事情等着处置,还有新翻出的徐家的旧案,以及周老六的死等。

卫玉反而倒无事。

回去的路上,卫玉问明俪:“明掌柜打算怎么料理那包砒/霜?”

明俪赌气道:“等我扔进某个负心薄幸的茶杯里,毒死他也罢了。”

卫玉道:“是谁敢负明掌柜的心?”

明俪鼓了鼓嘴:“倒也怪不得别人,是我自己眼神不好,怪得了谁?……哼,如今那吴小姐不用嫁给徐家了,自然还有好姻缘等着她。”

卫玉道:“这话酸溜溜的。”

明俪摆摆手:“算了不说这个,赶明让小九曜多给我做两道菜我就足了,男人嘛有的是,小九曜的菜却是世间难得。”

卫玉看向车前坐着的宿九曜,想到他身上的伤:“这其实也不难,不过,这两日小九爷着实操劳,又带着伤,若想叫他做好菜,倒要先给他补一补。”

明俪瞪大眼睛,有几分狐疑:“补一补?”

卫玉笑道:“明掌柜之前说过,一碗顺气萝卜汤就五两银子,那是不是……”

明俪梗住:“好啊卫巡检,你在这儿等着我呢?你们当官儿的难道还缺钱?”

卫玉拍拍身上道:“明掌柜不是早看的明白么,我若有钱带着,又何至于把伞抵给你呢?”

说到这里,明俪顿了顿,过了片刻才道:“卫巡检,大家现在好歹也混的熟了些,你能不能跟我说一句实话,你来长怀县到底是做什么的?”

若是正经的朝廷御史,身边至少得有一两个跟随,绝不会像是卫玉这样只身一人。

卫玉的目光又落在前方的宿九曜身上。

她本来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也许真如明俪所说,大家混的有点儿熟了,倒也不用瞒着藏着。

“我呀,”卫玉轻轻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袖摆,“我其实是逃出来的。”

“逃?”明掌柜愣住,“莫非你犯了错?嗯……贪污?受贿?或者得罪了人?”

卫玉眨了眨眼:“不愧是明掌柜。”

明俪琢磨道:“我看你也不像是个贪官污吏,必定是得罪人了。不过我听闻你们当御史的,从来天不怕地不怕,有的还敢在朝堂上指着皇帝大骂呢,你到底得罪了谁,竟落得要跑路的下场。”

皇帝?

真是歪打正着。

卫玉的眼前出现的,是一张极为端方高贵的脸。

曾经她以为那是她一辈子不离不弃的人,他可以是君王,可以是手足,甚至还可以是……

可一场迷离大梦,让她惊醒过来。

回到纯阳观,飞廉将酒葫芦扔给老道士,又忙着把趁火打劫弄回来的吃食分给孩子们。

卫玉无奈地坐在门口,一边摸猫,一边看孩子们唧唧喳喳,着实热闹。

明掌柜叫旺来送了些猪脊髓来,说是好东西,让卫玉给宿九曜“补一补”。

宿九曜从没做过这个玩意儿,且闻着有些腥气,一人一猫立在那盆脊髓面前发怔。

正不知如何下手,卫玉揣着手道:“这个很简单,用江南醉虾的做法,洗干净之后,汆熟了,然后加些酒酿,椒盐等腌醉了,好吃又进补。”

她自小从没下过厨,但说起菜单、做法来,却是行家。

宿九曜看着卫玉:“你喜欢吃这个?”

卫玉嗤了声:“哪里是我吃,你瞧瞧你自个儿,再瘦就……”她咳嗽了声,假意溜达着往旁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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