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着急, 卫玉并未乘车,而是一路骑马赶回了东宫。
有两位詹士正在檐下说话,看见卫玉进门, 急忙转身拱手:“小卫学士。”
“可是回来见太子殿下的?”其中一人笑说道:“殿下如今应是在演武场。”
“演武场?”卫玉正要往书房去,闻言诧异:“这么早?”
那人点头道:“可不是嘛, 听里头说, 殿下天不亮就起了。”
卫玉不便再多说,只道了谢,向左从角门穿出去,往西边演武场而去。
身后那两位詹士目送卫玉去了, 其中一个说道:“咱们殿下越来越倚重小卫了,昨儿他不在东宫, 只去了紫薇巷一宿, 殿下便十分不快。”
“殿下不快, 真的是因为小卫留宿外头?”
“我也是乱猜的。”
两人便又感慨:“不过小卫这次死里逃生, 叫人着实捏一把汗, 在外头流落那么多日子,别说殿下,谁不为他担心呢。这又刚刚回来,难怪殿下舍不得他。”
“话虽如此,叫我看来,殿下还是少宠他些才好, 咱们近水楼台,自然知道殿下跟小卫并没什么,可万一被些无知多嘴的人传扬出去,好事也变成了坏事。”
“说的也对……这样想来,小卫去紫薇巷住着, 倒也好。”
跟随李星渊身边的旧人们,都知道太子殿下的习性。
但凡心里有什么不痛快、或者难以解决的事之类,太子殿下多半就会去演习骑射,甚至同身边的近侍过过招。
所以卫玉一听那詹士说李星渊在演武场,便知道太子的心情不妙。
现在显然不是去拜见太子殿下的最佳时机,但卫玉没得选择,更何况……她很担心引发了李星渊心情不佳的罪魁祸首,兴许是她自个儿。
卫玉转头看着身边的小安子,心怀侥幸地问道:“昨儿是不是有什么事?惹了殿下不高兴了?”
小安子撇了撇嘴,说道:“没听说有什么别的,从宫内回来的时候还是平常……到了晚上就变了,晚膳都没吃。”
卫玉对上小太监那微妙的眼神,有点心虚地笑笑:“殿下的心性越来越难琢磨了。”
小安子道:“我看也没有那么难……倒是您,好好地为什么到紫薇巷去了?这好不容易才回来就忙着往外跑,一去一整宿,要我是殿下,我也不高兴。”
卫玉啧了声:“少胡说,殿下开心不开心的,无非是为了正事,哪里是为了我?”
小安子嘀咕道:“反正我听公公是这么说的。昨晚上因没带玉哥儿回来,公公踹了我一脚,今儿又赶紧打发我快些找你回来,还说若你不回来,我也不用回来了,要不是为了太子殿下,公公干嘛要这样。”
卫玉还真无言以对。
他们往内去的时候,早有眼尖的内侍看见,赶着去禀告了。
小安子陪着卫玉进演武场的时候,崔太监正歪着头向着此处殷切打量,直到看见卫玉走了进来,才总算眉头一舒。
在崔公公的身后,是跟随太子的侍从内卫们,肃然林立。
太子正从一名武官手中接了一把弓箭,才试着拉了拉,崔公公小声道:“殿下,玉哥儿回来了。”
李星渊的目光一动,浅浅地往旁边瞥了眼,旋即面不改色,目不斜视地张手将弓拉开,对准了前方的靶牌。
崔公公见状忙后退了半步,这会儿卫玉已经将到了身边,眼见太子殿下张弓搭箭,她便先袖手站住。
太子盯着百米开外的标靶,扣着弓弦的手极稳,双目微微眯起。
人人都知道李星渊从小便师从各方大儒,若说一句饱读诗书极不为过,但知道他文武兼备的人却并不多。
太子的弓马娴熟,虽比不上高手猛将,但也绝非等闲之辈可比,尤其是弓弩造诣非凡,几乎箭无虚发。
卫玉跟崔公公见太子张弓瞄准,不由都屏住呼吸等待,准备看李星渊大显身手。
就在万众瞩目之时,太子手一松,白羽箭嗖地射出,闪电般,只听“朵”地一声响,箭镞没入了靶子。
可惜,并不是红心,偏移了许多。
倘若是没见过太子箭法的人,此刻必定要大声喝彩,毕竟对于那些养尊处优的金枝玉叶而言,能够一箭射中标靶,已经是难得。
毕竟又不是神射手,哪能正中红心。
但崔公公跟卫玉两个人却微微变了脸色。
这相比李星渊素日的箭术,已经算是失常表现了。
直到现在卫玉才确信,太子的确是心情不好。而且是很不妙。
李星渊显然也有些恼,冷然盯着那射偏了的箭,嘴角略一抽,攥着弓的手握紧。
崔公公嗅到了的那种类似马失前蹄般的尴尬,赶忙笑道:“殿下,想必是这弓不衬手,不如换一把……”
太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正在此时,卫玉上前一步,行礼道:“参见殿下。”
李星渊抬眸,有那么瞬间门,他很想把弓箭扔在地上,对,就该扔在卫玉跟前。
但太子还是克制住了那种冲动,他微微抬首,把弓举起:“你来试试。”
卫玉愕然:“殿下,我……很久没有练了,只怕会出丑。”
李星渊冷哼了声,不由分说把弓往前一扔。
卫玉抄手握住,坚硬而沉重的桑拓木弓身撞在掌心里,震得她的手心微微发麻。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所谓“射”,便是骑射之能。先前在纪王府的时候,李星渊读书,她在旁伴读,李星渊练习弓马,她也一并跟着学,甚至她射箭骑马的本事,有相当部分是太子殿下亲自教的。
只不过从上京而来,除了骑马,她很少动别的。这弓弩之术更是生疏许久了。
奈何这会儿太子心有不爽,卫玉吁了口气,只得老老实实地站住。
试着拉了拉弓,旁边崔公公送上一支箭。
卫玉跟崔公公对了对眼神,正要张弓搭箭。
忽然身后李星渊道:“等等。”
太子将手上玉扳指卸下,递给崔太监,崔公公笑道:“还是殿下心细,奴婢竟忘了这个。”
崔太监把扳指给卫玉戴上,道:“这要不是殿下想着,只怕要伤了手了。”
卫玉向着李星渊躬了躬身,而后回身踏步,张弓瞄准。
深深呼吸,眼睛盯着前方靶心,蓦地松手。
利箭脱手而出,刷地向前。
一声轻响,白羽箭擦着箭靶直飞出去,竟是跌在了远处空地上。
卫玉汗颜,放低了弓向着太子请罪:“臣好久没练了,请殿下恕罪。”
李星渊望着那只跌在地上的箭,眼中却反而掠过一点似有若无的笑意:“你果然是退步的厉害。”
崔公公打量这情形,本来想为卫玉说话,可看太子的反应,倒像是不用自己多嘴。
果然,李星渊负手踱步走开,竟慢慢从旁边的箭壶内又拿了一支箭出来,对卫玉道:“起来,再射一次。”
卫玉只得双手接过,正起身准备,太子却缓步走到身后:“以前教你的,是不是都忘了?”
这确实,毕竟太久没握弓了。
卫玉正要回答,冷不防太子探臂过来,竟是从后面半拢住了她。
“殿……”卫玉不由地一惊。
她本能地刚要回头,李星渊沉声道:“别动。”
这刹那,她仿佛能感觉他说话时候那一点暖润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沉香气味,将她笼罩在内。
恍惚中,卫玉似乎又想起小时候纪王教她骑射的情形,那时候她可比现在矮太多了,他不得不俯身半蹲,手把手地教导。
可惜……此时彼时,感觉已经大不相同。
“专心些。”李星渊垂眸。
卫玉转回头去,尽量镇定看向靶牌,心却无端地跳快。
太子却好像心无旁骛,他的手握在她的手上,缓缓调整箭簇的方向。
白羽箭对准前方的红心,李星渊的目光微微垂落,看向怀中的人。
卫玉的耳根稍微有点儿泛红,她自己大概都没意识到,她的呼吸显然是乱了,隔得这么近,太子几乎都能听见。
不知为什么,因为这一点儿细微的发现,李星渊郁卒了一整夜的心绪,突然开始迅速地雨过天晴,透出势不可挡的明丽霁色。
卫玉只听见太子仿佛低笑了声,她越有点慌,只听李星渊仿佛带些戏谑地说道:“这次若不中,就罚你。”
她正不知要罚什么,手一松,利箭破空而出。
下一刻,直中红心。
崔公公等皆大喜。
太子撒手,扬眉一笑道:“做的不错。”
卫玉看着在红心中的那只簌簌发抖的白羽箭,心思五味杂陈,她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射出这支箭的,一切都在李星渊的掌握之中罢了。
崔公公看到现在,赶忙笑道:“到底还是殿下,稍微点拨就能极出色。”
李星渊似乎尽了兴,负手向前走了一步,回头看向卫玉。
卫玉只得把弓递给旁边的小安子,快走几步跟上。
太子且走,且问道:“怎么这么早回来了?还以为你乐不思蜀了。”
卫玉道:“昨晚上确实是出了人命案子,而且非同等闲,想要当面禀告殿下。”
李星渊皱皱眉,看卫玉一眼,淡淡道:“哦,原来是为了案子。”
此刻他们身后还有几名侍卫和宫人跟着,卫玉正踌躇,冷不防崔公公在旁边拉了她一把。
卫玉醒悟,便道:“当然不是,就算没有案子,我也要回来给殿下请安的。只不过凑巧了而已。”
李星渊道:“是吗?只怕你口不对心。”
太子说着止步,身后的崔公公已经见机行事,挥退了大半侍从,其他的也都隔着十数步站住了。
“说你口不对心,你不服是不是?”
卫玉屏息:“我……”
“你只说,你昨儿为什么跑到紫薇巷去。这东宫不够大,容不下你对么?”
“殿下,当然不是。”卫玉赶忙否认。
李星渊道:“本王看就是这样,或者你说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为什么你从外头才回来,就立刻要跑出去住?”
他的眼神里多了些锐利的探究之色,卫玉避开太子的目光注视:“殿下,我并不是为别的,只是……也为了殿下着想罢了。”
“什么为本王着想?”
“殿下如今贵为太子,可越是如此,越要谨言慎行,我知道殿下宠我,对我真心的好,但只怕被有心人利用,反而……”
卫玉一边说着,太子的眼神也一点点软了下来。
没等卫玉说完,李星渊走到她身前,握住了她的手。
“你真是这么想的?”
“是。”
李星渊的目光闪烁:“如果是这样,你倒是不用担心。”
卫玉抬眸。
太子一笑:“本王自然有分寸,这些事横竖交给我,你……就不必多虑了。”
卫玉隐隐觉着太子的话里有些古怪,正要问,李星渊却又话锋一转:“是了,你方才说昨儿晚上的命案,听说是教坊司出了事?跟那个……林枕纱有关?”
卫玉见他总算又提起,当下也顾不得别的,于是道:“是,昨晚上林枕纱……被人所害。”
太子不动声色,显然是早就知道了:“凶嫌是什么人?”
卫玉把昨晚上审讯郑公子的经过告诉,又道:“跟郑礵一同犯案的,正是范太保之子范赐。”
“范太保……呵,那不是靖王殿下的岳父么,”李星渊道:“这么巧?”
卫玉道:“正是。所以想尽快禀告殿下,看看您的意思。”
李星渊道:“本王的意思?从昨儿就叫你不要管那什么林枕纱……你到底不听,现在惹出这么大的麻烦来。”
卫玉垂眸道:“殿下,确实不是我有意招惹,而是他们的行径,畜生不如,天理难容。”
太子眉峰微蹙,静静地看着卫玉:“那你想怎么做?”
卫玉道:“郑礵已经有了供证,今日我想提审范赐。”
李星渊道:“你这一举,势必得罪范太保跟靖王……而你是我的人,他们必定会认为是我指使。”
卫玉担心的也正是这个。
李星渊注视着她:“本王问你,如果我让你就此打住,不要去插手此事,你会如何?”
卫玉猛地抬头,对上太子锋芒内敛的目光,这次卫玉并没有退让:“我已经接手此事,便没有中途放弃的道理,殿下……”
这个答案,显然在太子的意料之中。李星渊道:“就算本王命你收手,你也不肯?”
卫玉后退一步,躬身道:“我一定要办成这件事,只要殿下让我去做,事后你如何惩治都行。”
太子吁了口气。卫玉又道:“另外,我也知道这件事棘手,就算能够给范赐定罪,范太保跟靖王那里也仍是不好交代,但若更有个万一,无法拿下范赐,那他们自然会利用我的身份大做文章,就如殿下所说,他们必定会说是殿下指使我如何之类……所以我想请殿下让我迁出去,如果事发,殿下只说不知此事。”
“现在才迁,是不是太过欲盖弥彰了。你觉着他们会信吗?”
卫玉道:“或者,还有一个法子。”
“说。”
“我在外头流落了这数月,如今才回来,跟东宫的具体如何,外头并不知道,殿下可以利用这一点,就说……我办事不力,惹了殿下不快,殿下一怒之下把我赶了出去……”
李星渊的眼睛眯起:“这倒果然是个好法子,不过口说无凭,不如做戏做圈套,现在本王便大发雷霆,命人把你拿住,痛打二十脊杖,再把你扔出门外,如何?这样做的话,相信无人敢质疑东宫不再容你,也应该胜过你万千巧语花言了。”
卫玉一惊,讪讪道:“别的还可以,打板子……就免了吧?”
李星渊道:“昔日周瑜打黄盖,今日本王打你卫玉,怎么,你连老黄盖的勇毅都没有?”
卫玉道:“殿下,这个比方可打的不好,就算我有黄盖的勇毅,殿下可不要自比周都督啊。”
三国周瑜虽然惊才绝艳,奈何遇到一个诸葛亮,纵然临终都痛呼“既生瑜何生亮”。
李星渊忍俊不禁,笑骂道:“你是不是真个儿皮痒痒了?”
卫玉叹气:“殿下,我是真心在为东宫着想。”
太子缓缓敛了笑容,沉吟:“本王如今根基尚且不稳,自然不便得罪更多人,尤其是范太保跟靖王……若弄得不好,或许真可能功亏一篑。毕竟皇上最不喜手足相争。”
卫玉垂首:“是。我……”
太子没容她说下去,继续道:“所以玉儿,你既然非要办这案子不可,那……就不要说’办不成’之类的丧气话,既然要做,就把这案子查的明明白白,若范赐当真犯法,那也让他死的痛痛快快。你要做到这些,我便不惧在皇上面前正大光明,据理力争。”
卫玉听了太子先前那两具话,本来以为李星渊是要让自己罢手。
没想到竟是这样。她震惊地看着太子:“殿下……”
李星渊哼道:“当然,你总不听本王的话,这点让我很不喜欢。只纵容你做完了这一件,再不许你任性胡为了,听明白了吗?”
卫玉张了张口,终于还是跪地:“是。多谢殿下!”
太子上前,俯身扶她起来:“你啊。在外头不叫人省心,回来了竟也是同样。但不管怎么……本王都认了,谁叫……是我惯出来的呢。”
离开东宫,返回的路上,卫玉想着太子殿下言谈举止,心里实在说不上是什么滋味,忽然想起昨日在昭王府吃的“秋水芙蓉”,此刻她的心里,倒好像是泥鳅钻豆腐一样慌慌乱乱。
她人到御史台,才要进门,便见里头闹哄哄的,卫玉正要问发生何事,其中一个武官已经看见了她,慌忙叫道:“卫巡检快来!”
卫玉赶上前,那武官道:“你昨晚上是不是传了郑府丞的公子?”
“怎么了?”
武官皱眉道:“他死了……”
“什么!怎么回事?谁干的?”卫玉头皮发麻。
武官的回答如晴天霹雳:“阿芒。”
卫玉这次回东宫,并没有让阿芒跟从,因为昨晚上阿芒跟着熬了半宿,卫玉起的又甚早,故而没有叫他。
她一路狂奔向内,闯到内堂,任主簿跟其他几个执事人等都站在堂下,脸色惶惶。
见卫玉来到,任宏上前一步,卫玉道:“阿芒呢?郑礵……”
任宏指了指后面,卫玉撇开众人赶过去,任主簿跟在身后,焦急说道:“我也不知道阿芒是怎么跑到拘押郑公子的地方,等听说他动了手已经晚了。”
御史台后院,几个差役们立在檐下,阿芒靠在墙边站着,耷拉着脑袋。
听见脚步声,大家抬头,眼神各异地看向卫玉。
卫玉快步上台阶,目光扫过阿芒,却没有开口说话,直到进了里屋,她先看见蒋仵作蹲在地上,而在蒋攸安身前,是鼻青脸肿嘴角带血一动不动的郑公子。
卫玉瞪向蒋攸安。
蒋仵作回头见是她,便轻轻地摇了摇头。
卫玉窒息。
才答应了太子,没想到后院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