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
冬至日, 皇太子进宫。
照例先去凤仪殿给皇后娘娘请安。
李星渊还没进殿门,便听到里间欢声笑语。
门口的小太监低低对崔公公说道:“今日有英国公府的夫人奶奶并两位小姐、还有李太尉府的女眷们进宫请安,皇后娘娘甚是喜欢。”
崔公公很识趣的看向太子殿下, 李星渊却依旧是温和中带几分淡淡地,面无波澜。
里间内侍扬声通报太子殿下驾到,那些说笑声逐渐停止。
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李星渊面上带三分恰到好处的微笑, 徐步而入。
内殿那些女眷们见太子进内, 纷纷起身恭迎。
李星渊走到近前,单膝跪地,行大礼拜见皇后娘娘。
皇后微笑道:“快平身, 你从哪里来的?”
太子说道:“回娘娘,才从麟德殿过来。”
皇后道:“太子有心, 其实倒也不用这么着急就跑到这里来, 不过, 你来的正巧,这位是英国公府国公夫人,这位是李太尉府的诰命。”
太子转身, 微微点头。
此刻两家的女眷兀自肃然站立, 听皇后娘娘开口,为首的国公夫人跟诰命便又急忙矮身行礼。
而在他们身后,是两府的奶奶小姐们,最打眼的是几位年轻的姑娘,最小的一位看似只有十三四岁, 均都打扮的精致绝伦,跟着向太子盈盈下拜。
皇后笑眯眯的看着这一幕,和颜悦色地对太子说:“你要是不急, 就在这里略坐一会儿,同大家说说话吧。”
见太子领命落座,皇后又环顾众人道:“你们也都坐,太子平日里虽然也晨昏定省的十分殷勤,但坐着说闲话的机会倒是极少,今儿过节,总也该歇息歇息,跟大家同乐。”
英国公府的国公夫人含笑道:“娘娘说的事,都知道太子殿下勤谨自省,要不然怎么会得皇上跟皇后娘娘的偏爱呢。”
皇后笑说:“太子自然是极好。莫说是本宫,连皇上也时不时的夸赞,其实……太子最令人动容的却不是他的夙兴夜寐勤于国事,而是他十分的手足情深。先前昭王就每每跟本宫提起,说太子隔三岔五必去探望,很是情重,本宫说,就算太子忘了进宫来请安,也断然忘不了去王府探视昭王呢。就看在他这一份儿殷切亲情上,又岂会叫人不喜欢?”
太子听到这里,就急忙起身,垂手说道:“对皇上跟娘娘尽淳孝之心,对于王兄尽手足之义,无非都是儿臣该做的。”
皇后频频点头,笑叹:“都知道你有心,最为贤孝。”
两家的诰命也跟着盛赞不已,他们身后的女眷们多半都不敢贸然抬头盯着太子看,可也有几个大胆好奇的,偷偷看上两眼,见太子真真是龙章凤姿,一表人才,不觉都暗中红了脸。
太子略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告退。
出了凤仪殿,崔公公对李星渊说:“殿下,今天皇后娘娘早知道您要来请安,偏就留了这两府的女眷在这里,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其实有什么深意,崔太监也早知道了。只是看太子的反应而已。
假如太子露出一丝笑影,崔公公就要立刻提起两家的小姐们哪一个最好之类……毕竟刚才崔公公在太子身边,可是把那两家的人都饱看了一番。
李星渊双手负在身后,淡淡地说道:“这有什么可说的?要选择谁难道还由得了孤做主不成?自然是他们拿主意。”
崔公公听他语气微凉,满心的“意见”就此中止,只有看着前方的路,知道太子现在要去良妃宫中。
李星渊现在的生母良妃住在栖梧宫。
良妃在宫内行事很是低调,不管李星渊是纪王,还是现在成了太子,她从来都谦恭忍让,就算今日,在国公府跟太尉府的女眷进宫之前,良妃一早就已经去过凤仪殿给皇后请安了。
太子还未进门,良妃却早已起身,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星渊。
见太子走到跟前,一撩袍子,竟是要跪地行大礼,良妃急忙一把握住了手:“不可!”
太子抬头。
“殿下……不必这样。”良妃阻止了太子,顺势拉着他向内:“殿下能来,我已经很高兴了。”
她的声音很温柔,李星渊望着自己的母妃,眼中也流露出几分温情,面上总算有了几分笑意。
良妃带他到内落座,上下打量着李星渊,眼圈微红,又问:“殿下怎么比先前更瘦了些?两颊都有些清窄了,是因为国事太过繁忙的缘故吗?你也要注意身体才是。”
虽然说太子频繁前往凤仪宫给皇后请安,但是虽然同在皇宫之中,太子往自己的生母良妃这里来的次数却很少了。
距离良妃上次跟李星渊见面,已经是月前。
不过,这并不是太子自己的意思,而是良妃之前的百般叮嘱。
此时听着良妃关切的口吻,太子笑笑:“没有,也不很忙,倒是母妃,近来可好么?”
良妃道:“很好。什么也不缺,平日里什么也都不必做,比不得你……”她忽然打住,手拢着唇低低咳嗽了声。
“母妃怎么了?”李星渊问。
他不动声色地环顾周围,见地上的暖炉里燃着银炭,屋里虽不算冷,但也算不上暖,仍有些凉浸浸的。
“没事……”良妃抬头笑说:“大概是见了你,心里喜欢,一时着急就……错了一口气。”
太子注视着她,又问:“近来天越发冷了,母妃这里东西可都有?不缺什么?”
良妃忙说:“有什么可缺的呢,被褥也换了厚厚的,又有这些炭,只是不便于烧的太旺了,怕热的狠了……一旦吹风反而着凉,这样正好。”
李星渊正要说屋内并不很热,听了良妃的解释,只点了点头:“这倒罢了,只是若有什么欠缺,母妃可千万别委屈了自己,只管吩咐他们添置。”
良妃握着他的手,目光涌动,柔声道:“我明白,太子也别为我担心,你只照顾好自己,我就高兴。”
两个人目光相对,彼此一笑,最后李星渊说道:“有崔宇照看着,他最是老成,自然无碍,何况前几日,皇上又赏赐了几个可靠的人去了东宫,越发周详了。”
良妃拍拍他的手,显得很欣慰:“崔公公当然是好的。有他在殿下身边,比任何人都强……”说到这里,她忽然道:“对了,之前我隐约听人说,御史台有一个什么巡检、似也是殿下身边的人,他追查范太保家里,闹的很不好,好像还惊动了皇上……是真事儿么?现在又怎么样了?
良妃其实早听说卫玉已经离开京城,但还是想亲耳听听太子的回答。
太子只捡要紧的话说了一遍,道:“母妃大可不必担心,卫玉也只是依法处置,并没有任何违规之处。皇上也知道,并没有怪罪什么。”
“这就好,”良妃念了一声佛:“那个卫玉真的出京去了?”
太子垂眸回答:“是,这会儿早该到了湘州。”
良妃叹道:“这样也好。虽然说他是个能干事的人,但是公然得罪皇亲贵戚未免也太不谨慎了,若不是皇上圣明,岂不是连累了你?而且贵妃跟靖王那里也得罪了……他既然出去了却是最好。”
看李星渊沉默,良妃又道:“殿下,你不要怪我多嘴,现在这个情形,你越发要步步谨慎,千万不能节外生枝。”
“明白。”太子低头答应。
良妃从桌上琉璃盘内拿了一个朱红的橘子,慢慢的剥开,清新的橘子香气弥散。
她剥了一个橘子瓣儿,递给太子吃。李星渊接了入口,齿颊甘甜:“这个很好。”
良妃见他吃的喜欢,便微微一笑,竟道:“星渊,还有一件事……索性跟你说了,眼见就要过年了,我忽然间想起了你舅舅他们……近来也没有消息,不知道怎么样了?他们有没有跟你联络?”
太子本来觉着那橘子十分甜爽,听了这句,却尝出了底下的一点酸涩。
门口的崔公公向内瞥了眼,有点不安,不知太子如何回答。
太子却面不改色,仿佛要咽下那个橘子似的,过了会儿才说:“他们毕竟不在京内,又将年关了,也许都在忙别的事情,加上我这一阵子也不可分/身,竟也不知……料想没有大事,母妃倒也不必过于惦记。”
良妃望着他,脸上却有点忧色,喃喃道:“星渊,如果可以的话,或许叫一两个人去誊县那里看看好么?”
太子心头一紧,试探问道:“怎么……母妃莫不是、听人说了什么?”
“不不,哪里是这样,”良妃无奈一笑:“就是我心里总有点惴惴不安的,昨天晚上更是做了个梦,觉着不太好。”
李星渊松了口气,问道:“母妃做了什么梦?”
良妃将橘子放下,思忖着道:“多半都忘了,只隐约记着,你舅舅似乎在哭,仿佛极惨的样子……求我救救他……他好像是在一个很黑的地方,还有、还有野兽的叫声……生生把我吓醒了。”
太子心头一梗,面上笑的坦然自在,仿佛听到了有趣的笑话般,摇头说:“我想母妃这自然是惦记家里人了,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了。嗯……您不放心的话,孤回头叫人去看一下就行了。”
良妃连连点头:“本来也不该麻烦你,毕竟你要忙的事情太多。可我实在不放心,也不便打发别人去……免得又招惹些猜忌。”
“这不是大事。”太子回答。
说过了这件,良妃似乎松快了些,竟又问起太子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之事。
她道:“我早上去给娘娘请安,过后听人说,娘娘今日要见国公府跟太尉府的女眷,你刚才去有没有遇上?”
太子回答:“都已经都见过了。”他望着良妃:“母妃见过那些人了吗?”
“我?我见不见都罢了,横竖娘娘能中意就行了,”良妃自然而然地说,又迟疑了片刻,问道:“殿下,先前皇后娘娘有意给你定下一门亲事,你……到底觉着如何?”
李星渊的唇动了动,没有出声。
良妃倾身靠近了些,低声说:“殿下且记着,如今咱们能到现在,多亏了皇后娘娘,娘娘为你择太子妃,也是好意。当然要为殿下选一个门当户对,能够辅助你的人……你可不要忤逆了娘娘的心意,知道吗?”
太子心头一沉,面上却仍是温和亲切:“母妃说的是,我自然知道该怎么办。皇后娘娘的美意,我怎么敢推却呢。”
良妃这才春风满面:“这就好,这就好。”
母子两人又闲话了几句家常,太子这才起身离开。
李星渊在宫里走了这一遭,该见的人,该请的安都已面面俱到,此刻便要出宫去,崔公公在旁边跟着,隐隐察觉太子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他也猜到了太子为何会这样,有心给李星渊排解,又不知从何说起,万一说错了话,反而惹的太子越发不快。
想了想,崔公公说:“殿下,刚才娘娘屋内的似乎有一种味道……您察觉了没有?”
果然太子回头:“什么?”
崔公公道:“说不上来……会不会是不是烧的炭不太好?”
太子眉头微蹙,不语。崔公公道:“殿下没闻到的话,也许是奴婢弄错了,毕竟熏香气有些浓。”
“叫人去看看,”太子吩咐:“只是避讳些,切记别惊动人。”
崔公公才答应,忽然看向前方。
太子回身,就见有一队人迎面而来。
为首一人,华服金冠,气质阴柔,正是靖王李思楠。
原来靖王今日也是进宫来请安的,此刻正要去见他的母妃贵妃娘娘。
正好跟太子狭路相逢,迎面靖王笑说:“这么巧?老三是从栖梧宫来的?”
崔公公在旁听见他如此称呼太子,很是不爽。只是不便插嘴。
李星渊却面不改色,道:“正是,王兄要去贵妃娘娘宫内么?”
靖王道:“是啊,原本想着跟你一起去给皇后娘娘请安,没想到你总是快人一步。也难为你,每日家要辅佐皇上处置天下大事,还得进宫来给皇后请安,风雨无阻的。只是也要注意身体才是,看你的脸色可并不好。”
崔公公望着他明显因为酒色过度而有些浮白的脸,心道:“你还有脸说别人。”
太子却极好涵养:“多谢王兄关怀。”
靖王哼了声,道:“谁叫皇上总称赞你人缘儿好,爱惜手足,本王自然也该多关怀关怀你,说起这个……本王忽然想起最近的一个传言……”
李星渊问:“王兄听见什么传言?”
靖王道:“誊县那里、良妃娘娘的娘家。你不知道?”
李星渊望着他。李思楠扬眉道:“听说是山上一场大火,把杜家在半山的一座别院也烧成了白地,也不知院子里多少人……就有些很奇怪……这么大的事,竟是这几日才传到京内,太子殿下难道从没听说?”
李星渊道:“多谢王兄提醒,确实也知道了,已经派人去调查。”
“你也算是沉得住气了,”靖王哼道:“不过这种大事,良妃听了一定会伤心至极。不知道你有没有跟她说呢?”
李星渊闻言,眼神一变。
他虽然没说话,但藏匿三分锋芒的目光竟让靖王有些无以为继。
终于李思楠道:“怎么了?我是关心情切,你干嘛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火又不是我放的。”
太子嘴角一抹讥诮,淡淡说:“多谢王兄,不过这件事孤自然会酌情处理,就不必劳烦王兄操心。孤还有事,改日再跟王兄闲话。”
靖王屏息,眼见太子迈步要走,想到自己方才被李星渊一瞥,心中那点惊悸,靖王心生不快。
他故意扬声说道:“对了老三,你那个心腹卫玉,他这一趟南下路上可精彩的很啊。”
太子止步,回头看向李思楠。
靖王笑道:“你是怎么想着把他弄到湘州去的?”
太子说道:“王兄对孤的人,倒是很在意。”
靖王道:“卫玉倒真的是名副其实的一块儿绝世美玉,本王自然不会视而不见。”
他的语气带着轻薄,李星渊的手负在腰后,此刻暗中握紧了些。
李思楠却又道:“他有没有告诉你,之前他还在京内的时候,本王还想劝他到我身边儿来呢。谁知道他顽固不肯,啧啧,这样忠心的人你怎么舍得把他弄到湘州那种危机四伏的地方去?本王可听说他这一路上也经历了不少的艰险,你要真不喜欢这个人,你就早说,把他送给我岂不是两全其美?何必要送他去死呢?这不是暴殄天物么。”
太子的唇角抽了两下,脚下挪动,向前半步。
靖王看着他的动作:“怎么,本王说的不对?”
李星渊盯着靖王,两个人站的近了些,靖王才发现他居然比自己高出这许多!
正在暗中惊愕,只听太子说道:“卫玉是孤的人,这点儿永远都改不了,王兄也不必枉费心机……白惦念那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你的?”靖王眼中带了几分了然的笑,“原来你果然对他……”
太子猛然警醒:“王兄慎言。”
李思楠咂了咂嘴,太子冷哼了声,拂袖转身。
靖王盯着他的背影,却笑着说道:“李星渊,你已经把他弄出去了,真以为他还会回来吗?上次出了意外后,他居然九死一生的回京了,那已经是老天开恩,你总不能指望老天总是偏袒你啊,做人可不能如此贪心,什么都想要……”
那些话像是无形的利箭,从背后射了过来。
李星渊脚步不停,头也不回。崔公公也是忍无可忍,又且惊心,便紧跟两步劝道:“殿下不要在意,靖王是故意要惹你生气的。”
“孤当然知道。”
“可是,既然知道的话……”崔公公瞥着太子黑沉的脸色,心想:“既然知道,又为何要上钩呢。”
李星渊抿着唇,出了午门。
正欲上轿,有一个东宫内侍走来禀告:“殿下,小侯爷罗醉回京了。”
太子一抬手,崔公公忙掀起轿帘,太子迟疑问道:“是他一个人,还是……”
内侍道:“回殿下,只他一个。”
“没回来?”李星渊喃喃。
之前宿九曜在面圣的当口消失不见,此事掩饰不住。
皇帝闻听自然震怒,就在这天威难测生死不知的时候,罗小侯爷出面,跪地请罪。
“你又有何罪?”皇帝问。
“臣确实罪该万死,说来宿九曜离京这件事,跟臣脱不了干系。”罗醉伏身回答。
“这是何意。”皇帝询问缘故。
罗醉道:“回皇上,原本是臣跟宿九曜开玩笑,说御史台的卫巡检在南边儿遇险,生死未卜,他惊慌之下才急忙离开的。”
“什么?哪个卫巡检?”皇帝一时竟没想到。
当时太子殿下在旁,默然道:“回皇上,就是卫玉。”
“哦,是他,”皇帝疑惑:“这宿九曜又跟卫玉有何关系?”
罗醉恳恳切切地说道:“本来臣也不知道,但是在回京的路上听宿九曜说起来,原来当时在野狼关的时候,他的性命就是卫巡检救的,他发誓要报此恩,皇上,小九是个知恩图报的急快性子,听说卫巡检有难,也不辨真假,一时冲动便跑去救恩人了。”
皇帝吸了一口气。
这种说辞,自然不能开脱宿九曜的罪责。
但重要的是,这说辞给了皇帝一个很好的台阶,并且让皇帝心中的怒火压下去了。
这时候萧丞相又出面道:“皇上,臣听说那个宿九曜才只有十四岁,正是年少气盛的时候,想来,他竟然能干出带兵翻过那人迹罕至、生死茫茫的青屏山,一鼓作气灭了西狄人的铠城,自然也是仗着一股少年锐气……如今他又为了报恩而贸然离京,思来也情有可原,臣恳请皇上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萧太清说完后,旁边的李星渊也道:“皇上,儿臣觉着萧丞相所言有理。这宿九曜年纪虽小,确实是一名难得的将才,虽有错,但瑕不掩瑜……还请皇上饶恕他年轻气盛之罪。”
皇帝心中那股怒火既然消了,自然明白他们说的有理。
沉吟片刻,皇帝道:“这般英雄少年,朕自然不能不见,他既然是个有情有义的,朕总不会因为他重情义就冤杀了他。又有太子跟丞相你们替他说情……朕就权且饶了他的死罪。”他看向地上仍旧跪倒的小侯爷:“这样吧……竟然事情是罗醉惹出来的,如今就罚你去把他带回京内,朕见过了人再做处置。”
所以小侯爷在南边儿,跟卫玉说的那些话,半真半假,除了“死道友不死贫道”,其他倒也不是完全编造出来的。
罗醉去了这两个多月才回来,太子虽然也有眼线,时不时地禀告南边的情形,但仍是难掩心中好奇,倒要亲自一见罗醉,问个究竟。
往东宫回去路上,便派人先去传罗醉前来。
小侯爷才进城,就给东宫的人拦住,径直前往谒见太子。
太子殿下询问起他这一路找寻宿九曜的经过,罗醉把那能放上台面的经过一一告知。
比如他在路上经过定县,得知了有人埋伏酒肆,要刺杀卫玉,而被宿九曜破解。
然后又追踪去了顺德府,那正是宿九曜才得了武林盟主后,两人会面。
可最关键的,依旧是如何给宿九曜“收拾烂摊子”。
罗醉在心里叫苦连天,把小九爷骂的五体投地,但面上却还得情真意切,替他掩饰。
面对太子殿下含威不露的眼神,小侯爷知道这位太子不是个容易被蒙蔽的。
所以他得抖擞十万分精神。
罗醉正色说道:“臣当时赶到顺德府,正好宿九曜误打误撞地赢得了武林盟主……本来臣是要立刻带他回来面圣,可偏偏当时他收到风声,说是有些地方武林中人,被人挑唆,意欲不利于朝廷……为消灭隐患,宿九曜只得先行潜伏,见机行事……”
李星渊听到这里,不由轻哼了声。
罗醉飞快地瞥了眼面沉似水的太子,他自诩已经是个脸皮极厚的了,这会儿却还是不由地脸上微热。
因为他知道自己在说的,是何等荒谬的话。
这些话连他自个儿都说服不了,如今却还要指望能说服太子殿下,这简直像是不可能完成的。
但小侯爷没有办法,只能拼一拼。
先前明明宿九曜已经答应了要跟他回来。
而自己也极为慷慨地要请他去襄州最好的青楼找最好的姑娘,教导他一些“好东西”。
可是那个小子不知怎地哪根筋不对,竟飞身上了二楼,硬是闯入了一对白日宣吟的野鸳鸯房中。
当时小侯爷极为震惊,不明白为什么宿九曜竟有这种爱好。
他急匆匆上来拉住小九爷:“干什么?这有什么可看的……”他望了一眼那两个赤条条的家伙,稀罕……那一对狗男女居然忘了遮掩自身,而只是不约而同地盯着宿九曜,目眩神迷似的。
罗醉嫌弃地看着里头那不太美妙的果体,下意识地伸手捂住了宿九曜的眼睛:“还看?你不怕长针眼?”
他当然不知道宿九曜那会儿眼中无物,而心里想的另有其人。
还好宿九曜被他遮住眼睛,总算回过神来。
他看向罗醉:“什么针眼?”
小侯爷咳嗽了声,突然觉着自己荒谬,明明带他来开荤,却连让他看到那对媾和的男女都觉着是一种玷辱。
“罢了罢了,”罗醉摆摆手:“你到底跑上来做什么?放着外面那许多佳品,别告诉我你看上了……”他指指里间那暂停奋战的女子。
宿九曜目光微动,却默默地转过身。
就在小侯爷想要追问的时候,小九爷道:“我不能跟你回去。”
“什么?”罗醉大声,晴天霹雳。
宿九曜微微闭上双眼。罗醉揪住他:“为什么?告诉我缘故!”
“我……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他喃喃,怒火朝天叫道:“姓卫的?”
宿九曜“嗯”了声,就在罗醉深吸一口气准备将他骂个狗血淋头直到把他骂醒的时候,眼前少年一摁栏杆,翻身而起,整个人轻轻地越过栏杆直接跳下地去。
小侯爷那满肚子的话还没来得及出口就给宿九曜打断,他差点儿被自己噎死,急忙叫道:“你给我站住!”
宿九曜哪里肯听他的,脚步不停往外掠去。
罗醉追出了青楼,竟不见了他的人影,面前,只有不知何时跳下车来的牡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干什么?”小侯爷无处发泄心中怒火:“他跑哪里去了?”
“小九爷往南去了,大概是……”牡丹促狭地没说完,仿佛要减少对自己主子的伤害。
罗醉狠狠地捶了两把自己的胸:“混账,他是怎么了……被姓卫的鬼迷心窍了么?”又喝问:“你怎么不拦着他?”
牡丹摊手:“我拦也拦不住呀。”
罗醉仰头长啸:“苍天,你要灭我!”
牡丹拉拉他的衣袖:“少主,不至于……其实我本来就不愿意你带小九爷来这种地方,他不是那样的人,何必造孽。”
罗醉张口结舌:“什么?我一片好心……他怎么就不是那样的人?什么样儿的人?”
牡丹道:“总之,总之我觉着小九爷已经心有所属,又何必强人所难呢。”
“呸!”小侯爷暴跳起来:“他心有所属的是那个卫玉,那个狐狸……要是个母狐狸精,我也认了,我只怕还把小九九推到她怀里,可惜还是个公狐狸!”
牡丹掩口笑道:“什么公的母的,又有什么……只要小九爷看上了,真心喜欢,又何必在意那些。”
罗醉吸气:“你……”
牡丹挽住他的手道:“少主别恼了,小九爷临去还有一句话要我转告呢。”
“你不早说?”罗醉赶忙问:“他说什么了?”
牡丹道:“小九爷说要去弄清楚一件事,说他对不住少主……就当欠少主的,改日必还。”
小侯爷呆了半晌,终于长吁了一口气:“他好像还有一点良心,不过……不多就是了。”
牡丹低头,偷偷地笑。
之前宿九曜在顺德府成为武林盟主的事情,李星渊其实也是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郭知府上的折子里,虽然没有把自己的意图说明白,但是太子却是真正的“举一反三”,最会揣摩人心,他猜透郭知府的心思,竟是把宿九曜错当成了东宫的人了。
可如今只能将错就错而已。
李星渊虽然对宿九曜还有一种素未谋面而天生存在的“敌意”,但是,这样的少年成为武林盟主似乎也不是一件坏事。
毕竟如今宿九曜的身份还是在豫州军中……只要他能够掌控宿九曜,那这少年就会成为他手中最无往不利的利器。
是夜,东宫。
子时左右,太子更衣歇息。
他先是毫无睡意,白日的事情在脑中乱转,从皇后殿内那些莺莺燕燕,到良妃的梦境,乃至于跟靖王的对峙。
最后李星渊心中所思所想,竟只有一个人。
自从卫玉出京后,他几乎没有一天不想到她,或有意,或无意,跟着魔中邪了似的。
李星渊才意识到自己实在低估了卫玉对他的影响……其实想想也是,从在纪王府他最艰难的时候就跟在身边的孩子,一直耳鬓厮磨亲密无间地到今日,突然说要翻脸斩断,让她“飞”走,怎么可能。
他又不是那种真正冷血的魔王。
但太子的心思毕竟极深,就算面对心腹如崔公公,他也不愿意谈论自己心中那一丝隐秘。
毕竟当初执意要卫玉出京的是他,赌气在卫玉临走之时不见一面的也是他。
现在若再提起卫玉,就好像自己后悔了、要低头认错一样。
这对于心高气傲的太子殿下而言是绝不可以的。
他心里十分烦闷,翻来覆去,总算睡着了。
而在寝殿之外,崔公公听到里头太子总算安睡,也跟着松了口气,正要吩咐小太监们看好了熏炉……忽然间听到里头一声低呼,隐约是太子慌乱的声音,是……在叫一个人的名字。
崔公公一个激灵,赶紧跑进门去,却见太子已经坐起身来,灯影下,额上满是亮晶晶的冷汗。
“殿下,怎么啦?”崔公公吓得忙问。
太子转头看他一眼,惊魂未定,口中喃喃道:“玉儿,玉儿……”
崔公公心头发凉:“殿下,您说的是小卫吗?他又怎么了?”
李星渊深深呼吸,手攥着缎子被面:“玉儿……出事了。”他皱着眉,头一次的慌乱无措:“我不该让玉儿去,不该……”
此时他噩梦惊醒,神智还没清醒,理智也未回归,本能的两句话已经暴露了他的心意。
崔公公眨了眨眼,试探问:“殿下是做梦了?”
李星渊抬眸,乌黑的双眼望着他。
崔太监忙道:“殿下不必担心,你一定是因为白天靖王殿下那些混话影响……才做噩梦的。小卫不会有事,他身边有阿芒跟着呢,还有……”
“还有谁?”太子竟然问道。
崔公公勉强一笑:“还有那个……宿九曜么,他既然已经是武林盟主,能调动的人一定很多,所以殿下只管放心。”
李星渊的神智慢慢回归,听了崔太监这句话,他深深吸气:“那个少年……”
“那个少年年纪还小呢,”崔公公福至心灵,急忙道:“小卫也把他当孩子看待。殿下知道的,而且小卫对殿下是最忠心的。”
忠心是一回事,但……太子在意的是另一回事。可现在崔公公也顾不得别的了,只要让太子安心。
大概是夜深心柔,又或者是被噩梦惊到,沉默半晌,李星渊低声道:“孤……先前是不是太苛责玉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