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星渊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寝殿内瞬间寂静, 崔公公惊愕地看着太子殿下。
要怎么回答呢。确实,在崔公公看来,李星渊的确有点疑心太甚了。
明明心里十分疼爱卫玉, 但是卫玉从外流落回来后, 太子对她百般试探, 稍有些不如意, 态度就极为微妙。
卫玉那样的精细敏锐,又怎会察觉不到?
这样的话,太子试探, 卫玉提防, 太子提防, 卫玉退缩,又怎会贴心。
在崔公公看来,其实两人之间本不该有什么隔阂,可偏偏竟彼此都退后三尺,各自藏了真心似的。
虽然说卫玉自从回来, 好像也变了不少, 但是崔公公却觉得情有可原,
毕竟卫玉在外头飘零了那么多日子,遇到了多少艰的难险阻, 险象环生, 近乎生死。
明明是那样一个娇娇嫩嫩的……
崔公公难以想象卫玉在那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绝境里, 会是怎样的难过。所以他觉着卫玉的性情有些改变是值得原谅的。
可是崔公公当然也不敢责怪太子。
毕竟, 太子有他自己的身份跟职责。
李星渊是疼爱卫玉的, 这毋庸置疑。可是他首先是太子殿下,从纪王府到东宫,李星渊可不是一帆风顺, 他选择要走的是一条登天路,倘若他有丝毫的懈怠大意,疏忽散漫,那非但这条路他走不下去,甚至极有可能人头落地。
面对外人,太子从来都谦恭温和,无可挑剔,可是他的眼睛里从不揉沙子。
或许正是因为对卫玉太过喜欢,太过在意,所以更容不得卫玉有丝毫的隐瞒,对于李星渊来说,隐瞒便是背叛的前兆……而因为过于看重卫玉,不容有失,太子的疑心才更胜,他甚至把怀疑的目光投向了那个看似跟卫玉萍水相逢的,才十四岁的宿九曜。
此刻看着被噩梦惊醒的太子殿下,崔公公斟酌说道:“殿下,小卫从小跟着殿下,怎么会不知道殿下的心意?殿下对他好也罢不好也罢,他都不会误会殿下的……不然的话,他在临走也不会特意来给殿下磕头拜别了。”
李星渊闭上眼睛,慢慢地吁了口气。
崔公公忙取了一块缎帕,替他轻轻揩拭额头的汗。
太子自己摸了摸额角一点湿润,哑然失笑。
崔公公打量着太子的神情,趁机又道:“只是老奴大胆再说一句话,殿下既然心里记挂着小卫,那……见了面的时候,不妨对小卫可以更好些,毕竟殿下也该清楚,小卫心里有你,只要殿下不把他往外推,他就不会跟您离心。”
这句话,让太子殿下的心半放半悬。
他一言不发地看着崔宇,心中在想的是,这次放卫玉出去,算不算是把卫玉“往外推”。
崔公公尽量委婉,在不冒犯太子的前提下阐明自己的心意,他只想要李星渊跟卫玉两人好好的。
但是他不知道这番用心良苦的话对太子有没有用。
还好,太子虽未表态,却也并未露出那种令人望而生畏的冷峭之色。
也许是白天见靖王之时,李思楠的那番话惊到了李星渊,这让他重新想起之前卫玉出事、生死不知下落不明的那段时间,他是何等的恐慌,终日里好似三魂去了七魄。
他明知道自己已经不能再承受一次卫玉的“意外”,但是他仍是亲手把卫玉推了出去,只因为……那天在紫薇巷的门外听见了卫玉跟萧太清的对话。
不错,那日李星渊确实听见了萧相跟卫玉的对白。
其实那天,他很知道萧太清去找卫玉做什么。
太子之所以亲自去紫薇巷,是因为错估了卫玉的反应。
那时候太子殿下是踌躇满志……难以按捺那股喜悦之情才去的,他心里有一团火,让他无法在东宫安坐,非得亲自去见她不可。
但是卫玉却仿佛给了他当头的一盆冰水。
李星渊想过许多次卫玉是如何答复,如何神情,唯独没想到到她竟是态度坚决地拒绝了他。
那时候太子殿下人在屋外,心在冰窟。
一念间万念生,有许多次他很想就直接冲进去,问卫玉为何如此。
但是失望,寒心,震惊,错愕,不信,几乎要发狂……他最终还是控制住了。
李星渊假装一无所知,假装刚刚到来,但仍是没有很好的按捺住那汹涌的怒意。
所以做出了无法挽回的决定。
当然皇上确实要让卫玉出去,但是要卫玉去多久去哪里?操控全都在太子手中。
李星渊本来可以从中周旋的,但是他没有。
只因为他一时的想不开,又把卫玉放于不测的危险境地中。
“你既无心我便休,君向潇湘我向秦……”说的时候有多快意,回想起来就有多懊悔。
这段日子里太子一直在暗中琢磨,卫玉当时为何那样回答。
他隐约有点想通,兴许,兴许……卫玉还并没有认真往那方面去想吧,毕竟先前他也没跟她透露什么。
所以卫玉应该是仍是把他当成“殿下”,亦父亦兄的人物,而没有认真考虑她的终身。
对,一定是这样。李星渊觉着,必定是太突兀了,所以让她措手不及,没有反应过来。
而卫玉在豫州跟湘州之间选择了去湘州,却也间接地打消了太子心中对她的猜疑。
本来他有点疑心,卫玉去豫州是为了某个人……
现在看看,的确应是有什么误会。
那个叫做宿九曜的少年,宫门前惊鸿一瞥,太子亲眼见过,相貌么……确实是无可挑剔,只是年纪未免太小,卫玉绝不可能对那样的人有什么“私心”。
这点太子是确信的。
至于宿九曜不顾一切追了卫玉向南去的举动,太子虽然错愕,但更验证心中所想。
这少年太过冲动,冲动近乎鲁莽,别说他现在年纪尚小,就算年纪大些,卫玉也绝不会喜欢这样的人。
想到这个,太子几乎想要发笑。
故而在御前——罗醉主动向皇上请罪,为宿九曜开脱的时候,太子才同萧太清一起,也为那少年说情。
当然,李星渊也是因为看出了皇帝并没有真心想要处置宿九曜。
毕竟……才十四岁的少年,竟然能够主动请缨,带队奇兵突袭,跟野狼关黄士铎里应外合,立下不世奇功,皇帝心里可好奇着呢,虽然说宿九曜当众跑了,皇帝不得不“龙颜震怒”一下,但若说要杀,是万万不能的。
所以李星渊才主动出面求情,也是因为他把圣意揣摩的极为清楚。
除了这些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宿九曜是追着卫玉去的,李星渊为宿九曜说话,也是为了怕皇上的怒火一燃之下,再波及了卫玉就不好了。
可让太子再度意外的是,小侯爷罗醉亲自去追,那少年居然还没回来。
先前罗醉在东宫冠冕堂皇的那番说辞,李星渊自然并不相信。
当时,太子却恍若无事的站了起来,他负手走下丹墀,看着罗醉。
小侯爷只能低下头,不敢跟他目光相对。
太子道:“想必你已经知道,卫玉卫巡检是孤的人。”
罗醉答应:“是。”
太子点点头:“所以,当初听你说宿九曜是追着卫玉去的,孤才会为宿九曜开脱……罗小侯爷,你该清楚在这京城之中,孤才是你所信任的人。你方才的这份说辞瞒不过孤,自然也瞒不过皇上。要想让孤帮你,你就要说实话。”
罗醉当然不是个蠢笨之人,反而极其机变,聪明清醒,不然当时的宿九曜离开京城之后,他也不会冒险在御前编造出那样一番婉转的说辞,帮着小九爷度过了难关了。
但是现在面对这位传说中大有贤名的太子殿下,小侯爷心中打转,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说真话,但又觉着假如继续说谎的话,自己应该没有好果子吃。
“殿下……殿下是什么意思?”罗醉开始装糊涂。
太子就站在他的身侧,并没有正面相对,只是斜睨。
他丹凤眼的眼尾微微挑起,是一点刀锋般的杀气。
这瞬间罗醉知道,太子的“贤名”,所谓“温良谦恭”,未必如传言一般货真价实。
罗醉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液。
终于,李星渊道:“孤的意思是……宿九曜到底是去’潜伏’了呢……还是’潜伏’到卫玉的身边了?”
他的声音很轻,透着无形的压迫感,简直叫人艰于呼吸。
罗醉忽然觉着鼻子发痒,那是一点冷汗,不知什么时候冒了出来,鬼鬼祟祟地滑落。
这一刻,小侯爷几乎以为太子跟自己一样,也知道了小九爷的心思。
但很快罗醉反应过来,这不可能。他自己是跟着小九爷身边儿,跟小九说过话,问过他的心意。
可太子殿下坐镇东宫也并没有踏出过京城,更不在宿九曜的跟前,又怎会知道他对卫玉的别有用心。
何况……甚至连小九爷自己都还没弄清楚。
罗醉心里有片刻恍惚,仿佛触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他没有深究,也没有时间去细想。
“殿下……”他盯着眼下,太子裙摆上的江崖海水纹路:“这个……”
李星渊淡淡一笑:“这很难回答么?卫玉是孤的人,孤自然很在意他的安危,既然人人都说宿九曜武功高强,那倘若他真的去了卫玉身边,自然也是好事,难道孤会不高兴?”
他的语气自然而然,带着一点笑意。罗醉总算松了口气:“殿下,臣不敢隐瞒,只是怕殿下不信……其实小九原先是为了解决武林中的争端,但是他又听说了路上有人为难卫巡检,他放心不下,所以又追了过去看看。想必、解决了麻烦后,就该回来了。”
小侯爷的这番话也可算是进可攻退可守了,逻辑贯通。
太子轻声一笑:“这样也好,”他转身,走了一步,忽然道:“对了,你既然跟宿九曜交好,他有没有跟你说什么?”
小侯爷见他不再追问,稍微放松:“殿下指的是什么?”
李星渊道:“比如之前卫玉也在野狼关是如何救的他,对他又是怎样之类。孤倒也颇有兴趣。”
小侯爷隐约觉着太子似乎有弦外之音,但又觉着自己可能是多心了,毕竟他的回答关系着宿九曜会不会为了卫玉冲出京城。于是罗醉就把自己所知同太子说了一遍。
宿九曜不是爱说话的,关于他跟卫玉种种,小侯爷所知道的大半,都是他从别人口中打听到的。
其实这些,太子也早就知道了,甚至还知道的比他更详细。
太子只睡了半个时辰就惊起,此时长夜如墨。崔公公温声劝道:“殿下,再睡会儿吧,时候还早着呢,这几天也都没有好生歇息。”
太子垂眸,想起梦中凌乱的几幕,他摇头:“不必了。”起身洗漱更衣,吃了半杯茶,重新坐到了书桌之后。
李星渊的脑袋清明,毫无睡意。
在噩梦惊醒的这个夜晚,他暗自做了决定,李星渊从未这样清醒的知道,不管如何,卫玉一定得回来。
卫玉是李星渊的卫玉,她更不许有事。
寒风骤起,殿门外点点玉白从天而降。
桌后的太子殿下抬头,看向外头零星飘落的雪花。
他的神思蓦地飞回了当初的纪王府,在那样寒微的时刻,那个小人儿始终陪着他,像是那种黑暗日子里的一点光。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
李星渊喃喃,他取了一张云笺,慢慢地在上面写了四行诗。
——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夜深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时光流转,原本在纪王府里等待着夜归人的卫玉,变成了在东宫等待卫玉的李星渊。
他把云笺缓缓在信封里,唤了崔公公上前,道:“给剑雪。”
崔公公会意,急忙双手接过,后退出门。
李星渊缓缓地吁了口气,目光穿透外间凌乱飞舞的雪花。
他等待着一声犬吠,带着夜归的卫玉回来。
——“阿嚏。”
远在湘州,火盆之前的卫玉揉了揉鼻子。
她身上披着的,是初回京那夜,李星渊给她玄狐斗篷。
南下之前,卫玉本来以为湘州气候应该比京师要暖煦,谁知全然不是,幸而身边带着几件厚衣裳。
可不管穿多少,身上总觉着寒意浸浸,这里的风中带着湿寒之气,如刺客般无时无刻地侵袭。
自从上了岸,从方郡到沙洲,一路上卫玉的手都是冰冷的。
而湘州此地的风味也跟中原大相径庭,肉类通常都是熏制过的,烹饪的手法也各有不同。
卫玉颇有点水土不服,到了沙洲安顿下后,脸上明显看出了憔悴,因为不知哪里的火无处宣泄,嘴唇上凑热闹般又生了一个疮。
除了这些外,地方上竟然没有大事。
大概是她一路走来,但凡冒犯过她的各路“英豪”,都莫名受了教训,沙洲这里便得了消息,不管是官宦,士绅还是地头蛇们,都安安分分,不敢造次。
卫玉抵达沙洲后,暂且在驿馆落脚。次日,沙洲苏知府亲自来请,说是在府衙设宴给卫巡检接风洗尘。
卫玉本来就觉得不舒服,一听设宴,顿时心里翻腾,就随意找了个借口婉拒了。
知府大人倒也消息灵通,含笑道:“最近府衙新请了一个厨子,是江南地方来的名厨……听说大人最近胃口不太好,本来想借这个机会让您尝尝他的手艺,既然不肯赏光,或者我叫他过来给大人做点儿江南风味?”
卫玉勉强道:“多谢好意。不必了。”
什么江南江北,她毫无食欲亦无兴趣。
怕知府面上过不去,袁执事忙说卫巡检是路上劳累,过于疲乏,等休息几日就会好之类,两位执事一左一右,送了知府出门。
这段日子里,卫玉已经接到确切消息——顺德府里武林大会上最出风头的,确实就是宿九曜。
她也得了郭知府写的亲笔信。在信中,知府大人对于宿九曜极为赞扬,什么年少有为前途无量之类,又说已经正式呈递了公文回京到太子殿下面前。
卫玉也本来不懂郭知府为何要如此殷勤,拿着他那封信翻来覆去看了很久,终于灵光一闪回过味儿来。
原来郭知府是误会了,以为自己是故意的让小九爷去争这个武林盟主,所以他也乐得玉成。
但如今也毫无办法,谁叫宿九曜力挫群雄在先,而且他的武功路数竟然还跟武当有什么关联呢?
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索性将错就错,天意最大。
不过,最离奇的是郭知府在说罢这些公事后,在信末又附加了几句话。
知府提起了自家有个小女儿,年龄跟小九爷差不多……品貌端庄之类。
卫玉盯着那些字,看了半天,终于嗅到了一点红线之喜,她嗤地笑了出声。
卫玉当时不在现场,自然不知道宿九曜当时连战五派宗师,年少轻狂威风八面的肆意情形,也无法想象亲眼目睹他的风姿、那些在场的宗门女子跟仕宦女眷们芳心大动,小鹿乱撞的种种。
但是连郭知府竟也如此急不可待,甚至想盼宿九曜成为自己的乘龙快婿……倒是让卫玉忍俊不禁。
不过想想也是,谁不喜欢少年才俊呢,而无可否认的事,宿九曜正是那万里挑一的人物。
另外让卫玉在意的,是郭知府信中的语气,他竟是在询问卫玉的意思,显然是把卫玉当成了宿九曜的上司、亦或者是家长一般,似乎是能不能结亲,就看卫玉做不做主。
卫玉觉着好笑,提起笔来,本来想写一封信,可才涂了几个字……意兴阑珊。她思来想去,百无聊赖,便把笔扔下,竟也不去回郭知府。
她在驿站休息了两日,觉得身体好些了,便去知府衙门查看案卷,坐了半晌,腿脚冰凉,正是中午时候,苏知府又亲自来请。
卫玉见他如此殷勤,大有三顾茅庐之态,何况强龙不压地头蛇,自己来办差,自然要入乡随俗,跟这些人的交际势不可免,少不得打点应酬。
苏知府大喜,陪着卫玉到了府衙后院,在场的除了府衙的府丞、通判、主簿等外,另有几位本地的耆老。
据说其中有一位是从京师致仕而回的翰林学士顾老先生,显然苏知府把卫玉的底细打听的极为详细,特意请老先生来作陪,只不过不知为何,那老翰林竟迟到了。
其他众人见卫玉生得如美玉明珠,熠熠生辉,最可喜的是她言谈举止,如春风自在,无形中令人倾倒。
略坐片刻,那江南名厨所做的菜陆续上来,苏知府忙请卫玉品尝。
卫玉吃了两口,倒是觉着确实是江南风味,也还过得去。
只不过跟她此刻的心境异样,再多佳肴美味也不能入心,但苏知府的面子还是要给的,于是只满口称赞而已。
才过了一巡酒,外间有仆人来报:“大人,顾老先生到了。”
苏知府急忙起身,对卫玉告罪,迎了出去。
不多时,只听外头脚步声响,有苍老的声音说道:“抱歉的很,老朽来迟了。”
苏知府也笑道:“不管如何,顾翰林能到自是最好不过,方才卫巡检还问起您来呢。”
这会儿卫玉站起身来,她曾经在翰林院供职,顾老先生虽已经隐退,毕竟也算是前辈,该有的礼数却不可少。
卫玉含笑看去,准备行礼。她先看到苏知府呵呵笑着出现,然后就是一名三绺长须的锦衣老者,气质儒雅,当然正是顾翰林。
卫玉正欲躬身见礼,谁知目光一动,突然看到顾翰林身后跟着的一人。
她双眸微睁,一时竟忘了跟顾翰林和苏知府打招呼。
跟在顾翰林身后的,是个戴着面具的少年。
那面具极狰狞,如同上古怪兽,神秘可怖,遮住了眉眼,只能看到半张脸。
秀气的下颌,极白皙的肤色,朱红润泽的唇,是菱角般的唇形,极为漂亮。
丑陋至极的面具跟美丽至极的半张脸,相互映衬,如梦如幻。
卫玉一眼看见,心中的震惊无法形容,猛然间让她梦回那一世的宿雪怀。
脑中一晃,她急忙抬手摁住桌面。
“卫巡检……”苏知府已经扶着顾老先生到了跟前,只顾高兴,尚没留意卫玉的异样,他道:“顾翰林说,在离京的时候还曾跟您照面过,只不知您记不记得了。”
卫玉竭力将目光从那少年身上收回,之前苏知府提起顾翰林的时候,她心中已经想起来。此刻便微笑道:“允明先生曾被皇上称赞过翰林妙手,正是我辈楷模,我又怎会忘怀?”
顾老先生一手极佳的小楷,闻名翰林院。正是他最得意之事,听卫玉当面提起,不由心花怒放,看着卫玉道:“哪里哪里,后生可畏,卫巡检才是真正的少年风流,名臣之相。”
大家重又落座,顾翰林极喜欢卫玉,坐在她身旁,又问起些京城的风物诸事,表面看来也算是相谈甚欢。
卫玉的目光不时瞥向旁边少年,起先她还怀疑,这人是不是“东施效颦”,知道宿九曜夺了武林盟主,所以才也如此效仿。
可就算只看到半张脸,如斯秀丽,却是如假包换。
何况,在少年到了身旁左近,卫玉时不时留心,更发现他脸颊上因为冻伤后仍残留的些许乌青之色。
卫玉暗中咬紧牙关,反而一眼也不看他。
又略坐一会儿,便起身借故离席,叫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人权且相陪。
一个府衙的丫鬟在前领路,阿芒跟在卫玉身后,走了一会儿,阿芒悄悄对卫玉说:“玉哥儿,有人跟着,不知道是好是歹。”
卫玉头也不回:“不用理。”
阿芒挠头,这会儿只见戴面具的少年脚步加快,竟追了过来,阿芒皱眉转身,喝道:“干什么?”
那边卫玉止步回头,负手看着这一幕,也不言语。
阿芒叉腰道:“别以为戴了面具就能吓人,你跟着我们干什么?是不是想对玉哥儿不利?要还敢过来一步,我便不饶!”
卫玉看着少年依旧沉默地立在廊下,终于道:“你笨死了,整天嚷嚷说要吃他做的好东西,怎么人来了你反而不认得了?”
阿芒呆了呆,还好一提起吃,脑袋转的快了些,他叫道:“什么?是小九爷吗?”撒腿冲到少年身旁,张手要握住他的肩:“真的是你?”
宿九曜一闪身,把他推开。
阿芒见他拒绝的动作——因被拒绝了许多次,这个动作阿芒最为熟悉,他哈哈笑道:“咦,果然是小九爷!你怎么戴这个可怕面具,吓人一跳呢?”
卫玉打发了阿芒去吃酒席,那带路的丫鬟也暂且退了。
宿九曜没摘面具,也不做声,只默默地站在她身前。
卫玉瞥了他几眼,皱皱眉:“怎么了?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你既然走了,就回京也罢,又回来做什么?回来了也不理人,莫非……是要向我炫耀你已经成为了武林盟主?”
宿九曜听了这句,才慢慢地把面具摘下。
他没摘面具的时候,显得平静而莫测高深,且能跟她对视。
可面具一摘,他反而就低下了头:“之前你见了我……好似吓了一跳,我不是诚心吓你的,我也不是真的要离开的。”
卫玉哼道:“是不是诚心,都吓到了人。不是真的离开,也仍是离开了。”
宿九曜抬眸看她一眼,眸中仿佛有小小的委屈:“是你一心要我回京的。”
卫玉跺脚:“哦,依旧是我的错?那你回去了吗?你既然都不听我的话,又抱怨什么?”
宿九曜见她仿佛生气,走前一步,左手拿着那面具,右手拉拉她的袖子:“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卫玉垂头看着那狰狞的饕餮面具,心头悸动,赶紧闭了闭眼:“我让你回来了吗?正经不干一件对的事。”
宿九曜转开头去,清冷的月光下,他的神色有些许的悒郁。
卫玉见他不言语,狠狠的看了他两眼,却见他身上穿着的仍是己给他买的那貂鼠的圆领袍,可不知怎地,肩头手臂上,好几处有深色痕迹,她凑近看了眼,竟见有针脚密密缝过的痕迹。
卫玉看到宿九曜的神情,本来心就有点儿软下来,忽然看到他身上如此,便好奇地扯了扯:“这是怎么了?”
宿九曜把她的手轻轻地抚落:“是我不小心,叫他们划破了。”
“怎么……”卫玉正要问,又猛然反应过来:“是在顺德府比武大会上?”
“是……”宿九曜低低道:“你不要生气,我已经缝好了。”
卫玉半张着嘴,半天没吱声。宿九曜抬头,少年的目光如水,单纯而真挚。
她竟然有点儿不敢跟他对视,内心狼狈而又有一点难以言说地转开头,卫玉说道:“你……小侯爷呢?”她本来想问他受伤了没有,可心中知道必定不会无恙。
“他大概回京去了。”
“你不跟他回,他怎么交差?”
“他会自己想办法的。”
卫玉无言以对:“你倒是很信任他。你不肯回去,他乐意吗?”
“嗯……他不大乐意。”
卫玉想笑,又按捺:“你跟他……不会也是不告而别吧?”
宿九曜捏着那饕餮面具:“唔……”
“你倒是很会耍赖,一言不合了拔腿就跑。”
宿九曜脸颊上有点微红,辩解:“我没有耍赖,我跟他说清楚了。”
卫玉深深呼吸。
本来她一心要让小九爷回京,可是现在看他出现在面前,又说到这会儿,不知为何,她的心情竟有些异乎寻常的愉悦。
卫玉不肯表露出来,毕竟这样等同纵容他胡作非为,但飞扬的眉眼跟唇角,却隐隐透露出她的心意。
宿九曜在旁打量着卫玉,她的双眸生辉,嘴角微抿,他就知道她不是真心的恼。
小九爷润了润唇:“你愿意我留下来是不是?”
卫玉张了张口,撇了他一眼,转身走开。
宿九曜亦步亦趋跟在身后:“你怎么不说?”
卫玉仍是不语,宿九曜一个箭步上前,把她拽住。
“干什么……”卫玉一惊,赶紧抽回手来:“别拉拉扯扯的,叫人看见不像话。”
宿九曜感觉她的手很凉:“那你到底是不是愿意我留下来?”
卫玉忍无可忍:“你是不是只会这一句?”
他默默而坚决的望了她:“那你到底回不回答?”
卫玉咬了咬唇:“是,是是,喜欢你留下来行了吧,喜欢你不顾王法,随时都会掉脑袋的胡闹……真是小孩子气。”
宿九曜听她承认,本来已经有几分笑意,猛然听到最后那一句“小孩子气”,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他正色对卫玉道:“我跟你说了我不是小孩儿了。”
卫玉嗤了声:“对对,你不是了,你多大?”
宿九曜道:“很快就十五了。”
卫玉扁了嘴:“失敬失敬,原来小九爷已经’快’十五大寿了。”
宿九曜听出她语声中的嘲讽,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别把我当什么孩子,之前我去万艳楼,那里的人都没把我当小孩儿。”
卫玉本来拂袖正走,闻言脚步猛然刹住:“什么?什么楼?”她以为是自己心邪,所以才听错了,那个词可不像是个好词。
宿九曜道:“就是襄州最有名的万艳楼。”
卫玉吸了一口冷气:“你说的是……青楼?”
宿九曜点点头,极为肯定地:“嗯。”他回想跟着罗醉去青楼的时候,虽没有正眼看过那些女子,可是那些人的反应,似乎并没有任何小看过他。
小九爷觉得应该跟卫玉声明这一点。
卫玉咽了口唾沫,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看不出来啊,你还有这种爱好的……”心里不知为什么有一点微愠,卫玉磨了磨牙:“你是以前去过呢,还是第一次去?”
宿九曜正要解释这不是他的“爱好”,也许是罗醉的爱好,可听她问,他眨眨眼:“是第一次。”
卫玉抿了嘴。
宿九曜突然发现她的表情不对,好像不太高兴。于是后知后觉地解释说道:“不是我爱去,是罗醉带我去的。”
卫玉微怔:“小侯爷?”
宿九曜看着她讶异中带些疑惑的表情,忽地又想起那一声叫人想入非非的申吟。
深吸了一口气,宿九曜很想问问卫玉那天在雪中酒肆寒夜屋内,她是为了什么会发出那种声音。
但是心念转动,冒出来的一句话却是:“卫巡检,你……你也去过青楼吗?”
卫玉听他说到罗醉,心里已经推算出大概,知道必定是罗小侯爷干的好事。
可忽然又听见宿九曜问她这句,她的眼睛几乎瞪到了额头上。
不过这倒也没什么可讳莫如深的,卫玉的确去过,而且不止一次。
之前在京中跟那些风流才子众人,常常去青楼听曲消遣,亦或者商议事情等等。
当然了,她绝不会做那种事……也不可能去干。
但宿九曜口中问的显然就是后者。
卫玉吁了口气:“我当然去过。”
她本来是啼笑皆非,又想堵住少年的嘴。
结果宿九曜又上前一步:“那……你有相好的人吗?”
卫玉懵了,胡乱道:“有又如何,没有又如何,跟你有什么关系?”
宿九曜想到那天晚上她的声音,心中竟隐隐地有些灼热。
他低下了头,看着自己手中的饕餮面具:“那……卫巡检相好的那人叫什么名字?”
卫玉直直地看着宿九曜,想给他一拳:“闭嘴!”
小九爷舔了舔唇,问出最后一个问题:“你相好的那个人……是男是女?”
卫玉打了个寒颤,倒退一步:“你是不是疯了?总问这些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