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中, 良妃娘娘得知杜家出事,痛心疾首,晕厥在地。
醒来后身体一直欠佳。
太子殿下几乎日日进宫探望。皇后娘娘也格外上心, 命御医常驻在栖梧宫, 好生照看。
之前杜家出事的消息传回京内之后,皇帝特意召唤太子询问详细。
李星渊只说也才知道, 因为杜家跟太子关系非常,皇帝欲把调查此事之责交给太子。
“皇上, ”李星渊恳切说道:“杜家乃是儿臣母舅, 只怕儿臣需要避嫌, 不如还是交给御史台追查。”
皇帝思忖道:“既然这样,那就由东宫派出两个人, 再叫御史台协助就行了。”
派去的人调查了数日, 无非是当日起了山火, 火借着风势,烧毁了大半个林子,又把杜家的别院卷了进去。
这场火无法抢救, 别院里的人都已经烧的尸骨无存,据说事发的时候, 杜家父子都在, 不幸罹难。
如今县城内,杜家只剩下一位老太太和几个女眷而已, 竟无子嗣存留。
皇帝听闻,很是叹息,只说:“这也是天意,命该如此,罢了。”
又吩咐太子, 命人好生抚恤照料杜家的女眷们。
栖梧宫这里,日常有御医前来调治,宫内驻守的御医也不敢怠慢。
半月后,良妃的身体稍微好了些,这天在太子觐见的时候,良妃终于问起杜家的事。
其实,良妃身边的宫女已经向她禀告了御史台查证的结果。
但良妃心里还是有些疑惑,终究要问一问太子才得明白。
李星渊垂首说道:“舅舅的别院建在半山上,先前又正是秋冬时候,很容易起山火,那种地方火势一起就无法救援。偏偏那时候他们都在里头,来不及逃出。”
良妃听了这两句,已经滚滚的落下泪来。
“母妃却要保重身体,舅舅他们在天之灵,也不愿见母妃如此伤怀。”太子安慰说道。
良妃擦拭了泪:“我本来以为如今你贵为太子,你舅舅他们家里……到底也会跟着沾光,就算不是显赫一方,但也不至于落到现在这个惨烈的境地。”她深深呼吸,见屋里无人就小声的问:“星渊,你真的查清楚了吗?的确是意外不是人为?”
太子不动声色地问道:“母妃这句话何意?”
良妃低低道:“你不要怪我多心。这多年以来都没有人理会过杜家,你舅舅他们也一直都安分守己并没有弄出什么事端。如今你才入主东宫多久,就忽然生出了这样一件惨绝人寰的’意外’,我不能不多想,会不会是别人嫉妒你或者不想让杜家好起来……”
太子听到了那一声“安分守己”,想到杜家在昙宫的所作所为,那些骇人听闻,令人发指的行为,要不是他亲自赶去,连他也不能相信。
就算此刻良妃为那些孽畜而伤心,太子也不后悔自己所做,那对父子本就罪该万死。
李星渊心中决绝,面上还是温和安抚说道:“母妃这么想也是人之常情。连我起初也有点怀疑,觉着太巧了些。可是此事也有御史台一起查证。我想应该是不会有错的,连皇上也说了此系意外。”
他当然是想让良妃忘记此事,不要去追究。
良妃捂着脸道:“那几日我曾跟你说过,你舅舅问我求救。他当时在我梦境中处境凄惨,我还以为是我胡思乱想,原来竟成了真的。”
太子竭力抚慰了半晌,正好太医来送药,太子亲自喂了良妃服药。
良妃睡下之后,太子起身来到来到外间,他看了看地上的炭炉,又看了看旁边儿的两名太医:“这两天你们就在此好生照看着娘娘,若娘娘有个不妥,孤拿你们是问。”
两名太医躬身应答。太子出门之前,止步回头又道:“谨慎些,要是有什么异样,也要如实禀明。”
太子离开的时候,正看到皇后娘娘宫中的嬷嬷,又带了许多补品之类前来,看见太子,众人急忙行礼。
湘州。
卫玉临离开沙洲之前,顾老翰林又派人来请她过府。
卫玉寻思这一走,不知回来是什么时候,便欣然前往。
这一次她学乖了,带了宿九曜。
老先生老早立在门口等候迎接,一同入了府内,到厅中落座。
见卫玉也大有起色,顾老先生道:“可喜可贺。听说本地各色事务都已经处置完毕,可喜你的身体也大好了。今日我略备水酒。一来是相谢上回,二来也是送别之意。三来,还是那件事要跟小卫你商议。”
卫玉一听,想起上次老先生所提结亲的事,不由看向旁边宿九曜。
顾老也看了一眼小九爷,呵道:“老朽原先便十分属意九爷,上回又跟卫巡检一同舍命相救了婉儿,我那小孙女儿听闻后,十分感激……”
卫玉咳嗽数声:“顾老,这件事已经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所幸姑娘无碍,这已经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老先生连连点头。
卫玉稍微犹豫,在他开口之前道:“正好我也有一件事想同你老人家商议。”
老先生便问何事。卫玉先向外看了一眼,宿九曜会意,起身走到外间。
卫玉这才道:“晚辈想说的就是,小九跟姑娘那件事。还请作罢。”
外间,宿九曜虽出了门,却并未走开,以他的耳力,自然听得清清楚楚。
“什么?”老先生惊叫,忙说:“卫巡检你该知道,婉儿并没有失了清白,如今你这样说,难道是嫌弃她?”
卫玉忙起身正色道:“您老误会我了,那日我是亲临,自然知道姑娘并未如何。何况,说句不好听的……就算姑娘真的如何,卫玉也不为挂怀,毕竟歹人为恶,却计较无辜女子,这岂不是丧心病狂违背天理?我卫玉自问不是那些腐臭不堪之人,又何来嫌弃一说?”
老先生听她说的严重,松了口气:“那你为什么不肯答应此事?”
卫玉苦笑:“实不相瞒,我原本真的是想把小九的终身定下来。可惜天不从人愿,这孩子自己牛心古怪,倔强的很。”她重新落座:“老先生自然不知道。之前在顺德府的时候,郭知府因惦念他的为人,特意写信过来,有意将爱女许配给他,言辞恳切。我就跟小九说过此事了,只要他答应,我立刻就会回信同意这门亲事。”
这话老先生并不怀疑,毕竟如此出色的少年后辈。每个人见了都会喜欢。
“那他怎么说?”
卫玉原先应允顾老,是想借机打发了小九爷——万一他跟顾小姐看对眼呢。
可如今越发明白他的脾性,知道就算提此事也是白搭,而且也不太想就如此“粗暴”地推他出去了。
她本来是想说宿九曜的性情怪异,绝不肯答应亲事等话,但是此刻说这些话,虽然是实话,可在顾老先生听来,必定认为她是借口推拒,并无诚意。
如果更误以为他们疑心顾小姐如何之类,那就更不好了。
于是卫玉道:“他自然是不肯的。我因为见他不肯答应,还责怪他不懂事。后来逼问了几句才知道,原来他在豫州那边似乎有个不能忘怀的……青梅竹马的姑娘。”
顾老先生一惊:“啊?”
卫玉撒谎而不脸红,煞有其事道:“他原先是豫州那里过来的,老先生自然应该知道吧。”
顾翰林点头:“他们有过婚约了?”
“据我所知,婚姻之说倒是不曾有,只不过少年人嘛。总会有些偏执不肯回头的念想。”卫玉叹气:“尤其他又是那样的性子。我也实在是无法。”
老先生思忖半晌,却竟了然,呵呵笑道:“老朽看来,这也是人之常情,所谓年少而慕少艾。像是小九爷这般年纪,风流少年,真的有什么青梅竹马,也是一桩美事。”
卫玉见他如此豁达,自己也松了口气:“小姐是个有福之人,又有您这般疼爱,将来一定可以觅得佳婿。”
唯独那青梅竹马四个字,像是一滴水落下溅起了涟漪,让她心里微微恍惚。
顾老先生其实也并不想纠缠,只是先前毕竟已经提出了亲事一说,虽然经过这次不测变故,但也不能就立刻杳然无信。
所以才要确认一番,如今见他们并无此意倒也罢了。
毕竟,说句世俗的话,人家连堂堂知府大人的亲事还要拒了,何况是他们这退下来的翰林之家。
就在两人已经说完的时候,门外传来一阵响动。
有人说:“小姐来了。”
院门口处,却见顾小姐搭着丫鬟的手走进来。
谁知才抬头,竟先见到了门口的宿九曜。
顾小姐呆呆的看着小九爷,一时间挪不动步子。
直到老先生跟卫玉走了出来,顾小姐才反应过来,急忙行礼,眼睛还好奇地瞥向小九爷。
原来顾小姐因为先前见过卫玉,竟先入为主的喜欢上她。
谁知道又见到了小九爷,宿九曜比起卫玉,更有一份惊艳之感。
顾小姐毕竟是小女孩儿心性,此刻瞪大了眼睛,一时都不知道要看哪一个了。
择日,卫玉离开了沙洲,去往桃县以及旁边几个州县走了一圈儿。
这一番盘桓,已经将近年关了。
到达白雪峰下,本地的聚居异族众多,事体比其他地方更加复杂,卫玉只得打点起精神。
幸亏身边又多了一个剑雪,办起事来,如虎添翼。
在这期间,卫玉终于也绞尽脑汁写了一封回信给东宫,本来想让剑雪带回去,可剑雪还是留了下来。
也不知道她是贪图小九爷的手艺,还是因为太子殿下另有所命。
卫玉猜测是后者,毕竟剑雪不是那种因私忘公的人,她也绝不敢违抗太子的意愿。
这天,卫玉去雪峰山调节两族之间的纷争。
她很习惯处理这些人情关系,又加上心思细腻,能言善辩,手段高明,风姿如玉,所有艰难的事都迎刃而解,调解的服服帖帖,顺顺利利。
毕竟没有什么比得过之前在纪王府和东宫的那些人情来往,关系复杂的。
经历过那些之后,处置这些地方事务自是信手拈来,得心应手。
而卫玉的出现,更是让那些部族的姑娘们大为倾心。
好些女孩子借着倒酒的功夫向她示好,好奇为什么这位长袖善舞的卫巡检竟生的像女孩儿一样美貌。
最要紧的是,言谈举止又如此温柔。
卫玉也算是“来者不拒”,她倒是挺喜欢这些山寨上的“土人”,地方上的官员称呼这些异族人为“土人”,说他们不太知道礼节,行事粗鲁,言语豪放。
但卫玉却觉得跟他们相处却是最简单不过的,直来直往放松的多。
比如就在她身后,那些部族的汉子们跟几个热情的姑娘拉着阿芒,非得灌他的酒,阿芒乐不可支。
剑雪见卫玉乐在其中,忍不住拉了拉她:“你留神些,你就算不在意自个儿,你瞧瞧那边儿。你那个小九爷要被人拐走啦。”
卫玉回头,竟见一堆小孩子在围着小九爷。
宿九曜脸上戴着那个饕餮面具,他已经习惯,只要跟着卫衣往外办事,就带上这个面具,只为少些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虽然是挡住了男男女女,却挡不住那些好奇的孩童们。
宿九曜身上好像有一种吸引小孩子们的能力,在豫州也好,在这里也好。
小孩儿们完全不怕他脸上那骇人的狰狞面具,笑嘻嘻的围着小九爷,有的叫哥哥,有的叫姐姐,有的拿着东西要给他吃。
宿九曜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颇有点儿窘迫。
正在这时,一个高大的青年走来,打量着他,说道:“阿妹,你为什么戴面具?”
宿九曜微怔。
那青年低头细看他的唇色,笑说:“阿妹,你长的这样好看,别叫面具遮住了你的脸。摘下来我们一起喝酒去。”
卫玉捂住嘴忍着笑。
剑雪忍笑,却又自言自语道:“我真想象不到,他才十五岁就这么倾国倾城的,要是再大一点儿,这岂不是要颠倒众生么?”
卫玉也听见了这句话,忽地想起宿雪怀……不由微微一笑。
剑雪见她竟然没有反驳自己,有点奇怪的看她一眼:“你笑什么?”
卫玉晃动手中的酒杯,赶紧说:“我喝酒呢……咳,你总惦记小九做什么,你是不是真的看上他了?”她只能倒打一耙转开剑雪的注意力。
剑雪叹气:“看上也是白看上,谁叫这小子眼瞎呢。”
卫玉不知道他们两个曾说过这件事:“何必妄自菲薄?”
“我倒没有。”剑雪哼道:“我的武功高强,美貌如花。可惜那个小子不识货,只被某人鬼迷心窍了吧?”
卫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咳,你怎么酸溜溜的?”
剑雪眯起眼睛,望着远处宿九曜正甩开那搭讪的青年,她看着那道清瘦的身影:“我看你还是赶紧想办法让他回去吧,再待下来我怕出事。”
卫玉以为剑雪指的是公事,抬头望见她有点儿惆怅的神色,忽然心里一震。
下山之后,在芳汀城内歇息。
湘州这里差不多已经都走遍了。
不过竟然是外派,少则半年,多则两三年四五年,等朝廷的调令就是了。
卫玉自从出京就已经做足了打算,就算一直终老在此,她也认了。
这日,卫玉把宿九曜叫进了内室。
她直接开门见山:“之前野狼关那里,黄总镇来了一封信,问你的情形如何,又有小侯爷也派人来报信,着急请你回去。我想……是不是该好生考虑考虑?”
宿九曜屏息:“你想让我走?”
卫玉直视他的双眼,语重心长道:“我不是赶你走,我是真心觉得你该回去。小九,你有你必须要做的事,比如……不要以为西狄人这次被打退了,就高枕无忧,他们很有可能卷土重来。”
他咬了咬唇:“黄总镇在那里,不会有事。”
卫玉道:“可我更相信你。”
小九爷听了她笃然这句,双眸微睁。
卫玉站起身来,走到他身侧,从旁边窗户看出去,外头庭院中几棵芭蕉,叶子上顶着一点残雪,如一副冬日萧瑟的画。
她的胸中似乎有许多话在酝酿,却只说:“你听话,好好的回去。做你该做的事情。或许终有一日……我们还能见面。”
小九爷望着卫玉,忽然想起了那天晚上剑雪跟他说过的。
“卫巡检,你讨厌我吗?”
卫玉愕然:“当然没有……不是。”
前一阵子她因为羞窘,很少跟宿九曜碰面。但慢慢的就假装无事发生、脸皮厚厚也就罢了。
她从不曾真的厌恶过他。相反……
宿九曜望着她:“那你喜欢我吗?”
卫玉张了张嘴。又闭上。
“你心里……有喜欢的人了吗?”他总算机变地换了一种方式问。
“这个我还是难以回答。”卫玉无奈:“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怕你心里有了喜欢的人,就容不下我了。”
卫玉屏息。
目光相对,宿九曜望着她盈若秋水的双眸,又道:“你叫我回去,我可以听你的话。我只要你一句。”
“什么?”
“假如你喜欢我,我们能不能……我不是说现在,是说……以后……”
卫玉转开头。
过了半天,她道:“你别想不开,这世上比我好的……多的多呢。”她心潮涌动,差点儿情不自禁地把那声“女子”说出来。为了掩饰,又多加了一句:“天涯何处无芳草。”
宿九曜道:“可我只认得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喜欢你……但是也许,有朝一日我就不喜欢你了。”
卫玉的心一紧,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表面还是风轻云淡的:“是吗?这也有可能。所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当然,如果情缘淡薄了也是同理。”
宿九曜道:“我不是很懂你的意思。”
卫玉笑:“没关系,不需要懂。”
小九爷机敏地发现她的笑里透着一点点若隐若现的宠溺,货真价实。
向前一步,宿九曜望着卫玉,这是他一见就很喜欢的一张脸,望着她皎月般的面容,他伸手想要摸一摸。
卫玉下意识的歪头躲避。
宿九曜并没有真正的碰过来,而只是说:“我能握一握你的手吗?”
卫玉略略窘迫,却又大方地伸出手。
小九攥住她的手,面上浮现一点笑意:“我本来以为我很讨厌男人,曾经军中……有些人想要动我,我就会把他们都打的爬不起来。可是现在我并不讨厌你。所以我想……要是我们再见面,如果我还是这么喜欢你的话,希望你能答应……”
卫玉的脸上开始发热,手上也是,她没有了以前的伶牙俐齿,而是有点儿磕巴的说:“我我、不能回答你。”
宿九曜问:“是因为东宫太子殿下吗?”
这时候提到了太子,卫玉猝不及防:“什么?”
宿九曜凝视她的眸子:“没什么,你只记住我这句话。再见面的时候别忘了我就行了。”
卫玉叹息:“要是忘了就好了。”
“什么?”
“我是说,你小九爷是个让人过目不忘的人,我……这辈子只怕都忘不了的。”
这句话让宿九曜露出了明丽的笑容:“你可要记住。”
总算谈妥,剑雪从外冲了进来。
她很少像是现在这样,着急忙慌,好像天塌下来了。
卫玉正要问怎么了,剑雪却一把抓住她:“收拾东西,立即回京。”
“你疯了?”卫玉甩开她的手,转身:“这不可能。”
剑雪盯着卫玉,一字一顿道:“良妃娘娘没了!你还不肯回去?”
卫玉的耳旁嗡然声响,回头:“你说什么?”
她甚至不晓得那个“没了”是何意,或许不是不知,而是下意识地否认。
“良妃娘娘薨了。事出突然,现在太子殿下也不知怎样。”剑雪咬牙说道。
剑雪还没说完,卫玉大声叫道:“阿芒,阿芒!”
阿芒从外跑进来:“什么事玉哥儿?”
卫玉雪着脸喝道:“回京,快去收拾东西,立刻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