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章 饕餮

阿芒正端了一盆热水赶过来, 就看见宿九曜从前方快步而至,阿芒刚要打招呼,没料想少年来的极快。

两个人的手臂在瞬间碰了碰, 阿芒一晃,盆内的水差点儿泼洒出来。

“喂……”阿芒叫了声,转头看时, 少年已经疾步出门去了。

阿芒瞪着眼睛:“横冲直撞的做什么,年纪不大, 力气倒是不小。”

忽然看到卫玉站在门口,似笑非笑又像苦笑,阿芒急走过来告状:“这小九爷怎么了?先前做饭的时候还好, 怎么这会儿脸上下雪走路带风的呢。”

卫玉叹了口气。阿芒福至心灵:“玉哥儿你招惹他了?”

“不是……”卫玉打住:“少说两句。”

她心头却有些发愁,只管看着宿九曜离去的方向出神。

此时阿芒把热水端进来放在床边, 一抬头,竟见桌上还有没吃完的银鱼抱蛋。

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舔舔嘴唇靠近了一看,还有大半碗。

阿芒搓了搓手,回头问:“玉哥儿,你……怎么还不快吃, 一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卫玉差点忘了,转身看过来,望着那碗难得的美味, 她原本是一口也不能放的,毕竟这是两人重逢后,第一次吃他做的东西。

可一想到刚才宿九曜那冷峻沉郁的脸色,卫玉如鲠在喉。

又见阿芒眼巴巴看着自己,卫玉便知道了他的心思, 忍痛割爱道:“我不吃了,你想吃你就吃吧。”

阿芒听了,脸上生光,就生怕卫玉会反悔一样,赶忙答应了声,一把将碗抄了起来。

他风卷残云,三口两口,已经吃了个底朝天。

卫玉觉着自己才答应着,下一刻阿芒就把碗清空了。卫玉怀疑他根本不知道味儿,挑眉问:“好吃么?”

阿芒闭上眼睛回味着:“好吃是好吃,就是……就是太小碗了。”他恋恋不舍地舔着嘴角:“下回倒是让他多做一些。好让我多尝尝嘛。”

卫玉叹气:“还不知道有没有下回呢……”

阿芒没听清,问她说的什么。卫玉只说没事:“你也自去洗漱,早点歇息吧。”

“玉哥儿,小九爷脾气虽一般,做的东西真真好吃,你可不要惹他了……”临去,阿芒意犹未尽地说。

这一夜,卫玉睡得很不安稳。

她做了好些梦,但又不记得都是什么,次日天还不亮便起身了。

正忍着寒冷穿好了衣袍,外头脚步声动,是阿芒跑来,向着她房间内东张西望。

卫玉问:“你看什么?”

阿芒道:“小九爷不在这里?”

卫玉一边系领口扣子一边走到门口:“谁说他在我这儿?”

阿芒支吾道:“我、我因为醒得早,想去找他做点好吃的……谁知道小孟那里,两位执事房中还有别的地方都没看见人,所以才觉着他睡在玉哥儿你这……这里也不在,又去了哪儿?”

原来阿芒昨夜虽抢吃了半碗银鱼抱蛋,但也似把馋虫勾出来一样,整宿都梦见吃东西。

天还没亮他已经饿得肚子骨碌碌叫,所以才按捺不住起来找人,谁知各处都不见。

卫玉心头微动,下意识咬住唇。

此时两位执事也走来,一看到卫玉的脸色,袁执事便猜到了:“小九爷也不再这里?”

整个衙门里都不见宿九曜。

阿芒突发奇想:“他该不会是出去采买东西做好吃的了吧?”半碗银鱼抱蛋,已经把阿芒吃的服服帖帖,一提起宿九曜,除了仍是有点不习惯他冷冽的脸色外,第一反应竟是吞口水。

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个到底是有些心机的,彼此对视了眼,便猜到卫玉跟宿九曜之间必定是出了什么事。

两人私下里不免嘀嘀咕咕,百般猜测。

虽然卫玉也想让宿九曜回京,但是他突然之间、一声不响地就消失不见,她心里却着实的不好受。

偏偏当着众人的面儿还是要掩饰,假装无碍。

心里无奈之余,只暗暗祈祷他能够顺顺利利地回去也就罢了。

眼见都起了身,除了小孟跟董侍卫两人留下养伤外,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人跟着启程。

忽然有武威镖局的几位镖师赶来送别,其中老五对卫玉道:“卫巡检,虽然有些话不必咱们多说,但……我们这些粗人也没有什么坏心,只提醒一句,从这里往顺德府去,请务必小心留意。”

卫玉问何事。老五道:“后日就是顺德府三年一度的武林大会,来来往往的江湖客多如牛毛,那些人里也未必都是好的,每当这种日子里,街头打架斗殴甚至出人命,都是家常便饭,所以提醒卫巡检一句……虽说您是朝廷命官,但万一遇到些亡命之徒或者江洋大盗如银蛇剑之类……只怕容易吃亏。”

卫玉道谢,又问道:“你们镖局的人不去凑热闹?”

老五苦笑道:“本来按照惯例是会去的,可今年……您也知道,还是别去出这个风头了。”

如今虽然假冒的“杨知县”已经被拿住,可那个跟武威镖局有过节的什么一鹭镖局就在顺德府,而且他们的少主又受了伤,他们不去,自然也有道理。

这种江湖事,卫玉不便插手。

从定县往顺德府方向,在雪地里颠簸了半天,路上人渐渐多了。

虽然路依旧不好走,但四面八方,车辆人流不断。

前方隐隐约约可看见城池,顺德府属于燕赵旧地,自古燕赵之地多豪侠悲风,所以顺德府此处,宗派帮会龙蛇混杂,泥沙俱下。

卫玉从车门处向前打量,望着那古旧城池巍峨耸立,心中掠过一点阴影。

武林人士聚集之处,确实容易出事,尤其是里头再混入几个居心叵测的细作,那事态自然更加严重。

前世在宿九曜镇守豫州,跟西狄人交手最激烈的时候,偏是在顺德府这种心腹之处,有几个宗派竟揭竿而起,反了朝廷。

卫玉只风闻是有细作在内四处挑拨作祟,导致朝廷在最后腹背受敌,雪上加霜,处境艰难。

马车往城门口处行驶之时,却发现城门口有许多士兵在检查进出城的行人,吵吵嚷嚷,队伍行进的十分缓慢。

卫玉在马车上向下看时,只见行人之中,确实也有很多膀大腰圆、形貌气质极为彪悍的,一看就知道是江湖客。

眼见要排到他们了,一个士兵大声呵斥:“什么人,还不下车来检查?”

平执事正想拿出令牌,忽然城门口一个身着锦衣的中年男子、本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们的马车,听士兵出言不逊,便叫道:“不可冒犯!”

他喝退了士兵,自个儿快步走了过来,仰头笑问:“敢问车上的,是京师来的卫巡检吗?”

两个执事都一惊,连卫玉在车内也听的惊讶,毕竟此处并没有她认识的人。

袁执事问道:“怎么,阁下是?”

那人见他认了,喜形于色,忙道:“真是卫巡检,小人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原来这等候男子,竟然是顺德府郭知府的管事。

赵管事道:“我们老爷早就听闻卫巡检打此经过,一早就派小人来此等候,幸喜遇到,万请卫巡检赏光去府衙一叙,我们老爷已经准备了酒席为您接风洗尘。”

卫玉道:“我只是经过,稍事歇息就走,请知府不必费心。心意却是领了。”

赵管事赶忙拦住马:“本来我们知府老爷是要亲自来接的,只因为明日的武林大会,诸多事务一时脱不开身。请您不要见怪。”

袁执事见卫玉不愿多言,便主动道:“不必误会,我们巡检是最随和的人。也早听说了武林盛会之事,所以两下大可不必惊动。请自回去告诉知府大人。”

赵管事面有难色,袁执事见这会儿进出城百姓们都看向这里,就说:“此地不是说话之处,还请快快回去吧。”

那管事见他们执意不肯,也不敢强求。

只得行了礼退后数步,等他们的马车离开了城门口,才赶回知府衙门报信。

时间急促,也不必去驿站,只随便找了一处酒楼想吃了饭就启程。

可走了几家,几乎都是人客爆满,门都进不去。

袁执事无奈说:“还想着天冷,热乎乎地吃上一顿,看样子竟没这个福气。”

忽然看到前方有一座三层酒楼,袁执事笑说道:“这里看着地方宽敞,应该不至于也满座吧?”

马车将要到门口的时候,只听到里头一阵呼喝喊叫,紧接着卡啦啦声响,有人竟从二楼窗户破窗跳了下来,就地一滚。

紧接着又有人在楼上探身,指着地上的人叫:“你算什么东西?敢跟老爷叫嚣,打不死是你跑的快!”

地上那人虽然摔的不轻,但还是踉跄起身,他抬头望着楼上,说道:“你等着,有种就别跑!”说着分开人群跌跌撞撞而去,想必是去讨救兵了。

袁执事吓得慌忙后退,这会儿就算给钱他也不想进内了,万一被人扔下楼,他可没有能耐再跳起来,只怕当场就挺直了。

那些围观的人看热闹没有了,这才一哄而散。

小袁没有办法,只得对卫玉说:“我看我们还是别躺这浑水,赶紧离开顺德府为妙,别肚子没吃饱,反无端端苦了皮肉。”

卫玉不置可否,转头去见阿芒。

从离开定县,阿芒就沉默寡言,按理说这会儿他必定饿了,以他一向的脾气,就算楼上在交锋,他也要冲上去先吃一顿再说。

此刻不知为何一反常态,卫玉就问:“你敢自不饿?怎么一路上没声儿?”

阿芒才道:“玉哥儿,你说小九爷到底去了哪里?他不回来了?”

“你这样记挂他?”

“我一想到吃不成他做的东西了,心里就苦苦的,像塞了黄连。”阿芒叹了口气。

卫玉啐道:“少胡说,以前不认得他,你怎么吃的来着?”

阿芒说道:“玉哥儿你也说以前,你怎么不早说小九爷做菜那么好吃……我现在后悔昨晚怎么就吃的那么快,应该留着,这会儿慢慢地吃……”

卫玉无语。旁边两位执事听的稀罕,平执事问道:“什么?小九爷会做菜吗?”

袁执事也瞪大了眼睛道:“他年纪那样小,又是行伍中人,会做菜?我以为他只有打架厉害。”

阿芒仿佛不想只有自己遗憾:“你们两个没尝过,要是尝过,必定不会放他走。”

卫玉本就暗暗揣测了无数次,提心吊胆,不知宿九曜到底去了哪里,只是面上强做镇定。

如今被阿芒几句话掀动心绪,她正要喝止,就听见前方鸣锣开道,路上百姓急忙退避,有人道:“是知府大人……”

顺德府的郭知府听那管事报说卫玉不肯赴宴,立即抛下手中所有杂事,赶忙亲自来接。

知府大人之所以如此,自然不仅仅因为卫玉是京城出来的巡检,就如同卫玉从野狼关回来的时候,豫州知府众人也是如获至宝,都因为她是东宫的心腹,天下皆知。

而能够亲近太子的机会,对他们这些外官而言难如登天。

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位皇差出现,如此良机怎能错过?

郭知府亲自下轿相邀,也不顾这是在闹市,人多眼杂,卫玉难却盛情,只得同他一起去往府衙。

却不料两人这般举动,看在周围百姓行人眼里,十分惊讶,议论纷纷。

有人在猜测卫玉的身份,不晓得到底是何人才会让知府大人纡尊降贵亲自迎接,其中倒也有知情的人,分析说道:“那小爷儿年纪轻轻,又甚是貌美,听闻京城来的一位巡检先前在定县办了一桩大案,估计就是这位。”

旁边的人笑道:“我看他娇娇嫩嫩,花容月貌的,还以为是哪位大人的相好,刚才还在怀疑……知府大人为什么为了这样的人破格来迎接呢,原来大有来头。”

“你可不要见他长得好就小看了人,听闻这位巡检大人手段极其高明,定县那里的消息没听说么?原来那位杨知县大人是假冒的,真正的身份是江湖上一个狠辣的魔头,叫什么……银蛇剑的,他藏得也算极深了,却给卫巡检一眼识破。”

“你说的难道就是先前闹得很厉害的城隍庙闹鬼的事儿?我也才听定县的亲戚说起,原来就是那位杨知县杀人作祟,啧啧,这谁能想得到?一个江洋大盗居然会成为朝廷命官。幸而有这卫巡检打这里经过,不然的话岂不是叫他祸害了很多人?”

“谁说不是呢?不过看咱们知府大人对卫巡检如此恭敬,难不成他也是为了武林大会来的?多半不差。明儿的武林大会一定越发热闹了。”

又有一个人说:“话虽如此,可哪一年的武林大会不死几个人?我们不是习武的,这种事还是离得远点儿好。”

不说百姓们议论猜测,只说卫玉同郭知府到了府衙,郭知府恭恭敬敬,询问她在路上的情形,又问定县如何。

“我已经暂时叫当地县丞料理县衙事务,想必朝廷也会不日调派人来,”卫玉又道:“给知府大人的文书应该也已送来了吧?”

郭知府擦擦汗道:“一早就到了,真真多亏了卫巡检,本府竟被那小人蒙在鼓里,实在失职。”

卫玉笑道:“大人别怪我多管闲事就罢了。”

郭知府忙道:“哪里敢……还要多谢卫巡检替本地拔除祸害才是。”忙请卫玉等落座用饭。

府衙早就备好了中饭,阿芒到底饿了,呲牙咧嘴埋头苦吃。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人虽则陪坐,但也很快吃了个七八分。

卫玉吃的极少,多半时候在听郭知府“诉苦”。

原来这三年一度的武林胜会,是山南北道一带,所有宗门跟江湖豪客都可以参与的,起初为的是禁止北道武林人士私下械斗,所以要在武林大会的比试上选出一位总盟主,以号令约束武宗。

前一位盟主是武当山天玄道长,他连续历任了六次十八年,因武当本就是名门正派地位尊崇,天玄道长又是德高望重实至名归,所以就算他连任,群雄也都信服。

可是这次却不一样,天玄道长年纪太大,早有退出之意,近来又在闭关,所以此次并不参与胜会。

郭知府满面忧愁,道:“之前几次,都有天玄道长坐镇,虽然也有死伤,但不至于有大事,这次……道长不来,本府实在忧心。”

卫玉问道:“这次来参与胜会的有多少人?”

郭知府叹道:“按照以往的经验,大概总有四五千人左右。”

先前卫玉经过酒楼,处处爆满,又加上路上走过的三人之中仿佛有一个是武林人士,她就知道来的人数必定不少。

可听了郭知府所说,仍是惊了一惊:“这样多?”

她理解了郭知府的担忧,这么多武林人士聚集在一起,闹得不好,把一个城池冲垮了也不在话下。

毕竟他们可不是寻常之人,而是一个个身强力壮武功高强之辈,而这些人中偏偏又有许多不知王法甚至为非作歹的。

果然,郭知府道:“自从半月前,府衙的所有差役几乎每天都在城内巡逻,每日打架斗殴的不计其数,最后只能放任不管,除非闹出人命来……唉!”

卫玉心中所想的,是宿九曜最好原路返回了,可千万别到顺德府来搅着浑水。

郭知府悄悄打量了卫玉几眼,却又笑道:“卫巡检恰好经过此地,又正好遇到这胜会,不如……留个两三天,也一同看看热闹?”

卫玉侧目,笑而不语。

这郭知府的算计,卫玉如何不知,他自然是害怕城中出事,他压不住,所以想挽留卫玉。

毕竟万一真的闹出什么不妥,有东宫的人跟他站在一起,就算天塌下来,也好歹不至于被一下子压死。

卫玉知道他的打算,又加上本来就没想逗留,所以到底婉拒了。

郭知府满面失望,但又不敢强留,只好强做欢颜,送出了城。

卫玉自然不晓得,只因为郭知府在大街上亲自恭迎,此刻整个城中已经传的沸沸扬扬,都说有东宫的特使来至武林大会,那些江湖人士闻听,自然越发振奋,甚至原本不想来参与的,听了消息,也得来看看贵人了。

卫玉一行人马不停蹄的出了顺德府,一路往南。

原本出京的时候是六个人,现在小孟跟董侍卫留在了定县,半道加入的宿九曜又不知去向,只剩下他们四人,有一些杂事之类,两位执事只能亲自去办。

横竖阿芒只负责贴身跟随卫玉而已,如此又走了四五天,路上一直不停地听行人说起顺德府武林大会种种,今日是这派赢了,明日是那帮出了风头……据说有许多人设立了赌局,猜输赢,以及最后盟主所归。

卫玉只留心有没有闹出事来,所幸倒是不曾听说。

一直到第五天,他们在一处码头准备改换水路的时候,听旁边正议论武林胜会,一人突然道:“今年的盟主只怕要爆出冷门了。”

另一人问道:“冷门?是什么人?”

“听说……是个镖师。”

“镖师?”对方那人大惊:“敢是胡说!如果是镖师,怎能服众?又是哪个了不得的镖局?是不是有黑幕呢?”

“别忙,那镖局是定县一个小小的叫做武威镖局的,他们派出的那位连胜了赫赫有名的五家掌门人,众目睽睽下,几千百只眼睛,应该不至于有什么黑幕吧。”

那人大叫:“这镖局听都没听说过,为何如此厉害?到底是什么人打赢五家宗师?”

“说来更加奇怪,没有人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

“啊?这是什么话!”

“据说他戴着一个面具……狰狞古怪的,叫什么来着……”

“快说呀。”

“叫、什么来着……龙生九子的那个……”那人抓耳挠腮,“反正是九子之一。”

卫玉揣着手正在看江水,从头到尾静静地听到这里,她转头看向那人:“饕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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