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卫玉费尽心机, 但宿九曜不是个爱说话的。
他只言简意赅,把如何跟黄士铎请命,如何翻过青屏山, 袭击西狄人的运粮队伍, 并且换了西狄将士的衣物混入了铠城, 在他们的祭佛节之时, 把铠城烧成了一座废城种种说了一遍。
可就算宿九曜用词简单,面无表情, 可卫玉听着每一个字, 每一句话, 惊心动魄。
她如何猜不出, 这所有云淡风轻的语句之后,是步步惊心, 九死一生。
卫玉本来正给他上药,听着听着,不由停了动作, 只顾呆呆望着他。
直到宿九曜道:“后来我带人往回, 才知道还有一队人马几乎潜入了西狄皇城……这次,那为首的人也在进京之列。”
卫玉回过神来, 稍微一想便道:“是不是小侯爷罗醉?镇远侯之子?”
“你也知道了?”他并不惊讶。
卫玉笑笑:“既然是一起进京的……那你跟他自然是认得了?”
宿九曜道:“嗯。”
卫玉看着他显不出喜怒的脸。
宿九曜身边最得力的两个人,一个是柳十郎,一个就是罗醉。她原先不知道罗醉跟宿九曜是如何相识的, 现在看来,应该算是“英雄惜英雄”。
“然后呢?”卫玉问。
宿九曜抬眸:“然后……就进京了。”
卫玉啧了声,不满:“干吗?请你说话是不是得付钱的?这样惜字如金。你说明白点好不好?进京之后如何?又是怎样知道我出京的?越详细越好。”
宿九曜嘀咕道:“说的那么仔细做什么?”
卫玉道:“我爱听,行不行?”
宿九曜确实不是个爱说话的性子,比如跟小侯爷罗醉相识, 也不仅仅是“惺惺相惜”,或许还可以加一句“不打不相识”。
只是这些事他不愿意聒噪。
他带着斥候精锐拿下铠城,乱了西狄大军军心,又率领不足百人的队伍,从后夹击。
西狄人被打懵了,明明有几万大军,却生生地被他们这一队前锋斥候撕开了一个口子,直接跟野狼关出城迎战的黄士铎汇合。
这一仗打的扬眉吐气。
黄老将军从没有如今日这样神清气爽。
后来捷报到了京城,皇上论功行赏,虽然也嘉奖了黄士铎,但老将军在经历过一系列事情后,心胸早非昔日可比。
他知道宿九曜是个不世出的可用之才,所以并不居功,而是把宿九曜带斥候营所立功勋,详细写明,递送朝廷。
很快皇帝下旨,让宿九曜为首的几名功勋卓著的将士随着豫州府进京面圣。
至于黄士铎为何不能去,是因为老将军仍要驻守野狼关,毕竟他是主帅,虽然大胜,可还要密切提防西狄人反扑。
越是此时越不能怠慢疏忽。
豫州知府见了野狼关几位将士,尤其是宿九曜,看他年纪小小,相貌气质不凡,便十分喜欢。
又看他衣衫简陋,于是竟命人日夜赶工,做了两套衣裳出来,叫他换了。
宿九曜本就生得出色,换了一身新衣,越发风姿不俗,妙不可言。
豫州府越看越觉喜欢,自以为自己如伯乐,毕竟这样万里挑一的少年将领,谁不心爱?一旦进京,皇上见了必定会龙颜大悦,封赏自不必说,这少年不愧是黄总镇看上的人,前途无量。
路上……除了宿九曜跟小侯爷罗醉闹了些不愉快外,倒是没有什么风波。
可豫州府不晓得,对他真正的考验,是进了京后。
起先,他们被安顿在京内的贤良祠内歇息,罗醉乃是侯门之子,习惯了声色犬马,一入京城,就如同回到自己家一样,每日必要喝酒听曲,十分逍遥快活。
宿九曜头一次进京,人生地不熟,想要打听卫玉的下落,却不知要往哪里去探听,他又不是个爱交际的,而别人看到他出色的容貌,近乎冷清的气质,又会本能地有些讷言惶恐,是以竟“交流不畅”。
不过那日他无意中从罗醉口中得知了卫玉办教坊司案之事,他从不主动跟罗醉搭腔,那日却一反常态,忍不住问道:“卫巡检现在哪里,你可知道吗?”
“他……”罗小侯爷才要回答,又打住,眯着眼睛笑道:“从豫州到京城,你总算主动跟我说句话了,怎么,这卫巡检有什么要紧的?”
宿九曜本来不想理他了,但又耐不住:“你只告诉我他在哪里。”
罗醉何其精明,眼珠转动,道:“是了,我听说先前卫巡检曾去过长怀县,你又对他如此上心,难道你跟他有什么交情?”
宿九曜瞪着他,罗小侯爷却促狭道:“你不说,那我也不说,这才公平。哼,看谁能憋的住。”他哈哈大笑,回房去了。
次日便是进宫面圣,众人都已经准备妥当。
出门向皇宫方向而去,将到宫门的时候,一队内侍开路,百官退避。
大家退到路边上恭候,罗醉瞅了眼,小声道:“是太子殿下!”
宿九曜就在他旁边,垂着头,不为所动。
罗小侯爷眼珠一转,坏心眼又涌了出来,便低低道:“太子殿下就是昔日的纪王殿下,小九九你总该知道吧?你那位卫巡检,就是跟在太子殿下身边儿的人。”
他还没说完,宿九曜已经抬起头来,竟看向了前方的太子一行。
此时正好太子的大轿经过,罗醉吓了一跳,刚要提醒他不要直视太子,却隐隐约约,察觉太子的轿帘微微掀动,好似有人向着此处看来。
宿九曜飞快环顾周围,并没有看到卫玉,他转头问罗醉:“卫巡检不在这里。”
罗醉望着宿九曜淡冷微愠的神色,叹气道:“你啊,怎么如此实心……卫巡检当然不在这里,咱们进京的那一日,他就奉旨出京……听说是往湘州去了。”
如果小侯爷知道在他说了这一句话后会发生何事,他一定会把自己的嘴牢牢地缝起来。
而在这山中酒肆小房间内,卫玉听见宿九曜说他是在进宫之前跑了出城的……她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捂起来,假装没听见。
“你……”卫玉用刚才给他涂冻疮膏的手指指着宿九曜:“你……”
她感觉要被他气死过去。
宿九曜道:“是你叫我说的,我说了你又生气?”
卫玉不住地揉自己的脑袋,喃喃自语道:“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很有气死人的本事。”
“以前?”宿九曜觉着有点奇怪。
卫玉把嘴闭上。
她起身重新走到窗户边上,探头向外,大口地呼吸,冰冷的气息沁入五脏六腑,却没能让她发烫的脑袋冷静些。
“你怎么了。”宿九曜看她举止怪异,也跟着起身。
卫玉尽量克制,回头微笑道:“没什么事,你……你先回去吧,哦对了,这里房间不多,委屈你跟袁执事他们挤一挤……”
宿九曜道:“我以为你又要让我走。”
卫玉转身,自言自语道:“假如现在让你走就能解决问题的话……那当然……”
半晌,她都没听见动静,转头才见屋内空空如也,原来他已经出去了。
卫玉本来想,让宿九曜尽快回京,毕竟他年纪小,但功劳大,也许皇上可以网开一面。
另外她指望着豫州府会早早地得知此事,然后立刻做出相应安排,尽量减轻此事引发的后果。
然而听宿九曜说完,知道他是在进宫前一刻跑了的,这属实对所有人而言都是猝不及防。
卫玉简直无法想象,宫内的皇帝,会是什么反应。
她甚至怀疑,此时此刻,皇帝会不会震怒之下发海捕文书,通缉临进宫而逃脱的宿九曜。
毕竟这罪名可大可小。
卫玉思来想去,去包袱里取了文房四宝。
天气太冷,叫小二送了些温水,才总算磨了些墨。
她想想写写,写写停停,斟酌词句,改了几回。
卫玉写的,是给萧太清的一封信,毕竟此时此刻能够帮得上她的,只有萧相了。
还没有写完,天色已暗。
小二过来点灯,随口说道:“大人,跟您的那位小哥儿,一直都在门口站着,怕他冻坏了,您不去看看?”
卫玉一惊:“什么?”
小二道:“就是那位把歹人都杀了的、神仙一样的……”
卫玉赶忙冲出门去,拐到外间一看,果然见宿九曜立在酒肆门口处,里头的灯火照亮他半边侧脸,看着越发精致非人了。
“小九爷,”卫玉疾步上前,压低声音喝道:“你在这里做什么?”
宿九曜目不斜视:“卫巡检不必管我。”
“你又跟谁赌气?”
“我没有。你放心,”他才看向卫玉,神色淡淡地:“我习惯了,不必睡屋里,你回去吧。”
卫玉迎着他冷冽的目光,原本要说的话突然消失。
她忽地想起了在纯阳观的时候,他为了护她,也是顶风冒雨在外头守了两夜。
此时雪仿佛小了些,但风卷着地上的雪沫四处飞扬,却更冷。
卫玉长叹了声,自己摸了摸肩头:“虽然我怕冷,但九爷既然要在这里,那我少不得舍命陪君子了。”
宿九曜惊愕地看向她,卫玉眨眨眼:“你我若在这里站一夜,不用等刺客动手,我就自己死给你看了。”
夜深人静。
阿芒照看着受伤的两个侍从,已经呼呼大睡。那两名执事也已然睡着。
卫玉的房中还燃着灯火,她坐在桌边,好不容易写完了那封给萧太清的信,回头,却见宿九曜靠坐在床边,双眸微微合着。
她把信纸小心地折起来,准备明日到了顺德府便立刻找人发回京内。
收拾妥当,宿九曜未动,卫玉便去叫小二送了热水进来。
洗了手脸,卫玉回头看宿九曜,却见他稍微换了个姿势,头向内侧着,不看自己。
卫玉擦了擦脸,又把帕子洗了一遍,轻轻地推了他一把:“擦擦手脸。”
少年不出意外地“醒”了,有点忐忑地看卫玉,她才洗了脸,头发丝还有些湿润,一张脸被擦的透出几分粉色,眼睛越发晶亮,湿润润地。
“拿着。”卫玉把湿润的帕子放在他手里:“小心些擦拭,避开冻疮,不然又要难受了。”
宿九曜拿着那块丝帕,只闻到一点淡香扑鼻。卫玉却并没有理他,自己脱了袜子洗脚。
室内只一盏油灯,且那油也将告急,光线阴暗。
鬼使神差地,宿九曜无意中瞥了眼,却见那铜盆之内,格外雪白的一双脚。
他赶忙转过身,举起帕子揩自己的脸,可又忘了卫玉的叮嘱,脸颊上的冻疮被擦破,一阵刺痛。
卫玉本来没想让宿九曜跟自己同房,所以才叮嘱让他去跟两名执事一起。
可他不肯,而卫玉去看了眼,倒有点猜到他为何不肯,毕竟那房间极小,两个男子挤在一起还嫌不妥,再多一个人未免奇怪。
阿芒那边更不用说,阿芒已经把地上铺了一床被褥,打了地铺。
“哗啦啦。”盆内的水发出极大的响动,把卫玉吓了一跳。
然后她意识到,原来是房间内太静了,所以一点水声就显得格外突兀。
卫玉屏息,瞥了眼身侧的少年。
她没法儿开口叫宿九曜睡地上,她自己的身子也不允许睡地上,否则一定要生病。
卫玉无奈,轻声道:“你睡里头……不许乱动。”
宿九曜正在打量那块帕子,闻言道:“不必,我睡凳子就成。”
“凳子?”卫玉愕然,“那小小怎么能睡人?”
忽然她意识到,宿九曜指的是先前从外间拿的一个长凳。
可是这长凳也不过是一掌宽,她自忖没有那种本事,只怕连顺利躺倒都艰难。
何况天儿又冷的很。
宿九曜犹豫片刻,还是没有把手帕还给她,只悄悄叠了起来,然后他坐在凳子上,一个翻身,单膝屈起,一条腿还踩在地上,如此,竟是稳稳地躺在了上头。
卫玉看的惊奇,笑道:“这也太难受了,何必遭这个罪。”
宿九曜闭上双眼:“我没觉着遭罪。”顿了会儿,他道:“早些睡吧,卫巡检。”
桌上的油灯终于熬完了自己的使命,噗地熄灭。
卫玉躺在陌生的小床之上,虽然困倦,可仍是瞪大了眼睛,竖起耳朵,试图寻找房间内另一个人的呼吸。
宿九曜的呼吸声很浅,她转头,依稀看到他在长凳上的轮廓。
卫玉闭了闭双眼。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又跟这个少年纠缠在一起的。更不知道往后……他们将是怎样。
好像有些东西已经超出了她的掌控,不管她愿不愿意。
她甚至不知宿九曜此刻的心思,到底是怎样的。
他想干什么?
昏昏沉沉,卫玉仿佛觉着身上开始发热。
耳鬓斯磨,她被缠着。
唇间的温柔,手指的轻抚,雨点般不住地降落。
卫玉察觉他尚且还在的迟疑,她闭上了眼睛:“放心,我不是那种不知世事的小丫头……”
他的动作停住,似乎在聆听旨意。
卫玉叹道:“你来吧。”
她听见了他仿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然后……卫玉很快为自己的“慷慨”而后悔了。
房间静的很,能听见外间雪落声响。
黑暗中,宿九曜留意卫玉的呼吸声,起初有些杂乱,说明她没有睡着,多半在胡思乱想。
窸窸窣窣,透着几分小心跟鬼祟地转身,他感觉她仿佛透过黑暗在打量自己。
然后……呼吸声平稳。但是也只是暂时的平稳。
不知过了多久,宿九曜听见一声短促的申吟……起初他以为听错了,但很快,那声音再度响起,若隐若现。
他一个鲤鱼翻身跃了起来,转头看向卫玉。
她怎么了?难道哪里不舒服,或者是因为白日受了惊吓、着了凉……病了?
宿九曜快步走到床边儿,却见卫玉手探在外面,半掩着脸,呼吸声杂乱。
他正欲叫她一声,就听卫玉喃喃唤道:“九爷……”
那种声音,颤颤巍巍,百转千回,在这冷彻雪夜之中,竟透出几分销魂蚀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