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九曜会在往湘州去的这荒郊野岭出现, 卫玉实在是料想不到。
只见他头戴一顶乌绉纱万字巾,已经被雪覆的半白,身上穿着一袭青袍,腰间坠着蹀躞带, 革带系的并不紧, 可仍显出极细的腰身。
他的身量看着极其单薄, 仿佛将不胜风雪之力。
绝色的五官被冰雪半掩,越发有点儿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矜贵, 看着倒像是流风回雪中走出的什么妖神仙灵。
这会儿, 宿九曜已经极快环顾过店内情形,也一眼便看见了卫玉。
两人目光相对的刹那,那杀手也盯上了宿九曜, 冷喝了声:“什么人多管闲事!”不容分说,甩手又扔出了几支冷箭。
此时宿九曜堪堪住脚,卫玉心惊, 忙叫道:“小心些!”
少年不闪不避, 双手一招, 竟是把那袭来的箭轻轻巧巧抄在手里,他冷哼了声,手势一扬。
几支箭如同空中转了弯儿似的,骤然返回,力道之猛, 速度之快,叫人避无可避。
那杀手还没来得及闪躲,便听到噗噗声响。
一支箭正中喉头,杀手整个人僵立原地,无法动弹, 过了片刻才轰然倒地。
卫玉跟那两个执事看的分明,但也不甚分明,因为就在使暗器的杀手倒下同时,又听见两声怒吼,竟是其他两个杀手,不知为何手忙脚乱,其中一人捂着肩头,猛然转身。
原来那暗器杀手先前放出的正是三支箭,宿九曜接在手中后,并没有就全部射回那人身上,其他两支,却如同长了眼睛似的,分别袭向了另外那两名杀手。
只是一个照面,宿九曜已经做出判断,并且又准又狠地给予了反击。
那两个杀手本来一个对战阿芒,一个对战随行侍从,不消说都占了上风。
阿芒还好些,只身上多了几道伤痕,虽然不至于有性命之忧,但一时半会儿也无法脱身,那两名随侍一人倒地,另一个也伤的不轻,摇摇欲坠。
杀手们以为万无一失,谁知道本来稳操胜券的局面,却在眨眼之间陡然逆转。
两支箭一支射中,另一个杀手反应快些,挥刀挡开。
此刻他们才都不约而同看向了宿九曜,当看清楚门口出现的不过是个身形偏瘦容貌秀绝的少年之时,两人不约而同地面露震惊之色。
此时跟卫玉的侍从赶忙后退,而阿芒定睛,也赶紧看卫玉如何,见她无恙,便忙跳过来拉住:“玉哥儿!”
宿九曜扫了眼阿芒,抿了抿唇。
两名杀手则瞥着地上的同伴,惊怒交加,对宿九曜喝道:“你是什么人!为何坏人好事!”
少年的目光还在卫玉面上,闻言才冷冷地说道:“你说的好事,就是对卫巡检不利?那不巧的很,我是护着他的人。”
卫玉从错愕中反应过来,忙跟着问道:“你们为何要杀我?受谁的指使?”
杀手们对视了一眼,意识到宿九曜来者不善,但又不能就此放弃,到底要搏一搏。
两人心意相通,当下断喝了声,竟是不约而同向着少年冲来。
卫玉屏住呼吸,到底是担心,便对阿芒道:“快去帮着……”
“哦!”阿芒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才迈步,便听到宿九曜道:“不必!”
卫玉一怔,只得拉住阿芒:“先去看看小孟他们伤的如何。”
这会儿那边已经动了手,戴毡笠的杀手挥起带血的长刀迎面劈落,势不可挡,另一人则配合无间,攻向宿九曜的下盘。
卫玉瞄见这个架势,眼睛发直,她突然后悔拦住了阿芒,毕竟他再怎么能耐,也不过是个少年,而这两个杀手显然并非泛泛之辈。
耳畔嗡嗡作响:“卫巡检……这位小哥是什么人?”
“哎呀呀,他一个人只怕要吃亏啊……”
卫玉只顾睁大双眼看着宿九曜,连身边两个执事问自己的话都没有听见。
可是宿九曜并没有给卫玉担心自己的机会,在那杀手的大刀将砍落之时,宿九曜一脚将旁边的凳子挑起,迎上对方的刀刃。
那把刀锋利异常,又兼对方力道刚猛,只听“嚓”地一声,已经把那凳子劈成两片。
与此同时,少年纵身一跃,竟是出了店门,只是距离不远。
两名杀手没料到他会退后,但他们势在必得,当即紧随出去。
风雪陡然扑面,杀手们不由眯了眯眼,一时竟有些瞧不清:“臭小子……”戴斗笠的杀手盯着前方一道身影,怒骂了声:“有本事别躲……”
“谁躲了?”话音未落,风雪中仿佛有一道闪电掠过。
那杀手之觉着手臂一冷,等反应过来之时,整个人都骇然惊呆了。
鲜血奔涌而出,那只握刀的手已然坠地,杀手看着地上兀自紧攥着刀的自己的手臂,简直不能相信,半晌才捂住伤口处,发出了仿佛野兽受伤的嚎叫。
另一名杀手目睹这惨状,怒吼道:“我杀了你!”
眼前一闪,是宿九曜挥刀攻上:“来啊。”
刀跟刀相抵,风雪里闪出刺眼的短暂火光,叮叮的声响仿佛是什么山野高人在弹奏古琴。
酒肆门口处,卫玉见宿九曜出了门,自己按捺不住,跟着过来张望。
山中的雪极大,虽隔着不很远,但她仍是有些看不清敌我。
只见两道身影如龙腾虎跃,彼此缠斗,若不知两人正在性命相搏,于这山中雪景里瞧着,甚至有几分“赏心悦目”。
卫玉正竭力分辩哪个是宿九曜,才隐约捕捉到他瘦削的身形,就听到一声惨叫,风雪中有一道人影直直地跌向地上,而地面上再次出现泼墨似的血痕。
卫玉不由捂住胸口,身不由己地盯着那处。
只见剩下的那人向前走了几步,仿佛举手挥刀,伴随着嗤地两声响,惨叫声消失,酒肆门外,重新只剩下了风吹雪舞的声响。
她有些紧张地攥住了拳,直到看见那道影子穿过风雪向着自己走来,卫玉按捺狂跳的心,迈步向前:“有、有没有伤着?”
宿九曜没想到她主动迎过来,便站住脚:“没有。”
卫玉握着他的手臂,从头看到脚,除了衣衫冰冷之外,确实并没有什么伤,不过她也留意到,他的手跟脸上,仿佛有些奇怪的痕迹。
卫玉有点心惊,赶忙举手把宿九曜的脸擦了擦,擦去上面的雪后仔细再看,才松了口气。
宿九曜不知她为何这样,一歪头,又忍住了,任凭她的手在脸上扫来扫去,只觉着她的掌心又软又暖,还带着些许馨香。
“怎么了?”他看着她释然的叹息,问道。
卫玉道:“吓我一跳,以为你的脸……”
原来方才她发现宿九曜的脸上有些仿佛青紫的痕迹,一下子让她想起了他黥面的样子,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又那样了。
但仔细看过后才发现,不是黥面,倒像是……冻伤之类。
卫玉又望着他手背上没有退的裂痕跟紫肿的痕迹:“这是怎么弄的?”
宿九曜任凭她拉着自己的手,道:“没事。”他看向她身后:“回去吧,这里风雪大。”
卫玉当然还有许多话想要问他,不过此刻显然不是个好时机。于是赶忙又领着宿九曜回到酒肆之中。
此刻阿芒跟两个执事帮手,给受伤的侍从处理伤口,店小一跟掌柜的在旁边,还是战战兢兢。
卫玉看到地上的杀手才想到,应该早点叮嘱宿九曜留个活口的,只不过当时她尚且担心宿九曜的安危呢,哪里还有心想别的。
其中一个侍从伤势比较重些,卫玉喝命那掌柜拿些伤药出来,幸而还有。
又审问那掌柜跟小一,掌柜的说道:“那两个人是一天前到的,本以为是过路,没想到竟就在这里生生呆了一天一夜,说是要等人。他们的同伙是在半个时辰前来的,把一包药给了我们,说下在酒菜里,若我们不干,就一刀一个杀了。”
卫玉问道:“可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历?”
掌柜哆哆嗦嗦道:“前方过了定县,便是顺德府,那有龙蛇混杂的有许多帮派……来来往往的江湖中人更是不少,我们从不敢过问,客官若是想知道,去那城内打探打探,兴许就有眉目。”
眼见雪势过大,又有伤患不便移动,卫玉便让掌柜收拾了几间房,暂时栖身。
卫玉安置了阿芒,让他照看着伤着,又出外跟两位执事交代了几句,让他们早睡。
出来后,就见宿九曜站在门口处,正看着外头下的更急的雪。
卫玉走到他身旁,打量他身上:“你不冷?”
少年摇头。卫玉略微迟疑,伸出手摸了摸他身上衣衫,外头确实是一件棉袍,但也并不算厚,卫玉便顺势拉住他的袖子:“穿的这样少,还敢在这里吹风……”
宿九曜被她拉着转身,卫玉又问道:“你是怎么跑到这里来的?”见他不回答,卫玉道:“我听人说,这次野狼关大战告捷,皇上宣召相关有功将士进京,你也是其中之一?”
宿九曜总算答应了声,卫玉问:“既然是这样,你怎么又会来这里?总不能,是……京内的意思吧?”
他仍是不回答。
卫玉打量他冷白的脸,试探着道:“难道,没有人允许或者调派你来,而是你自己?”
这一下,宿九曜飞快看她一眼,然后转开头。
卫玉心惊:“真的是这样?”
宿九曜见她猜到了,这才回答:“也没什么。”
“没什么?”卫玉的声音不由地提高,把后面的掌柜跟小一都惊得赶紧向此处打望。
正此时,外头仿佛又有人来,宿九曜顿时警觉。
卫玉的心里已经忘了什么刺客杀手,只想着他的事,她咽了口唾沫,拉拉宿九曜:“你跟我来。”
拽着少年到了自己的房间中,这房间极狭小,毕竟酒肆也不大,只有一扇小窗户,进来后,光线未免有些暗淡。
卫玉搓搓手,把窗户打开了些,见外头白雪乱落,她的心情也如这雪一样杂乱。
回头看向宿九曜,少年站在房门口,不动。
“你……”卫玉平复了一下心绪,语气肃然道:“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
宿九曜抬眸看向她,却又垂眸静静地说道:“我只知道我今日若不来,会有什么后果。”
卫玉张了张口:“你不用管我……何况我在问你……就算是你想来,你至少想个法子,正大光明的来。”
宿九曜道:“我怎么不光明了。”
卫玉看他隐约泛冷的脸色,啼笑皆非,琢磨片刻道:“小九爷,你大概是才上京,不懂得朝廷内的一些规矩,比如你这样建了功勋的,有机会进京面圣,这可是千载难逢,若是中了皇上的意,加官进爵也不在话下,可是你……”
没等她说完,宿九曜道:“我不稀罕。”
“你住口!”卫玉气的走回来,看向他面上,也自然把那些冻伤看的越发清楚,她道:“为什么不稀罕?难道不是你舍生忘死搏回来的?该是你得的,凭什么不要?”
宿九曜又飞快地瞅了她一眼,然后低头。
说到这里,卫玉想起来,便问道:“你既然能够随着豫州府进京……那自然是军功卓著,也有黄老将军的举荐了?你……你到底做了什么?”
少年转头看着窗外的雪:“也没什么。”
“胡说,”卫玉有点暴躁。
她从小跟着李星渊,自然也历练的涵养极佳,待人接物从来温文有礼,很少像是现在这样“暴跳如雷”。
偏偏是这个少年,轻易就挑动她的心绪。
卫玉摸了摸额头,自己叹息:“算了,我不跟小孩儿一般见识。”
宿九曜的眼神略暗了暗,轻声道:“谁是小孩。”
卫玉哼道:“你不是吗?这样赌气的样子,不是孩子又是什么?”
宿九曜扭头看向她,明显的不快。
卫玉道:“不高兴了?哼,我知道你不愿意听我那些说教的话,你既然不愿意听,又赶着来追我做什么?”
少年的眼里透出几分恼怒,脸上也隐隐有点涨红,仿佛被她挤兑的受不了。
卫玉却并不就此打住,又道:“不想说话,那就别说,你索性就回去吧。”
宿九曜瞪向她。
卫玉负手,假装不看他。
宿九曜咬了咬唇,转身往外就走。
卫玉虽看似不在意,其实暗中留心他的反应,一看他来真的,赶忙紧走两步拉住。
以宿九曜的武功,十个卫玉也拦不住,可她的手才碰到他的袖子,少年便神奇的止步,可仍是冷冷的不肯看她。
卫玉笑道:“你这个人,年纪不大脾气不小,我跟你说笑,你怎么就当真了?”
宿九曜冷然道:“我不小了!我也不爱说笑。”
卫玉张了张口:“好好,你大行不行?小九爷……”一顿,她改口:“没有小,正经是九爷,我也不敢跟您说笑了,成吗?”
宿九曜沉默,卫玉察言观色,倒是瞧出他不是真的生气,她就又换了一副和蔼笑脸:“九爷,我看你这身衣袍有些新,想必是为了上京,特做的?”
宿九曜道:“是他们让换的。”
卫玉附和笑道:“对啊,要上京自然是要穿的体面些,难道还穿那破旧的道袍么?当然了……在我看来,你穿什么都好。”
宿九曜好歹看向她,虽未言语,脸上却稍微亮了些。
眼见少年的脸色仿佛缓和,卫玉又哄着说道:“九爷,你好歹告诉我,你的军功怎么来的?你又是如何进京,如何离开追过来的,我也好……”
后面那句她打住了。因为知道他未必愿意听。
原来卫玉是想,朝廷传有军功的将领进京,自然是要论功行赏,若是在面圣之时得了皇上眼缘之类,那更是前途不可限量。
可退一万步讲,就算不论赏赐,外地进京的将士却都得听从调令,循规蹈矩,尤其不能擅自离京。
像是宿九曜这样突然间跑了的,那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所以卫玉知道他闯了大祸,只不知道到达什么地步……又该怎么弥补,甚至能不能弥补。
她只想让宿九曜把事情说的详细些,而她得尽快想出个善后解决的法子。
卫玉在这里“心怀鬼胎”,宿九曜被她连着叫了两三声“九爷”,弄得脸上薄红,那没有好利索的冻疮都有点发痒。
他无意间举手抓了抓,卫玉却瞧在眼里,忙握住他的手:“别动。”
宿九曜微怔,只听卫玉道:“你要是抓破了,会在脸上留疤……好的且慢,你等会儿,我问问店家有没有冻疮膏。”
她拉开门,叫了小一来,这冬日里,冻疮膏是必不可少的,果真很快送来一盒膏药。
卫玉叫宿九曜坐下,说道:“你不用管我,只快些细细地说给我听。”一边吩咐,一边用指甲挑了药膏,先给他脸颊上伤处涂了一点,慢慢地揉开。
少年似乎不安,长睫抖来抖去。
“忍着,别动……”卫玉温声道:“快说吧,我听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