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从震惊中反应过来, 也看见了卫玉唇上的伤。
“玉哥哥!”她往前一步,又看向地上的碎瓷。
卫玉瞥过崔公公那欲隐又现的袖摆,垂眸, 向着青青轻轻一摆手。
青青担心地望着她, 却还是乖乖地往旁边退开。
室内,卫玉抬手在唇边轻轻擦过。
手指上一抹鲜红。
“我、我没想伤你。”宿九曜低声。
卫玉抹去手指那点醒目的红, “我知道,我也没怪你,只是刚才所说的话, 我希望你能听进去。”
“我不听那些, 我喜欢你, ”宿九曜死死地瞪着她,“你明明也答应过我……”
卫玉摇头:“你现在还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喜欢一个人。”
宿九曜愕然又焦急:“我当然知道!喜欢就是喜欢,喜欢就是想天天都看到你, 就是想……像是方才那样抱着……”
“够了!”卫玉耳根有些发热,喝止他:“我不想听这些话,退一步说,就算你的喜欢是真的, 但我……”
她瞥着门口处那一点细微的光影闪烁,转身, 推动有些发僵的舌头:“我不喜欢你。”
宿九曜猛地僵在原地。
“你说什么?”
“你听的很清楚。”卫玉回答。
少年的背挺直, 像是一把杵在雪中的剑。
他的嘴唇抖了两下, 刚才他自以为在云端,但现在被卫玉一脚踹落。
宿九曜道:“你再说一遍。”
卫玉听出他的语气不对, 但她不能回头。
“再说几遍也是一样。何况这个世上……有远比男欢女爱更要紧的东西,这正是因为你年轻,所以才把那点欢喜看的无限大……但不是每个人都像是你一样单纯。以前是你看错了我, 现在我告诉你,我是东宫的卫玉。”她微微扬首,回身看向宿九曜:“你是谁?”
宿九曜盯着卫玉。
他带兵翻越青屏山的时候,一度以为自己会冻死在那冰封雪盖之中,自觉已经见识过世上最冷酷的极寒。
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那其实不算什么。
宿九曜挪步。
他往门口走了两步,又停下。
“我想、我确实看错了你。”宿九曜回头看向卫玉,光从他身后来,他的脸色像是玉白里泛着青,盯着面前的人:“你本来就不是我心中想的那个人,你……你也不配。”
卫玉一愣。
宿九曜已经转身。
卫玉心头一紧:“你去哪里?”
“用不着卫巡检操心。”
卫玉不敢怠慢,急上前拉住他:“你要明白我的话,就好生回豫州,别想着……”
宿九曜用力一振手臂:“我要如何,跟你卫巡检有关系么?”
这次,他盛怒之下,没有控住力道。
卫玉被震的站立不稳,连退几步跌在地上。
宿九曜回头。
再度四目相对。
小九爷道:“我再问你一次……你刚才说的话都是不是真的?”
几乎是同时,卫玉吸气:“你听我说,这会儿满街上都是巡卫……”
两人各说各的,各自稍微一停,宿九曜大声:“我问你刚刚说的是不是真的?”
卫玉道:“你别贸然乱闯这样很危险……”
她打住。小九爷也噤声。
终于,“你这个人……”宿九曜望着卫玉,一笑:“谎话连篇……我再也不会相信你了。”
他说完了这句话,不再给卫玉任何机会,纵身一跃。
少年的身形,轻飘飘的,如风一般出了门。
“你回来!”卫玉忍不住大叫了声,他却丝毫不停,轻烟般消失在面前。
反而是外头的阿芒听见了声音,从后廊赶过来,却惊讶地看到青青跟崔公公站在廊下。
“怎么了?玉哥儿?”阿芒跑到门口,呆呆地问。
“你去跟上……”卫玉指了指照壁处。
崔公公却转过身,似无事发生般一笑说道:“行了……没什么要紧的。小卫是收拾好了东西,正要回东宫了。”
卫玉没有出声,满心都是宿九曜临去时候那种眼神冰冷至极的眼神。
他身上还有伤,万一真遇到巡差,或起了冲突……那她这一次真算是揠苗助长,弄巧成拙了。
阿芒,老周跟青青都看向卫玉,卫玉却看向崔公公:“我还有一件东西放不下……公公跟我参详参详。”
崔公公一怔:“你……”
午后起了风。
天阴测测的,似乎酝酿着一场雪。
卫玉乘车往东宫返回,一路上,她透过车帘向外打量,想看到那道总让她提心吊胆的身影,又怕见到。
想见到他是怕他有什么不测,见到才安心。怕见也是担心他有什么不测,怕事态失控无法挽回。
崔公公在她对面坐着,见她跟只知了般紧紧贴在窗边,又气又无奈:“别看了,哪里有这么巧就能看得着。”
卫玉道:“我知道劳烦公公了,但这会儿我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崔公公叹气道:“你可别提劳烦,劳烦还是最其次的,你晓得我心里怕的是什么。”
“只要小九能够顺利平安地出了城,我绝不会让公公吃亏的。”
崔公公悻悻道:“你拉我下水,还说这个……不报殿下而私自行事,这可是大忌。”他说了这句,又望着卫玉道:“那个宿小九,他、他知不知道你是女儿家?”
卫玉摇头。
“他不知道?”崔公公压低声音叫起来,眼睛瞪得像铜铃:“他不知道还跟你……”
卫玉早知道那一幕是给崔公公看见了。
其实,从崔宇赶到紫薇巷、跟她说什么“别被嫌疑人牵连”之类的话,卫玉就知道,崔公公必然晓得小九在这里。
崔宇向来是太子殿下的“传声筒”。
卫玉知道自己该快刀斩乱麻。
她不得不说那些绝情的话,只为让小九快些离开京城,也不要再对自己心生念想。
“所以我已经告诉他,让他别痴心妄想,早点回豫州也就罢了。”卫玉淡淡道。
崔公公眨了眨眼:“我还以为他是知道你的身份,所以才动了心呢,没想到……这可真没法说,莫非他喜欢男人?”
卫玉叹道:“应该不至于,他只是……正当这个年纪,未免意乱情迷的,应该还是喜欢女孩儿的。”
想到先前宿九曜一再询问她萧亦茹的事……卫玉垂眸,抖了抖袍摆。
崔公公则盯着卫玉唇上那新鲜的一点伤痕:“哦,这倒是不稀奇。”
京城内的贵宦们多也有养小倌娈童的,倒也不算是喜欢男人,只是一种玩乐方式而已。
卫玉又是这样光彩夺目,如果说那孩子被她吸引,乱了性情,也不足为奇。
不过……崔公公心中一动,或者,宿小九不是喜欢男人,而是因为假扮男子的卫玉、本身就是个女孩儿呢?所以才会被她吸引,情不自禁。
不然怎么不见他喜欢上别人去。
只不过这句话,崔公公可不敢跟卫玉说。
毕竟……他可是东宫的人,要一心为了太子。
当然要尽快地把那少年送回豫州,远远地离开卫玉跟前。
何况,崔公公又扫了眼卫玉唇上的伤——这个还不知道如何跟太子殿下交代呢。
崔宇觉着不能说,不说的话,不管是对卫玉对太子乃至对他自己都是好的。
但他只害怕万一不说,而太子自己看出了端倪或者知情了……那他身为太子跟前第一号心腹可信的人,可就从此完蛋了。
所以对于崔太监而言,这也简直是两难境地。
崔公公清清嗓子:“小卫,你没有被宿小九迷了心,才是对的,那少年哪里比得上咱们太子殿下?不管是身份,相貌,所有的所有,都不能比。你毕竟是跟着殿下长大的,最知道殿下的性情,殿下也深宠你……就算是今天这件事,虽然很棘手,可只要你好好地求求殿下,没有完不了的,我说的你可明白吗?”
卫玉一笑:“是,我当然明白。”
崔公公见她答应,才稍微地肯松口气了。
正要拐到东宫御街,有一匹马急急而来:“公公!”
崔公公掀起车帘:“怎么,有消息了?”
那内卫道:“还没瞧见,只是才听说东城那边儿起了冲突,像是遇到了强人,城门营难以匹敌,步兵衙门的人先赶了过去……不知道……”
崔公公忙问:“叫人去看过了没有?”
“已经派人去了。”
崔公公正要开口,卫玉道:“去东城。”
“小卫!”崔公公一惊:“你去那里做什么?自然有人去管。”
他忙要拦阻,卫玉却说道:“我要亲眼见他无事才放心。公公请先回东宫禀明殿下,勿要让殿下担忧,我去东城看过后即可就回。”
“小卫,你可要按捺住了……”
卫玉神色淡然:“公公又不是第一天认得我,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崔太监欲言又止:“既然这样,你且自去,只切记千万不要莽撞。”
崔宇自回东宫,卫玉乘车往东城,还未到城门前,远远的看到那边儿人头窜动。
卫玉纵身跳下车,向前奔出数步,匆忙破开人群。
就在前方城门口,十几个士兵围在一起,乱纷纷,吼声连连,却竟看不清那被围着的人。
卫玉着急,正想上前,有人一把拉住她:“你怎么在这?”
原来是步兵衙门的张尔赟,他正在现场,忽地发现卫玉到了,便赶紧过来。
卫玉指指前方:“怎么回事?”
张统领道:“抓住一名强贼罢了。”
正在这会儿前方的骚乱方停,几个士兵七手八脚抓着一名彪形大汉站了起来。
那人已经负伤,却还是不停挣扎,叫道:“狗贼们,有种放开老子,老子跟你们大战三百回合。”
一个负伤的城门官上前,给了那人一拳:“你骂谁,你这老砍头的强盗,死到临头了还敢嘴硬。”
卫玉看竟是这么一个人……一颗心总算放回肚皮内。
张统领看看她:“你……是碰巧经过?”
卫玉笑而不答,问张尔赟:“你们满街上乱跑,看到什么可疑的人了么?”
张统领小声道:“杂鱼倒是见了不少,正主哪里得见?叫我说,就算是刚才那个亡命之徒,也未必敢对靖王殿下如何,且还不知王爷到底怎样,先要把这个京城翻过来,弄得人仰马翻……”
卫玉道:“大内的禁卫都给派出来了,先前宫内的王统领还拦下我的车了呢,这么筛箩一样,怎么会一无所获。”
张尔赟道:“多得是借着这由头狐假虎威的,抓了那么多人,自然有些小偷小摸或者江洋大盗,但也不过是抓来凑数交差而已。你想,倘若有人能够奈何得了有高手护卫的靖王殿下,难道他会轻易被我们抓到?而且也不至于在京内这么闹哄,既然殿下是在城外出的事,若真有凶徒,他又怎么会自投网罗跑到城里来。”
卫玉的嘴角微微一牵,张统领又问:“听说你最近病了,脸色果真不好,这会儿又大风,就别在外头乱窜了。还好皇上并没有把这个案子交给你御史台……你也千万别沾惹,这可又跟范太保郑府丞他们不一样,你当然懂。”
卫玉因为巧遇了张尔赟,本来想拜托他留心宿九曜。
可转念一想,张统领没有见过小九爷,就算在路上遇到了也未必相识,而且人人皆知宿九曜回了豫州,自己在这会儿又贸然说出来,反而画蛇添足透露了天机,岂不是弄巧成拙。
这会儿天阴的更厉害了些,简直像是黄昏提前降临。
张统领抬头看看天色,喃喃道:“别是又要下雪吧。”
此刻城门口的骚乱已经安定,士兵们把那个强贼五花大绑押着离开,看热闹的百姓们也逐渐散去了。
阿芒招呼道:“玉哥儿,我们该回去了。”
卫玉抿着唇,转头四处打量,周围行人忙忙碌碌,来往不停,可她再没见到那道身影。
张统领道:“你怎么了?”
卫玉道:“没事,我回东宫,你且自去忙吧。”
她说了这句,竟不上车,只沿着路边儿往回慢慢的走。
张统领目送她身形离开,喃喃道:“这个小卫,好好地车不坐,是干什么?”
他目送了会儿,正欲离开,耳畔却听到一阵吵嚷。
张尔赟转头,却见旁边街上,几个士兵拦住一人,其中一个叫道:“不过是说你生得标致,又没调戏你……”
话音未落,那士兵“嗷”地叫了声,竟是向后倒跌飞出。
张统领一惊,急忙赶过去。
且说阿芒拉着马儿,跟上卫玉:“玉哥儿,要去哪里上车再说吧,起了风,别再吹的身上不受用。”
卫玉置若罔闻,心中暗暗盘算。
城门口这样天罗地网似的,小九一定没有离开,可偌大的京城,他到底往哪里去了?
巡逻的官兵到处都有,稍有不慎,就是她一生的悔恨。
卫玉叹了声,揉揉额头:“这副药到底是下的太猛了……”
似乎起到了效果,可又好像药效太过,引发了不良反应。
之前她说服了崔公公,让把东宫的内卫派出去,但崔宇谨慎,也不敢大张旗鼓地叫人去寻。
卫玉又因为心中那一丝忌惮,不能去找京内的那些江湖门派。
这会儿街上的行人逐渐少了,风却越发大起来。
就又好像回到了腊月最冷的时候,
卫玉心里生寒,身上便没觉着怎么冷,又加上正一刻不停地在脑中乱转着想法儿,故而也没有留意到天空已经飘下雪花。
阿芒起初还由着她,直到忍无可忍。
正想索性把她强行抱到车上去,才停了车准备动手,忽然看到前方一队人马。
“玉哥儿!”阿芒急忙叫了声。
卫玉正在考虑去拜托章台会的可能……竟没有听见。
直到她目光所及,瞧见前方那煞是醒目的江崖海水纹,心中恍惚:“怎么是殿下……?”
脑袋还没转过来,她下意识地抬头,对上了太子殿下凝视的眸子。
崔公公在旁边儿撑着伞,几个小太监跟侍卫们,都远远的隔着十几步站着。
“殿下?”卫玉从迷茫到惊醒,人也跟着站直了:“您怎么……”
李星渊望着卫玉,伞下的眸色其深如渊:“在这里做什么?”
卫玉张了张嘴:“我……”
李星渊盯着她,心里生气,但是见她这会儿仿佛刚刚梦回一样,几分呆怔地神态,却又忍不住怜爱起来。
雪已经下了会儿,虽然不大,但卫玉发端已经落了薄薄的一层。
太子抬手给她拂了拂,那一点清雪在手指尖融化,太子淡淡道:“你来。”
卫玉跟着太子进了大轿内。
太子的轿子很是宽绰,坐三四个人也有余,卫玉刚要坐在他的右手边,冷不防太子指了指自己的身侧。
“殿下……”
推脱的话还没开口,李星渊已经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直接拉了过来。
卫玉跌坐在他身旁,太子的手便顺着手腕滑到她的手上,察觉她手指冰凉,便哼了声:“你觉着你的病好些了?就又来吹风吃雪。”
卫玉的手被他团握着,太子的掌心温热,像是要融化坚冰一样,握着她的。
以前自以为身份并未暴露,不管跟太子如何亲近,她全还没当回事。
此刻不同以往,卫玉猛地挣脱。
李星渊屏息。
卫玉又向后挪回去:“殿下……我坐这里就行了。”
李星渊看着她“避如蛇蝎”的模样,心想如果不是在轿子里,只怕她还不知退到哪里去。
太子淡淡道:“哦?你的手孤不是没握过,孤身边儿这个位子,你也不是没坐过,这会儿又怎么了。”
卫玉别过脸:“现在不同以往。”
“现在怎样,以往又怎样。”
卫玉觉着太子明知故问:“殿下……我……”
太子却盯着她的唇,确切地说是那点伤。
喉头微动:“之前怎么又回了紫薇巷。”
卫玉回答:“我只是觉着,不适合再留在东宫。”
“谁说你不适合的?有人告诉了你?”
“是我自己想的。”
“十多年都这么过来了,现在你才后知后觉?”
“后知后觉总比一无所知、糊涂一辈子的好。”
李星渊听着她的应答,轻笑:“‘糊涂一辈子’?你竟想到了一辈子的事……”他抬手捏住卫玉的下颌,仔细打量她的脸,目光落在她唇上的那处伤上面:“现在翅膀硬了,可以这样跟孤犟嘴了?”
卫玉感觉他的手指颇为用力,垂着眼帘道:“殿下还是让我回去吧。”
“回哪去?这天下乃至京城你只有一个地方可去,那就是孤的身旁。”
卫玉抬眸:“殿下你……”
“孤的心意,你难道还不明白?”太子倾身靠近,盯着卫玉的眼睛:“还是说……你这么着急想走,或者不是不想待在东宫,而是因为心有挂碍?
卫玉刚要挣开,闻言怔住。
“崔宇已经都说了……”太子声音很轻,修长的手指向上,在卫玉的唇边轻轻地抚过,像是要擦去什么:“总之,你乖乖地跟孤回去,你心里记挂的那个人,孤自会帮你安排。”
卫玉紧张的不敢呼吸,不知他要怎样。
“不过,”李星渊却缓缓收手,他慢条斯理地一抖袍袖,重又正襟危坐:“你要是想自己去办,也可以试试看,孤绝不会拦着,你现在就可以走……是走是留,玉儿,你自己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