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模糊想起在靖王别院里的一些片段。
他也确实想问, 可是那一句话在心头徘徊了很久,又怕说出来冒犯了卫玉。
他还是决定烂在肚子里。
卫玉正指着一处看着很新的伤口,问:“这些也都是旧伤吗?”
”是。”宿九曜当面扯谎。
但他毕竟不擅长此道, 避开卫玉的目光注视,他看着小花嘴, 有点羡慕这狗儿可以肆无忌惮地跟她亲近。
卫玉抿住嘴唇, 把所有的怒火化成一声无奈的叹息。
她的房间虽然小, 还好必须的东西不缺。
把花嘴放在地上,自去柜子里将药箱拿出来,翻出了一瓶儿伤药跟一些棉布。
她估摸着这点金创药不够用,只能权益行事。
不过卫玉极少干这些事,自然不熟练, 手法且拙劣。
好几次卫玉想放弃, 干脆叫阿芒进来帮忙就是……
但一想到阿芒若知道了,那太子也势必会知道,卫玉还是咬牙忍了。
把伤口处撒了药,越干越生气,望着那些狰狞伤口,怒不可遏。
直到发现手底的身体在微微发抖。
卫玉急忙停手:“疼吗?”
小九爷立刻摇头:“不疼,一点也不疼。”
卫玉望着少年,说不清自己是怎样的心情。
大概是生气又或者失望, 她愤怒地把手中沾满了血的棉布扔在一边儿:“不疼?我看你是疯了,要嫌这个不够疼,你就继续去……”
她气的不成,又怕外边的阿芒听见,还得尽量压低声音,声音中的颤抖便越发明显。
卫玉也没有说完。因为知道底下的话不能说。
小九爷攥着拳:“你……真生气了?”
“我不生气, 我生什么气?你自己不把自己当回事,我为什么要生气?”
“我没有……”
“你没有那这些伤又是怎么来的?你知道不知道,要是有一道伤再深些,你这个人就全完了!你还能在这里跟我嘴硬吗?你这个……”
卫玉突然说不下去,悲从中来,眼泪从眼中滚滚落下。
连日以来的隐忍,委屈,失望,震惊以及现在的痛心,失落……汇聚在一起,都化成泪水从眼中涌了出来。
宿九曜没想到她突然间就泪如雨下。
他不知如何是好,情急之下握住卫玉的手:“你怎么了,你不要哭……”
卫玉当然不想哭,只是所有的情绪到隐忍到极点,而此刻突然间产生了一点裂缝,故而有些无法自抑。
“我错了,我以后不这样了……”宿九曜磕磕巴巴,断断续续地想安慰她,又不知道怎么说最好:“我真的不疼,不疼啦。你别生气,你也不要哭了。你一哭……我才觉着疼。”
他确实不会说话。
其实倒也不是伤口疼,而是心里。
卫玉回头抓起一块儿帕子,遮住了脸。
转过身,深呼吸,然后胡乱的在脸上抹了一把,把那些泪都擦去。
花嘴蹭过来,人立而起,趴在她的腿上仿佛安抚地叫。
卫玉点点头,转头看向少年。
这么一回眸,却发现少年的眼睛赫然也红了。
卫玉看着他眼红红,有泪光隐隐的样子,再看他身上的那些纵横交错,新的旧的伤痕,她生生把眼中的泪逼回去。
“让你回豫州,你就该好生回去。谁让你自作主张的?剑雪也答应……还是你瞒着她?”
“是我瞒过了她。”
“那她没追过来?”
“没见着。”
卫玉一听就觉得不对,就算宿九曜起初能瞒住剑雪,但是这么多天过去了,剑雪肯定发现了,她怎么一点的消息、一点反应都没有?
“那你、接下来又想干什么?”
卫玉想不通,只能暂时把那个问题按下,面对现在的当务之急。
小九爷回答:“我看过你,知道你好好的,我就回去了。”他说的有点儿小心翼翼,好像生怕自己答错了,又惹卫玉生气。
卫玉问:“这次是真的吗?”
“真的,真的,我答应你是真的。”
卫玉狠狠地咬了咬嘴唇,望着小九爷说道:“你别把你这条命不当回事,你又不是那有九条命的猫。你想想看,倘若你有个万一,豫州会怎么样?长怀县会怎么样?你惦记的飞廉、猫爷他们又会怎么样?还有……”
小九仰头:“还有什么?”
“没什么。”卫玉转身。
沉默。花嘴见卫玉不理自己,就又跑到小九跟前。
宿九曜把衣裳拉起来,将狗子抱入怀中,他闻到狗儿身上那似有若无的香气,是刚才在卫玉身上蹭过的缘故。
他把狗儿举到唇边,悄悄地嗅着。花嘴以为他是喜欢自己,便快活地摇动尾巴,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了舔少年的脸。
宿九曜躲避着花嘴的亲热,开口道:“我知道了……我会保重的。我一定会回豫州,你放心。”
望着狗儿,他下定决心似的,说道:“其实我这次回来……”
卫玉一惊,急忙道:“别说了,我不想听。”
小九爷以为她是赌气,心中想了想,就打住了。
就在这会儿,外头老周赶了回来。
果然如卫玉所料,城门口戒备森严,不管是进城还是出城的人,都得经受严密盘查。据说已经查出了好几个身份可疑之人,还包括两名来历不明的江湖人士。
城门边一度乱成一团,还有人命损伤。
小九爷回京的时候,靖王的事还没有闹的满城风雨。但是现在显然不是先前。而卫玉要做的就是尽快安然地把他送出京。
到底要用什么方法?卫玉脑筋转的很快。
让老周去找阿芒说话,卫玉翻箱倒柜,把里头的衣裳弄的乱七八糟,终于找出了两套她以前的衣袍。
一套是里衣,一套棉袍,外面的衫子则是当初她做侍读的时候的常服。
卫玉把衣裳在宿九曜身上比量了会儿:“快点儿换上。”
宿九曜知道是她的衣裳,当下乖乖听话,从里到外换了一身。
让卫玉意外的是,他穿着居然有点儿显小。
卫玉很纳闷儿,明明自己的个头看着跟他差不多,而且目测他身形偏瘦,可这套衣裳穿在小九身上,却显得有点儿放量不够。
“里衣也小吗?”她问。
宿九曜的耳根都红了:“不,不小。”这是卫玉的旧衣,上面仿佛还有些他熟悉的淡淡香味儿。
卫玉则想,她的里衣向来比外衫还宽绰,想必无碍。
也幸亏宿九曜人生的出色,一眼看去,都在他的脸上了,却也顾不上的多留心在意他身上穿的什么或者合不合身。
毕竟长得如此,就算是穿麻布袋,也依旧风姿出众。
卫玉又给小九爷挽了发髻,找了一顶纱帽戴上。
这么一打扮,跟先前那种凌厉逼人的气质大有不同,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少年书生了。
只是过于俊秀漂亮,恐怕要叫人怀疑是女扮男装——卫玉苦中作乐地想。
“我……都给你弄脏了。”宿九曜在高兴之余,却又不安。
“你还知道?”卫玉当然不在乎那个,只是恨他让自己受伤而已。
小九爷却总算听出了她话中的担忧之意,腼腆的笑笑。
这时候才来得及问:“是了,你先前到底是怎么啦?看着无精打采的,有什么事吗?”
卫玉哑然:“没什么,只是朝廷上的一点事情。不要紧。”
“很烦心吗?”他想到她之前进了车内,砰然倒下,就好像身上压着千斤重。
”还好。”
宿九曜道:“我觉得不好。”
他忽然这么说,卫玉也看过去:“你又知道什么。”
“我知道,”宿九曜犹豫了一会儿:“卫巡检,要是你在京城里不开心,不如跟我一起去豫州吧。”
卫玉愕然,宿九曜又说:“我从没看见你先前那个样子。我知道你不喜欢京城。”
“谁说的。”卫玉生生的转开头:“不要乱想。”
“你不高兴……或者是跟太子有关?还是跟那个和你说话的姑娘有关?”
他向来是个少言寡语的,可是已经连续两次提起萧亦茹了。
卫玉重新看向小九爷。
花嘴跑到门口,向外叫了两声。
外头一阵嘈杂,卫玉走到窗户边,推开一道缝。却见青青跟老周跑过照壁,阿芒也跟了过去。
不多时,有个人从照壁后走了出来,阿芒陪着,身后是青青跟老周,面色惶然。
卫玉一惊,急忙对宿九曜指了指床后。
来的人是崔公公。
卫玉急忙迎出去:“公公怎么来了?”
崔公公笑笑:“小卫,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好生休息,怎么偏不听?一出来就这大半天,故意的让人担心是不是?”
卫玉道:“没什么事,出来散散心,公公不跟着殿下?何必特意跑来。”
崔公公扶着她的手走到里间,扫了眼屋内:“值当的人我才跑呢,我不来,殿下也不放心……怎样,这儿应该也没什么事,跟我回去吧?”
卫玉忙道:“公公,我……我想在这里住几日。”
“这怎么成?”崔公公拍拍她的手:“难不成又要跟殿下赌气?”
“不是……”
“小卫,你可真是我的小祖宗,你不是不知道京内有些不太平,良妃娘娘的事还没完,现在又有靖王失踪……如今满城搜寻可疑之人,这会儿你在外面,叫殿下怎么放心?”崔公公语重心长的说:“再者说了,现在人人自危,不知道靖王到底如何,又到底是何人下手,这偌大京城人心各异,万一你不小心跟什么嫌疑人凑在了一起,将来查出来,岂不是连你也有不是?还是跟我回去。”
卫玉屏住呼吸。
崔公公仍是那副笑模样。
卫玉没出声,崔公公也不言语,只笑吟吟地打量屋子,目光在桌上那只半掩的药箱上扫过,又不动声色看向别处。
半晌,卫玉道:“我知道了,公公且稍等,我收拾收拾就回去。”
崔公公道:“对,这才是好孩子。你快着些……东宫什么都有,你这里……没什么必要的东西就不用带了。”
他走了出去。
卫玉吁了口气,感觉那股寒气从心底冒出来。
她看向那只药箱。
“小九。”
一声轻唤,宿九曜自床边走出来。
“你要回东宫?”他问。
望着他黑白分明清澈无尘的眸子,卫玉道:“是,我是要回去的。正如你要回豫州。”
宿九曜默默地望着她,忽地问道:“你……你莫非喜欢太子殿下?”
卫玉一愣。
“喜欢?”她喃喃。
宿九曜有点紧张地望着她。
卫玉一笑:“小九,有些话我早想跟你说,你这个年纪,情窦未开,尚且不知道情为何物,所以误入歧途以为自己喜欢某个人也是有的。”
“我……”宿九曜刚要开口,卫玉制止了他。
“之前我当你是开玩笑,所以并不十分在意。但是这次你从豫州又返回京内,十分冲动莽撞,我很不喜欢你如此冒险。所以有必要跟你说清楚。以前的事算是我不好,你就当做没有发生过,你最好也都忘了。再过一阵子,也许你就会遇到一个你心仪的女孩子。你才会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男欢女爱,两情相悦,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以为自己喜欢……我。”
“我不是,你……你说什么……”宿九曜周身发冷,之前的馨香暖意荡然无存:“你、你为什么突然说这些话?”
“我是在教你。”卫玉让自己狠下心来,“是正道理知道吗?”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她,以为她是玩笑,但偏如此正经。
卫玉慢慢吸气:“总之你记住。好生回豫州,做你该做的事。找一个你喜欢、同时也疼你的女子……”
说到那个“疼”,她竟也有点难以自持,忽然说不下去。
话音未落,小九握住了卫玉的手腕,用力之大,让卫玉疼的本能地一抽。
她没出声,因为心里正难受着,身上的疼来的正好。
卫玉抬头看向小九爷,他的脸色又变得苍白,显得双眸格外的黑。
“你干什么?”卫玉冷着脸,“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你瞧瞧你,年少冲动,凡事从不三思而后行,惹出多少事端……”
宿九曜猛然将卫玉一拽:“我不想听。你也不要再说。”
卫玉喝道:“放开。”
宿九曜并没有放手,而是低下头,他盯着卫玉:“我不!”
他抱怀中的人,心中又冒出了许多幻影,好像他并不是第一次这么抱着卫玉,也并不是第一次这么亲吻着她。
卫玉身上的淡香实在是太过熟悉了,让他忍不住想沉醉其中,或者……想要得到更多。
宿九曜意乱情迷,俯身亲向她的脸上。
卫玉被他紧紧抱住,无处闪躲,感觉少年的唇胡乱落下来,好像是饿极了的人失去了理智。
她的心跳已然乱了:“小九……”
卫玉想推开他,可是手臂都给他抱着,她只剩下一张嘴能动:“九……”
还没来得及发声,少年已经不由分说地吻落。
卫玉睁大双眼,她无处可躲,何况他来的极快。
可少年毫无经验,只凭着本能,毫无章法,只像是要索取或者得到什么似的横冲直撞,他察觉卫玉想把他推开,这让宿九曜觉着恐惧,他迫切地亲吻,几乎没意识到自己咬伤了她。
直到门口处一声脆响。
少年如梦初醒,稍微一停。
卫玉定了定神:“放开。”
宿九曜松开卫玉,他抬手摸摸唇,似乎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当看见卫玉唇上的血迹,他明显地慌乱了。
“玉哥哥……”
是青青站在门外,她半是紧张,茫然无所适从,手中原先捧着一盏茶,此刻摔在地上,跌的粉碎。
而在青青身侧门边上,是崔公公站在那里,他并没有露面,只看到两只手用力绞握着,原来极板正的四品太监服袖摆也紧张地皱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