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9 章 推倒

此时他们在府衙的后院廊下, 周围无人,只有风吹过栏杆外几棵凤尾蕉,发出簌簌的声音。

卫玉惊恼之下, 心思依旧转的很快, 她怀疑宿九曜是被小侯爷带坏了。

毕竟长怀县初次相见的时候,在她的印象中, 宿九曜正直而单纯,只有点儿过分冷傲内敛,这简直跟那种青楼风尘地方不沾边儿。可这一次跟小侯爷混了一阵子,突然间就性情大变似的, 还追着她问什么相好不相好,这些词在卫玉听来简直刺耳。

卫玉攥着拳,望着面前的小九:“是不是疯了,满口的胡说什么?”

宿九曜嘴角动了动, 犹豫着要不要把自己心中那个疑问问出来。

本来很简单的一件小事, 阴差阳错, 成了楔进他心里的一根刺。

宿九曜问:“那天晚上,我听见……”

卫玉耳朵一动:“什么哪天晚上?听见什么?”

宿九曜低头:“就是在定县酒肆的那天晚上,我们同房……”

他仍是没有说完, 眼睛瞥着卫玉的脸色。

卫玉疑惑地盯着宿九曜看了半天, 总不懂他说什么, 可心中转动, 猛然间退后一步,脸上血色都消失了。

宿九曜见她身形摇晃,似乎要跌倒的样子,本能地上前一把拉住她。

卫玉反而受惊一样,胡乱狠狠一推!

小九爷想也不想, 稍微用力,反手一下把她摁在墙上。

卫玉感觉到他手底那惊人的力道,似曾相识。

耳畔“嗡”地一声响,她的头晕,眼前发花。

那张精致过分的脸近在咫尺,微光下显得很模糊,只有双眼格外明亮。

卫玉简直分不清在自己面前的到底是哪一个人。

但对少年而言,这一刻卫玉竟没动,这让宿九曜有些意外。

少年竟也不知做什么好,倒也看出她有些许魂不守舍的,便问:“你……怎么了?”

两人僵持中,隐隐地传来脚步声,有个声音问道:“卫巡检真是从这里走的?怎么不见人?”

是袁执事的声音,且说且转了进来。

卫玉总算反应,再度发力将宿九曜推开。

少年顺势退后两步,站住。

但是这时候袁执事已经看清了他们两个,惊鸿一瞥,执事止步,惊喜参半:“原来是小九爷?真是……”

宿九曜略一点头而已。

卫玉却侧身而对,不看他,也不看袁执事。

袁执事早察觉两人之间有点儿微妙,心里咯噔,但他倒也机变,忙又招呼:“卫巡检,众人都在等着你呢,知府大人还准备了一出小戏。”

卫玉方淡淡道:“知道,你先去。”

袁执事退后去了,卫玉赶忙抚了抚衣袖,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裳。

她着急要走,走出了一段才醒悟宿九曜并没有跟上。

卫玉放慢脚步,按捺复杂的心绪,冷道:“愣着做什么?又想跑到哪里去么?”

扔下这句,她径直向前,身后果然响起了他轻快的脚步声。

前厅处,有些静寂,毕竟卫玉是主角,她缺席,剩下的人虽则竭力攀谈,到底话题有说尽的时候,稍微冷场。

而顾老先生,正说起跟自己同来的那位戴面具的少年。

苏知府因想讨好卫玉,便请曾为翰林的顾老先生出面儿。但是这位老翰林到底还有点儿傲骨,加上他原先不在沙洲城中,而是在城外越王山上的别院。被郭知府派人请了两三回才终于肯答应。

然而往回赶的时候,偏偏遇到了有几个大胆毛贼拦路抢劫。

正在危机关头,有位少年正好路过,出手拯救了老先生一行人。

顾老翰林盛赞道:“真真是英雄出少年,当时看见他现身,还以为他也要跟着遭殃,完全想不到身手竟那样出色。”

苏知府早就奇怪为什么顾翰林带了那般奇怪的一个人来,闻言道:“原来是个少年英雄。”

顾老先生说道:“正是,他把那些贼人打趴之后,我甚是相谢,便问他姓名,他并不回答,我因心喜他的为人,又见他孤身一人,便请他去我府里做客……只不过因为答应了知府要来给卫巡检接风洗尘,就也随口告诉了他,想让他先去我家里……谁知他听说,便要跟着来。”

苏知府惊奇:“他想来府衙?这又是为何?”

顾老先生呵呵笑道:“当时老朽心里也疑惑,只是……看着他那样认真的模样,老朽竟不愿追问,只从他的意思就是了,也许他少年心性,想见见世面吧。”说着左顾右盼:“咦,去哪里了?”

苏知府因没见过宿九曜的真容,竟难以想象顾老翰林为何在面对这初次相见的少年就如此不谨慎,随随便便把人带到府衙。

万一那少年是个坏人,岂不是……

这老先生是老糊涂了不成?

这会儿袁执事已经回来,偷偷跟平执事说了那戴面具的少年就是小九爷。平执事低声道:“怪道我见他有些眼熟,可为什么竟不肯以真面目示人?”

袁执事想到方才那一瞥,道:“也许是想给卫巡检一个惊喜呢?”

正此时,看见卫玉回来,众人忙停口,苏知府正欲迎接,一转头看见跟在卫玉甚后的宿九曜,他看着少年如墨画的出色眉眼,简直神仙人物。

苏知府合不拢嘴,此刻才明白方才顾老先生那话的意思。

这会儿顾老先生见宿九曜回来,便笑道:“卫巡检,你们已经见过了?若没有这位少年英雄,老朽今日便不得跟众位同席了,因想邀请他去我府里略住,所以顺道先带他过来,卫巡检不会在意吧?”

袁执事跟平执事两人忍笑,阿芒在旁边吃一道松子鳜鱼,此刻哼哼着说:“玉哥儿才不介意呢……”

卫玉此刻已经恢复,淡淡一笑道:“顾老哪里话,我还要多谢你呢。”

顾老先生诧异:“这话从何说起?”

卫玉先是瞥了眼宿九曜,又垂眸道:“小九原本是我的……弟弟。只是年轻气盛的,一时贪玩儿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让我们都十分担心,可巧就让顾老遇见了,把他带回来。”

顾老先生原先以为卫玉会觉着他行事唐突,听到这话才转忧为喜,拍手笑道:“原来是这样,那可真是缘分了,是天注定这位小九爷救了老朽,哦……”他转向宿九曜:“怪道你叫我带你来,原来是想见卫巡检。”

宿九曜不语,苏知府跟着捧场说:“果然是这样,难得难得,这叫做有缘千里来相会……我还以为顾老怎么无缘无故带一个、这样神神秘秘的人物来呢。原来果真就是给卫巡检的惊喜。”

顾老先生去了心事,格外喜欢,笑道:“说起惊喜,知府大人不是也准备好了么?”

苏知府道:“有老翰林珠玉在前,本府不管布置的如何出色,都不如老先生这一招奇兵突出罢了。”

在座大家哈哈大笑,场面甚是融洽,只有卫玉跟小九爷,彼此心里各怀鬼胎。

屏风后一声鼓响,大家都停了口。

原来知府大人今日准备的,是一处口袋戏,前方的长桌上布置着不大的小戏台,演的是一处《报恩》。

说是狐妖被书生所救,便幻化美人报答的故事,狐狸,书生,美人……以及降妖的道士,轮番登场,虽然只是小小的一处方寸,却难得演的那样精彩,声色并茂。

这样的演绎,卫玉只看过类似的皮影,这口袋戏还是第一次,见那些布帛做的小人儿,只有人的手臂大小,动作虽有限,但胜在氛围极佳,而且那背后配音说话的,也是极会逗引人的情绪,演到那狐妖被道士打的化出原形,那嘶哑凄厉的叫声,简直叫人忍不住潸然泪下。

卫玉起初是逼着自己看,到最后不知不觉沉醉其中。

正有些入神,旁边苏知府小声问道:“卫巡检可能猜出这是几个人在说话?”

卫玉觉着他问的古怪,看了看台上,心内一想,从第一个角色小书童的出现,到书生,樵夫,狐狸,美女,道士……自然是是六个。

这些角色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性格鲜明声音也各不相同,就算不看那戏偶,只空耳听也绝不会听错。

可苏知府这样问,自然有缘故,卫玉便道:“至少……是三个人吧。”

苏知府哈哈大笑,抬手拍了拍,这会儿桌后才有人站起来,竟是个相貌平平的中年男子。

原来这所有角色,都是此人独立所为,卫玉自然惊讶,顾翰林等也啧啧称奇,说道:“老朽还以为知府大人为何要请这样一台小戏,原来玄机在这里。”

此人是湘州一带有名的善口技者,就算他也一个人也能造出千军万马的声势,极其有名,所以苏知府才特相请。

知府等盛情劝饮,卫玉吃了两三杯酒。她的酒量自然还算可以,之前跟着李星渊的时候早已经锻炼出来,本来是吃不醉的。

不过也不知道是不是这湘洲的酒跟别的地方不一样,还是因为她的水土不服缘故,又或者是心里压着的事情太多……渐渐地居然有点上头。

卫玉知道不能吃了,立即起身告辞,临别顾翰林又约了她改日去府里一叙。

老先生看向宿九曜,笑道:“本来想请小九爷去老朽府里盘桓两日,也算是相谢救命之恩,如今自然是得随卫巡检回去了……且等改日,洒扫以待两位大驾光临。”

卫玉双颊微红,扶着阿芒的手往外,执事等人在后跟随,知府大人送了出门。

阿芒把她送上了车后,回头见宿九曜还站在原地,阿芒想也不想,揪了他一把:“站着做什么,还不上来?”

本来宿九曜正在想是骑马还是如何,这一下便不用想了。

他原先看阿芒不很顺眼,但这一刻却觉得这汉子着实可爱。

宿九曜到了车中,见卫玉正斜躺着,雪白的手轻轻地扶着额头,双眸微闭。

感觉到车一沉,卫玉张开眼睛,猛然看见宿九曜,她一下子就坐直了起来,如临大敌一般。

小九爷一看卫玉好似警惕的样子,就不敢靠前了。只坐在靠近车门口的地方,眼巴巴的看着她。

这会儿阿芒赶车,马车向前奔去,小九爷问:“你生气了?”

卫玉见他没动,这才扭开头。

酒已经跑到了她的脸上,弄得脸跟脖子都有点儿淡淡的粉色。

这么一转头,宿九曜看的更清楚了。

他微微的有点口干,说话竟结巴起来:“你、你你喝多了……”

卫玉淡淡皱眉,嘴里含糊低语:“不用你多说。”

小九爷趁机稍微靠近了些:“我没想惹你生气。”

“我没有生气。”

“你有……虽然我不知道缘故,”宿九曜一想:“是因为我问你的那些事吗?”

卫玉把脸往车壁角落里靠了靠,似乎想挤出来一道缝隙逃之夭夭。

“卫巡检,”宿九曜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卫玉忍无可忍,终于说:“没别的意思,你打听那么多干什么?”

“我、我也不明白,”宿九曜低下头,仔细地寻思:“我只是想知道关于你的事,想知道的多一点。”

卫玉吸气,勉强镇定,想起宿九曜说的那天晚上之类的话,心里格外的慌乱跟难堪。

她当然记得那个雪夜,她好像做了个不堪回首的春/梦。

当时醒来,虽有所察觉,但没往深处去想。

方才宿九曜含糊了几句,卫玉才惊觉,自己当时是不是说了什么……让他听见了。

可到底说了什么她又不知道。

她也想问,又不敢问,无奈地叹息了声。

正在发怔,宿九曜已经到了跟前。

卫玉一哆嗦,本能的往后,身子紧紧地贴在车壁上:“干什么?”呼吸都急促起来。

小九爷无辜的看着她:“我看你好像头疼,我给你按头吧,会好一些。”

卫玉直着眼睛看了他半天,知道他没有邪心。

但是此刻她浑身燥热,心里更是发烫,哪里受得了?

“不用,”卫玉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冷清些:“你往后点儿。别过来。”

宿九曜不解,按照她所说的后退,却仍是担忧的望着卫玉:“你比先前瘦了些。”目光落在她嘴上的那个微微肿着的疮上,奇怪,这疮在那里,反而显得她的唇更好看了:“是、是哪里不舒服吗?”

卫玉稍微摇头:“没有,我很好。”

她不愿再说话,就稍微转过身,重新把脸靠向车壁内,慢慢地说:“我要睡一会儿。”

其实卫玉是不敢就在宿九曜爷跟前睡下的,只是想叫他别开口而已。

可酒力发动,加上这几天没有好好休息,本意是假装睡觉,没想到不知不觉真的就睡着了。

等到了驿站,车停在门前。

阿芒掀开车帘向内看了一眼,见卫玉睡着,就对两位执事打了个手势。

他又小声对宿九曜说:“小九爷你下来,我抱玉哥儿进去。”

宿九曜一听,反而自己上前,单膝跪倒,双手抄下把卫玉轻轻打横一抱。

阿芒虽然惊讶,但在他眼里,小九爷人美武功高,年纪小又会做菜,半点威胁不利都没有,全是好处。他对卫玉好,自然也不是坏事。

阿芒只是小声嘀咕说:“我知道你能耐,你既然要抱,那你就抱好了。又不是抢好吃的,你抢了我就没得吃了。”

宿九曜自顾自跳下车,抱着人直接进门去了。

底下两位执事眼见小九爷抱了卫玉出来,两个人的脸色有点儿奇怪,袁执事喃喃道:“这小九爷怎么神出鬼没的?”

平执事极低地说道:“你看他的做派……神出鬼没还是最其次的呢。”

袁执事猛然想起了在这府衙后院儿所见的那一幕,刚要八卦一番,又怕平执事藏不住秘密,便又紧紧闭嘴。

那边小九爷抱着卫玉向屋内走去,他轻手轻脚,动作里带着温柔,丝毫没有惊动卫玉。

但卫玉其实睡不安稳,依稀仿佛感觉到什么,在他进门的时候,卫玉略睁开眼睛看了一眼。

头顶上是太阳,宿九曜低着头,他的脸便笼在暗影之中,似是而非。

卫玉想也不想,脱口而出:“九……”

一个字从半开的红唇间冒出,又及时地收住。

卫玉意识回归:“放我下来……”

宿九曜依稀听见那个字,忽然见她如此剧烈挣扎,他忙道:“别动。”本来他有心想要抱紧的话,卫玉自然无法挣脱,但是他怕用力不当会伤害到她,所以有所克制。

便是因为这个,卫玉往外一挣,整个儿差点掉在地上。

宿九曜俯身抄手,将她揽住。这刹那间,两人几乎一起摔倒在地。只不过卫玉的腿在地上,而上半身被宿九曜儿及时的环抱入怀。

两个人之间就仿佛你压着我,我压着你一样,密不可分。

偏在这时候,阿芒从台阶上走来,一眼看见了,惊讶之余哈哈大笑:“叫你逞强,这下子摔啦。看你以后还抢不抢了?”

他笑够了,才又过来扶住卫玉肩膀:“摔到了没有?玉哥儿,这可怪不得我,是他自己要抢的。”

本来在摔倒的时候,以宿九曜的武功,他立刻就能跳起来。

但是跟卫玉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小九爷只觉得她身上竟是如此的香软,就好像有什么东西牢牢吸着他似的,让他无法动弹。

甚至有一种想要永远靠在上面的冲动。

被阿芒没心没肺的取笑,宿九曜才站起来,望着自己的双手,隐隐竟觉着有淡淡香气于指尖缭绕。

那边儿阿芒把卫玉扶起来,看她并无大碍,只是脸红的厉害,阿芒叹道:“没喝多少,怎么就醉了?一定是这几天身体差又吃的不好。不过现在小九爷回来了,让他做点儿好吃的给玉哥儿你补补就行了,对吧?”

卫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恨不得倒头死过去,听阿芒咕哝不停,她咬了咬唇:“吃吃吃,你光知道吃,快闭嘴吧!”

但是骂归骂,很快卫玉先喝了一碗小九爷亲自做的醒酒汤。

那汤里不知道都放了些什么?酸酸的又有点儿清甜,不是以前喝的醒酒汤那样难以入喉。而且喝完了之后身上暖暖的,又有一股困意袭来,卫玉睡了一个下午,直到入夜才醒过来。

她一醒来先看屋里有无别人,低低叫了两声阿芒,咚咚咚,阿芒从屋外跑起来:“醒了?觉着怎么样?”

卫玉犹豫:“小九……人呢?”

阿芒说道:“在着呢。你叫他?”

卫玉赶紧否认:“不用。”又问:“他在干什么?”

阿芒神神秘秘的一笑:“做好东西呢。”

拿了一块儿热帕子给卫玉擦了脸,又马不停蹄地跑出去,过了会儿,阿芒便捧了一碗馄饨走了进来。

他人还没到跟前,先有一股奇异的清香,令人心神一振。

卫玉疑惑:“是……艾草香?”

阿芒说:“果然鼻子灵。这是艾叶馄饨,快尝尝怎么样?”

“艾叶馄饨……”卫玉从未吃过这新奇东西,心突突跳了两下,问:“小九爷做的?”

阿芒满脸得意:“这话问的稀奇,除了小九爷,还有谁能做出这个?”他把碗端到跟面,卫玉伸手要去接,手却有点儿发抖。阿芒道:“小九爷知道玉哥儿这几天总是食欲不振手脚发凉的,所以才做了这个……对身子大有好处,唉,我总说他年纪小,但是他的心可真还细。对玉哥儿你也是真心的好,幸亏他回来了,有他在我都放心不少。”

卫玉心里想着那句——幸亏他回来了。

阿芒催促:“快尝尝看怎么样?”

卫玉试着吃了一口艾叶馄饨,湘州这里吃的多数都是米饭,面食反而很少。

苏知府请的那江南厨子所做的菜多又是甜的,连面食也带一股甜腻。

这一口馄饨,几乎把卫玉的眼泪吃出来。

艾草的清香在舌尖流转,像是把所有的邪祟阴湿都给驱散了。

她身不由己的把那只馄饨咽下,心里却想到,宿九曜的确是擅长做这些类似药膳之类的东西,当初她的身体损伤成那样,还给他调补过来了。何况如今。

然而一想到府衙里跟他对峙的情形,以及他可能真的也听见了她那些隐私呓语……卫玉又想还是把他远远的打发开,再也不见的好。

卫玉只得刻意的不去想这些。吃了馄饨,她交代阿芒,让他去给小九爷整理好住处。

阿芒反而说:“这个还用操心?早料理好啦。”

晚间卫玉倒是没见到宿九曜,想必他也有心回避。

直到第二天,卫玉总算整理好了心态。让阿芒把他叫来。

卫玉问:“那天在船上,也是你做的六味脍?”

他并没有否认。卫玉问:“你当时怎么不回来?”

“因为我还没想好。”

她笑:“想好什么?”

“想好该怎么做。”

卫玉皱眉:“你想做什么?”

她这么步步紧逼,咄咄逼人一样的询问。

宿九曜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卫玉。

他明明没开口,卫玉心里却猛抽了一下。

宿九曜道:“我只是在想,是到底该回京还是该留在这里?”

“那你为什么还是留下了?”

这次他没有回答。

奇怪的是卫玉也没有期待这个答案,甚至庆幸于他的沉默。

两个人相对无言,卫玉倒是想起来,便拿出了郭知府的书信。

望着宿九曜,卫玉道:“这是顺德府知府大人的来信,你想不想知道上面写的什么?”

宿九曜道:“跟我有关?”

“当然,”卫玉一笑:“知府大人说他府里有一位小姐,品貌皆上。”顿了顿,见宿九曜仍是一副漠然的表情,卫玉继续道:“所以郭知府有意挑你为他的东床快婿。”

宿九曜呆了一会儿,似乎不明白卫玉在说什么。卫玉啼笑皆非,耐心解释:“他的意思是想要跟你结亲。”

小九爷这才明白,眉头微皱并不言语。

卫玉说道:“我想了想,还是得跟你说一声,毕竟那可是知府大人,得他的青眼,对于平常人而言算是可遇而不可求。你是什么看法?你如果愿意的话,我便替你回信。”

宿九曜眸色深深看着卫玉。

卫玉淡淡问:“怎么不回答?是还没想好么?”嘴角一抿,她道:“其实你答应也好,与其跟着不三不四的人往青楼那种地方跑。倒不如尽快成个家。”

“我不,”这次宿九曜终于开口:“我只会留在你身边。我不会去当什么东床快婿。”

“留在我身边干什么,我可不能……”卫玉差点儿就打趣起来,幸亏赶紧打住:“总之这门亲事可极难得的,你要想好,可别以后后悔。”

宿九曜的脸色有点淡漠:“我兴许会后悔,但是绝不会为了这件事。”

此时袁执事从外疾步进来,看看他两人,又忙道:“外头有人来报案。”

来报案的男子,为自己的姐姐鸣冤——本地梁府的二少奶奶,四年前丈夫去世,一直守寡到如今。

谁知王氏却在月前突然离奇身亡,梁家秘不发丧,直到下葬,王氏的娘家都没机会见她一眼,王公子打听到昔日伺候二少奶奶的一个丫鬟,那丫鬟偷偷告诉她,少奶奶确实死的蹊跷。

王公子去衙门告状,知府并不理会。原来府衙仵作已经查验过尸身,确系暴病身故,因为二少奶奶守节四年,本来还要给她呈报事迹,请立贞节牌坊,光耀门楣来着。

卫玉叫人去取了此案的所有档册,大略看过,先命人先传了府衙仵作来问,仵作的回答跟尸格上所写的一模一样。

只说是那二少奶奶系暴毙身亡,并无异样。

卫玉问道:“那二奶奶得的是什么病?可能看出来么?”

仵作道:“小人不敢确定,身上没有外伤。应该是睡梦中发作了心疾。”

卫玉回头吩咐了袁执事几句话。又问仵作:“你在沙洲府做了几年了?”

仵作回答:“大人,已经三年了。”

“那你原先是做什么的?可有别的差事?”

“原先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大夫。”

卫玉一笑,又问:“家中情形如何?”

仵作不解,可还是回答:“只是一般而已。”

卫玉有一搭没一搭的跟仵作说话,她的态度极为亲切自然,仵作从最初的焦灼不安到逐渐放松下来。

卫玉又问道:“是了,你娶亲了不曾?”

仵作一笑:“小人尚未娶亲。”

卫玉道:“那你今年几岁?是十几?”

仵作道:“小人二十四岁了。”

“那也不小了,”卫玉点头,道:“看你相貌也过得去,只要有足够的聘礼,自然不愁娶到心仪的姑娘。”

仵作笑着低头。卫玉道:“本地娶亲一般要多少聘礼?”

“我们这里不多,十数两银子就算不错的了。”

“那你准备了多少?”

“总也有这个数。”

卫玉笑了笑:“梁家给了多少?”

仵作不假思索地回答:“给了五十两。”

卫玉道:“原来是五十两,倒也不多。”

仵作的脸上本来还有几分惯性的笑,此刻逐渐反应过来,笑容僵住。

抬头,对上卫玉冰冷的双眼。

卫玉先前跟他闲话家常,就是为了让仵作放松警惕,问到最后那些都是极简单的,仵作就习惯了想也不想的回答。

此刻果然脱口而出,毫无提防。

小半个时辰,袁执事从外回来,到最后对卫玉低低的说了几句话。

卫玉看向仵作:“我已经命人查过了你的底细。确实是在梁家二少奶奶死后,你的手头就阔绰起来了,据说还添了一处宅子,是不是?”

仵作脸色惨白,浑身哆嗦。

卫玉道:“你还不招,是想等大刑伺候吗?”

仵作跪在地上。终于承认了自己从梁家得了贿赂,改了那少奶奶的尸格。

其实那二奶奶颈间有一道勒痕,而她死的时候,腹部微微隆起,显然是有了身孕。

苏知府呆若木鸡。

梁家是本地有头有脸的,竟出了此等丑事。

更要命的事,如果是少奶奶有了身孕,那么梁家的人就有了杀人的动机。

毕竟若这丑事传扬,梁家的名声变败坏了,可如果少奶奶死了,倒是还可能向朝廷请一个贞洁牌坊。

苏知府恨恨地看着那仵作,坐立不安,喃喃道:“人心难测。”

当即传了梁家当家过堂,本来那梁老爷还抵赖,听说仵作招认。梁老爷面如土色,才道:“回知府大人,巡检大人,确实,二奶奶不是暴病,而是自缢身亡,我们也是因为她忽然死了,才知道她竟然……竟然跟人有了丑事!想必她知道事情会败露所以……我们无法可想,就只能……买通仵作,想要掩盖过此事。”

苏知府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说她自缢,难道不是被你们杀人灭口?”

梁老爷叫苦,连声否认。

卫玉并没有追问是否梁家下手杀人,而只是问他昔日伺候二少奶奶的人都在哪里。

梁老爷颓然承认,事发后,府内就把伺候二奶奶的人遣散了,在外省的给路费叫回家,本地的便打发到了庄子上。

再问他别的,却一无所知。

把梁老爷带下后,苏知府问她:“难道不怀疑是他们杀人?”

卫玉道:“梁家若是杀人者,大可不必叫仵作填暴病身故,只说自缢就是,若自缢的话,或可推到殉情上,向上呈请贞节牌坊也更顺理成章,他们说暴病,便只是想把此事遮掩过了。并没杀人的胆量。”

下午时候,就近把伺候二奶奶的丫鬟找了回来,那丫头六神无主,跪在地上,半天说不出话。

卫玉见状便屏退左右,只叫丫头上前,问道:“你且说实话,我自不会为难你,你若不言语,你二奶奶便是死不瞑目,你也有罪。你只说二奶奶死之前,府内是否曾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

丫鬟被她打动,又见左右无人,终于吞吞吐吐道:“奴婢也不敢说,只是当初奶奶在的时候,房间里偶尔会传出些奇怪的声音。”

卫玉一怔:“细说。”

丫鬟低着头道:“之前府里曾经招过一个绣娘,脾气温和,长的也很美,府里的奶奶姑娘们都愿意跟她相处。少奶奶跟她尤其亲近……经常、经常还一块儿吃,一块儿睡。从那绣娘去了后,少奶奶就神不守舍……后来就……自缢了。”

卫玉见她神色不安,便问那绣娘现在何处,是否知道。丫鬟摇头:“少奶奶也曾经暗自叫我去找,可我哪里找去?”

思忖半晌,卫玉让苏知府找一个画手来,按照那丫鬟所说,描绘了一张绣娘画像。

只不过那丫鬟说的有限,此地画师也非丹青圣手,画出来的只有三四分相似而已。

当夜,卫玉望着那张粗糙的绘图,心里担忧,若这样的图贴出去,也未必有人能认出来。

另外她心中疑惑,如果是二奶奶跟那绣娘有什么不可说的,那少奶奶的肚子怎么会大起来?

难道……这绣娘还有同伙?

又或者另有隐情。但当务之急,仍是要找到那绣娘。

袁执事跟平执事凑上前,也看清楚卫玉手中的画像,虽然画工不佳,但已然尽力。袁执事道:“眉眼里确实有点儿秀气。”

平执事道:“亏你看得出来。这种画贴出去,能认出本尊来,我情愿输你一两银子。”

“万一呢?”

平执事哼道:“你懂什么,如果这绣娘真似丫鬟说的美貌,绣工又好,只怕……也许她又去了别人家里,深宅大院的,等闲谁能见着,要找也难。”

卫玉听了这句,心头一震,赶忙道:“去府衙……找找近半年、不,一年里,是否还有妇人女子无端暴病、身故之类的记载。”

两人不懂:“卫巡检,这是为何?”

卫玉道:“你们想,如果那二奶奶之死真跟那绣娘有关,难道只有梁家这一件?”

两位执事齐齐震惊:“难道还有别的案子?”他们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当下不敢再问,转身出门去了。

卫玉靠在椅子上,心中惊跳。

她歇息片刻,起身向后走。

还未转过屏风,就听到后门处有声,细细一听,是阿芒道:“谁能管得了?之前在王府的时候就这样,不过那会儿不是办案,是为殿下到处奔走……也是忙的脚不沾地。”

宿九曜道:“是吗?卫巡检为了太子?”

“唔,”阿芒发出呼噜噜的声音,像是在吃什么,又道:“这个真好吃,你改天还给我做?”

宿九曜道:“嗯,你再说说卫巡检以前的事吧。”

“以前,以前……你是说玉哥儿小时候吗?”

“是吧。”

“可我知道的都说了呀,太子殿下对玉哥儿最好……”

宿九曜沉默,他似乎不愿意听这个,又问:“阿芒,王府里,有没有人跟我一样……”

“什么跟你一样?”

他稍微迟疑:“有没有人跟我一样,排行第九或者名字里有‘九’的?”

“这个……”

阿芒正冥思苦想,只听身后有人道:“问别人多没意思,你何不直接来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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