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芒从不对卫玉说谎, 就像是崔公公所说,阿芒没有瞒着卫玉的事儿。
但是此刻,听卫玉询问, 阿芒却低了头, 支吾不能言。
卫玉情急, 一拳打在阿芒的肩头:“说话啊, 什么时候变成哑子了?”
阿芒的块头极大,站起来比卫玉高两个头, 身形更是她的一倍有多,卫玉的一拳打在他身上, 就如挠痒痒没什么两样,何况卫玉也没有很用力。
但是这一拳落下, 阿芒却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就好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露出了委屈愧疚的表情。
卫玉低头打量他的脸色,她本来不至于对阿芒如何,可是刚才在教坊司这么一闹, 弄得不好就会牵连东宫,她也是情急才动了怒。
偏偏阿芒又不肯说明, 卫玉咬了咬牙,索性道:“行啊,想必是我离开这段日子,你心里就没有我了,自然也不听我的话了,你不说就不说吧。”
阿芒听她说了这句,急忙道:“玉哥儿,我不是!”
卫玉转开头, 冷冷地说道:“下车。”
阿芒的嘴唇动了动,有点无所适从。
卫玉喝道:“下去!”
阿芒吓了一跳,想也不想,急忙跳车。
马车如今正在行驶,他一不小心,几乎踉跄摔倒。卫玉看的心一抽,待要叫停车,却见阿芒呆呆地站在原地,竟没有追过来。
此刻跟随的东宫内侍过来道:“小卫学士,阿芒哥哥怎么……”
“别理他。”卫玉磨牙切齿,板着脸。
那侍卫吓了一跳,急忙收声。但是过了会儿,卫玉又吩咐道:“派人去跟着他……别叫他惹事。”
马车快到东宫,卫玉改了主意:“先去相府。”
萧相今日并不在府内,卫玉下车,也不用通传,直接进内堂拜见夫人。
卢夫人闻听是她,也坐不住,急忙扶着丫鬟向外迎出来。
院中见了,卫玉紧走两步,跪地请安,卢夫人赶着去扶住她:“快起来!”
卫玉起身,卢夫人打量她的脸,眼中已然含泪:“好,好,回来了就好。”
不由分说挽着卫玉的手臂,带她进了内堂,卢夫人拭干了眼泪,又仔细端详了卫玉半晌:“在外头吃苦了?有没有受伤?”
卫玉道:“师娘只管放心,我好着呢,不然怎么就活蹦乱跳地来见您。”
卢夫人破涕为笑,却又滚落下泪来,道:“你这孩子什么都好,也是因为这样,越发叫人心疼……”她握住卫玉的手道:“起初你老师还瞒着不告诉我,到底给我察觉了,差点儿没把我吓死……还好有菩萨保佑。”
正此刻,外头一阵声响,叫道:“玉哥哥回来了?”说话间,一个少女从外疾步进来,才进门,两只眼睛一扫,便落在卫玉身上,她大叫了声:“玉哥哥!”不由分说地跑到卫玉身旁,张手将她抱住。
卢夫人笑道:“你这丫头,越发的不知规矩了。”
这少女自然是萧太清的二女儿,名唤萧亦茹,比卫玉要小两岁,自从卫玉被萧太清带到王府后,萧家就仿佛是卫玉的“娘家”,萧亦茹也算是跟卫玉一块儿长大的,感情极好。
萧亦茹抬头,泪眼汪汪地:“玉哥哥,你知不知道,你真真把人吓死了!前儿我去大殿下那里,姐姐还问起你,我们说了半天,都哭了。”
卫玉心里微酸而暖:“是我不好,让你们担心了。”
萧太清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萧亦莲,品貌皆殊,性情淑和,为大殿下昭王侧妃。
昭王乃皇后所生,又是大皇子,是当仁不让的太子之选,只可惜,两年前昭王在射猎之时,不慎坠马,伤了身子,至今仍是不能行走。
虽说大殿下众望所归,但一国储君自然不能是个残疾之人,这才痛失了太子之位。
卫玉为萧亦茹擦了擦泪,细心安抚。
萧二姑娘天真烂漫,很快转忧为喜,便开始问卫玉在外头如何之类。
女眷们说了半天话,卫玉才问道:“老师没在府里?”
卢夫人道:“听说先前进宫去了。不急,既然你回来了,索性今儿就歇在府里,等他回来了再见不迟。”
卫玉这么快来萧府,一则是因为跟萧府关系确实非同一般,来拜是理所应当。
但另一方面,她也想询问萧太清,林遵到底是犯了何事……为什么处罚如此之重。
如今萧相不在,卫玉心里惦记着阿芒,何况自己才回来,只怕李星渊也未必愿意她先留在萧府。于是道:“殿下那里只怕还有吩咐,我索性明儿再来就是了。”
卢夫人知道正事要紧,不便勉强。
卫玉又略坐片刻,起身告辞,卢夫人跟萧亦茹送她到了门口,临别之时,二姑娘对卫玉道:“玉哥哥,好不容易回来了,改日得闲,咱们去看看大姐姐吧?她也很惦记着你呢。”
卫玉也答应了。
直到进了东宫,阿芒仍未回来。
而东宫上下见了卫玉,却是一片欢喜,那些在的学士,司议,詹士,幕僚众人,纷纷过来相见接迎。
待跟众人寒暄完了,想到阿芒,未免有些忐忑,才要催侍卫再去看看,便有宫人报说太子殿下回宫。
卫玉只得先去迎驾,才转到堂前,就见李星渊一行人从外走了进来。
太子殿下脚步不停,经过卫玉身旁向她简单地一招手,卫玉会意跟上。
到了内堂,李星渊身旁只有崔公公跟卫玉跟随,其他侍从内卫都立在堂下。
宫人送了茶上来,崔公公刚要去接,忽然看向卫玉。
卫玉上前一步接了过来,奉给太子。
李星渊接在手里,先问卫玉道:“脸色为何如此之差?”
“啊,有么?”卫玉摸了摸脸。
“神头鬼脸的,”太子慢慢吃了口茶,递给卫玉:“你也喝一口。”
卫玉就着喝了口参茶,振作精神问道:“殿下进宫可还顺利?”
李星渊道:“尚可,幸而萧相他们也在,正商议南边税上的事儿,皇上也并未细问玉津观之类。”
卫玉听见税上的事,便道:“对了,另派了人往南边去了么?”
她先前出事之时,正是拿着御史巡检的令牌奉命往南边巡查的,可惜中途生出意外。
李星渊“嗯”了声,望着她端茶的样子,道:“你猜是谁?”
卫玉略一想,道:“谭震?”
李星渊摇了摇头,卫玉把杯子放下,有点意外:“那么……就是杨勇了。”
谭御史公正严明,杨勇精明强干,原先朝廷就在他们两人跟卫玉之间择选过,最终定了卫玉。
有人说是皇帝的意思,毕竟卫玉是李星渊的人,皇上想重用卫玉,也是为了给太子“立功”,毕竟谭御史不属于任何一派,至于杨勇杨御史,则是人尽皆知的二殿下靖王的人。
先前大皇子坠马之后,靖王一派自以为得势,行事未免有些张狂,贵妃在宫内更是气焰滔天。
谁知道最后却是给纪王捡了个大便宜,贵妃跟靖王简直都要气疯了,但却无计可施。
纪王虽然没有显赫的母族,但他在朝廷中却也不是没有人的,毕竟萧太清萧丞相,是纪王的老师。
最重要的是,纪王得到了皇后一派的支持。
这也是纪王能够上位的最重要的原因。
皇后宁肯扶持纪王,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贵妃骑在自己头上。
先前卫玉路上出事,人人以为谭震会顶上,谁知派去的竟然是杨勇。
太子见卫玉蹙眉,他却一笑:“罢了,你也不用多操心,横竖没什么比你安然无恙更重要的了。”
卫玉愧疚:“殿下说这话,让我心里更不好受了……耽误了殿下的大事,是我之罪。”
李星渊道:“胡说,岂不闻祸兮福之所倚?若不是经历此劫,又怎会提醒到本王……”
卫玉抬眸。
李星渊轻轻地一敲桌子,道:“总之你不必挂怀,一切自有安排。”他说了这句,道:“你去过萧府了?”
“是,本是要跟老师报一声平安,谁知他也进了宫。”
李星渊点头道:“改日再去也就罢了。还有,听说你跟阿芒闹了别扭,是怎么样?”
卫玉嘀咕道:“殿下怎么什么都知道。”
“只是好奇,”李星渊似笑非笑地说:“平日里没有比你更疼他的,别人就算对他稍微不好,你还要发脾气护着他,今日是怎么了?”
卫玉揣着手,见太子笑微微地,她便哼道:“殿下还说这话,那先前为什么趁我不在的时候又打他?”
太子殿下忍不住轻笑了几声:“哦,你也说是‘趁你不在的时候’,亏你还敢问,若不是你不在,他怎会挨打?”
卫玉哼道:“打他有什么用,他又不是故意的。没有人比他更想我无事。明知道他是个无辜的老实人,还把他打的那样。”
李星渊皱皱眉,眼中却还是笑盈盈地:“好啊,我在问你是为何丢下他,你反而质问起我来了?”
卫玉道:“不敢。”
李星渊道:“真是把你惯坏了,总跟我顶嘴,还说不敢呢。”
卫玉垂着头不语,跟太子这三言两语间,她心里隐隐懊悔——虽然已经派了内侍去跟着阿芒,可阿芒那性子若是犯浑,内侍们也拦不住,何况把他丢在外面……也不知他知不知道会来,万一把自己那句“下去”当了真,不肯回来……
李星渊看她耷拉着脑袋若有所思的样子,微微一笑,起身走前几步,说道:“其实本王已经知道了。”
“知道什么?”卫玉一惊。
李星渊道:“你去了教坊司,是因为阿芒在那里闹事,你生气也是因为这个,你怕事情传扬出去,对我不利,是么?”
卫玉不由努了努嘴,又低头道:“殿下什么都知道,还问我。”
“我知道是一回事,你亲自告诉我又是一回事,”李星渊负手,缓步踱到卫玉跟前,垂首端详她的脸,又一笑走开几步,道:“不过,你对阿芒发脾气,到底是担心损了东宫的声誉呢,还是怕我知道后又叫人打他?”
卫玉看着他仿佛有点得意的表情,叹了口气:“都有。”
李星渊颔首,语气正经了些,道:“放心吧,我不至于这么心胸狭窄,只不过……阿芒确实是个没心机的,你倒要留心查查,看他怎么会往教坊司跑……”
卫玉心头一动,这也正是她担心而想不通的:“是。”
李星渊看她也跟着严肃起来,却又一笑,故意咳嗽了声,道:“或者是他年纪大了,终于也想……”
卫玉正等着他说完,太子却偏停了下来,眼角余光瞥向她。
“想什么?”卫玉脱口问出来,但话才出口,便意识到太子的意思。
果然,李星渊道:“这你都想不通么?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兴许阿芒是想有个娘子了。如果真是这样,倒要给他挑个好的,别叫他被什么……野草闲花的迷了心眼。”
卫玉觉着不大可能:“这应该不至于。”
“你又知道了?”
卫玉说着不能,心里却有点慌张,正想着告退出去找一找阿芒,不料李星渊悄悄对崔公公使了个眼色。
崔宇走到门口,招了招手。
很快,一道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阿芒走了进来,先是跪地给太子行礼。
卫玉看见他突然回来了,那惶惶然的心才算落地,赶紧又把脸板起来。
李星渊瞅她一眼,先前她还一副患得患失,心不在焉的,现在倒是冷若冰霜的,他觉着好笑,却并不说破,只对地上的阿芒道:“叫你去护着小卫,你反而自己跑到那种地方去闹事,你自己说该当何罪?”
阿芒确实是实心人,趴在地上道:“太子殿下打我吧,我知道错了。”
李星渊故意道:“本王看你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确实该打。”
卫玉本来想再吓唬阿芒,猛然听李星渊要打他,也顾不得扮黑脸了,急忙道:“殿下……阿芒他、他不是故意的,还请高抬贵手,别罚他。”
阿芒见她开口求情,便转头看向卫玉:“玉哥儿……”
李星渊看看两人,不禁一笑。
旁边的崔公公见状便道:“殿下哪里是真的要罚阿芒,不过是吓唬吓唬他而已,小卫你也是的,明明对阿芒好的不得了,偏是这样口是心非的。”
卫玉忙看李星渊,瞧见他面上那微妙的笑,才知道他果然是故意的:“殿下!怎么捉弄人?”
“只是教你乖而已,”李星渊道:“他有什么不是,你也得好生教他,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性情,是个蠢笨实心的人,你闷着他,就算闷死了,他也不知道怎样。你自己不动恼就罢了,偏偏自己也还牵肠挂肚,真是‘口是心非’!”
卫玉听着这些话,倒果然教训的对,她无奈地叹息:“是,我口是心非,殿下是金玉良言。”
李星渊笑道:“只别在心里骂人就是了。”
正在此时,东宫侍读来到,卫玉借机拉着阿芒退了出来。
到了僻静院落,阿芒不等卫玉再问,主动便说道:“是我不好,我不该瞒着玉哥儿,我……我本来想告诉你的,就是不知怎么开口。”
卫玉道:“想到什么说什么,又不是让你考状元,或者说错了就打你板子的。”
阿芒咧开嘴笑,但很快又有点愁眉不展:“我去教坊司,是为了……为了林大小姐。”
卫玉早猜到如此,她好奇的是阿芒怎么会跟林枕纱有什么交际:“你认得林小姐?”
阿芒点点头,又摇头,最后说道:“是先前……玉哥儿你出了事,找不到你,殿下打了我一顿,我心里难受的很,跑出东宫……”
当时一场大雨浇落,阿芒身上又有伤,他再是铁打的人,也捱不住,不知怎地昏倒街头。
等醒来的时候,人却在一处屋子里,两个仆人照看着他,见他醒了,才道:“你这憨汉子,多亏遇到了我们小姐,不然的话,早就死在街上了。”
另一个道:“怪的很,咱们小姐可不是什么和软心肠的,怎么偏偏对这个汉子发了慈悲呢。”
阿芒昏头昏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正恍惚中,只听到一声咳嗽。
两个人吓的急忙起身跪倒,哆哆嗦嗦地叫:“小姐……”
只听到有个女子开口道:“滚。”
阿芒觉着那声音很好听,他试图爬起身来,整个人却天晕地旋,一下向前扑倒。
还没来得及反应,耳畔一声惊呼,阿芒只觉着鼻端香气缭绕,整个人仿佛卧在了花丛,或者云端,手足都无法动弹了。
被他压在身下的人气的喝道:“混蛋,还不起来?”
阿芒糊里糊涂里爬起身,只看见一张泛红的脸蛋儿,美的像是天上的仙女,他不知所措,只憨憨地看着对方笑。
林枕纱气喘吁吁,衣衫都有些凌乱,她怒视着阿芒,看到他傻傻的样子,却又转怒为喜,噗嗤笑了。
阿芒只觉着眼前亮的很,林枕纱的笑容快把他晃瞎了,迷迷糊糊里,听到她说道:“傻子!要不是看在你是小卫学士身边的人,早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
阿芒一听见“小卫学士”,立刻清醒了三分,上前抓住林枕纱问道:“你知道玉哥儿?玉哥儿在哪?你、你你是谁?”
林枕纱被他大力捏住肩膀,挣扎着怒道:“混账,放开我!”
阿芒急忙撒手,林小姐正往后挣,一下子站立不稳,竟向后跌在地上。
她又疼又是狼狈,气的不知如何是好。
阿芒想去扶她,却也知道自己手粗,不敢靠前,只张开双手道:“我不是故意的。你……你要是知道玉哥儿在哪,告诉我好不好?”
半晌,林枕纱才低低地说道:“我倒也想知道……”
阿芒把跟林枕纱相遇的经过告诉了卫玉。
又道:“我看她好像也很担心玉哥儿,所以告诉她,我一定会把玉哥儿找回来。只是没想到……”
阿芒好了后,便出了京城,四处找寻卫玉。竟不知道在这段时间内,京城之中,林家竟是翻天覆地。
先前听那些混账们乱嚼舌头,阿芒才知道林枕纱竟落入了教坊司,他行事从不考虑后果,当即不顾一切地跑了去。
卫玉听完之后,有些诧异,又觉莫名。
她跟林大小姐没什么交际,除了那次见她发脾气打人外,几乎没怎么照面过。
所以她不太相信阿芒所说林枕纱很担心自己之类的话,毕竟阿芒性情单纯,只怕误会了也说不定。
可除了这点,更让卫玉惊讶的是,林枕纱居然曾救过阿芒。
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在那种情形下,确实多亏了她。
阿芒望着卫玉,嗫嚅道:“玉哥儿,林大小姐怎么会进了教坊司的?今儿我去的时候,正看到那些混账在欺负她……”
卫玉不免又想起今日林枕纱的那副狼狈模样,心里一抽。
阿芒小声道:“玉哥儿,你能不能、能不能帮帮她?”
卫玉看向阿芒。
阿芒似乎知道自己提的要求有点过分,心虚似地低下头:“我知道玉哥儿你能耐,不像我……笨笨的。我我、我只是不想看她被人……”
卫玉欲言又止,伸手在阿芒的肩头拍了拍,说道:“我也不想。”
阿芒眼睛一亮:“那你答应帮她了吗?”
京兆府府尹,虽说不是什么一品大员,但也绝对是举足轻重的官吏。
林遵落到现在这个地步,案子必定也是经过皇帝御批的。
所谓“帮忙”,谈何容易。
卫玉叫阿芒歇着,出来叫了个小太监,问崔公公在哪。
内侍说崔太监还在李星渊身旁伺候,卫玉想了想,便去了东宫值房。
有几个东宫幕僚正在此处闲坐,见卫玉来了,急忙都起立行礼,卫玉略说几句,把其中的一位徐舍人请了出外。
徐舍人知道卫玉必有用意,两人沿着廊下走了片刻,徐舍人便道:“小卫学士有什么吩咐?只管说就是了。”
天越发冷了,寒风一阵阵掠来。卫玉跺跺脚,说道:“我这一阵儿不在京内,竟不知道京中出了好些大事。”
徐舍人察言观色,谨慎地问道:“您指的是……”
卫玉道:“今儿在路上听他们议论,说的是林府尹犯事,我竟不知是怎样。”
徐舍人恍然:“原来是这件,说来也有些离奇,有人往御史台投了一封密书,告林遵收受贿赂,贪赃枉法,此事由言官在朝堂上揭出,皇上震怒命彻查,后来果真查到了几件冤案,又在林府抄出许多银子,还有几样竟是宫内的御用之物,更犯了僭越之罪,本是要斩首,是太子殿下求情,才判了流放……”
卫玉拧眉:“知道是谁先告发的?”
徐舍人摇头:“有猜测说是那几宗冤案的受害人家,也有的说……”他突然打住。
卫玉问道:“老徐,这里没有别人,何必缄口?”
徐舍人才道:“倒不是我不说,只是……只是传言,且兹事体大,不便就说罢了。”
卫玉道:“咱们只是私下闲聊而已,又不是让你上堂作证。”
徐舍人方笑了,接着靠近卫玉耳畔,低低地说道:“之前本来是林府尹之女要入东宫,大皇子伤了腿后,皇后曾想要她嫁进去,不料林府尹并未从命,反而想让林小姐进靖王府之类,故而……有人说是皇后娘娘容不得林家。”
卫玉吸了口冷气儿:“竟然如此?”
“只是传言毫无凭据,”徐舍人忙道:“你也不必当真。”
卫玉道:“我在意的是,林遵受贿枉法的事,有真凭实据?”
“御史台查证过,人证物证,确实如此。”
跟徐舍人说过了此事,卫玉只觉着喘不过气来。
倘若林遵真的有知法犯法之举,倒也罪有应得。
但这其中若夹杂着所谓皇后报复林家……
多半是流言吧!
毕竟假如真是皇后容不下林家,那为何“前世”,林家并没有这样惨烈。
虽然那时候林枕纱确实嫁给了靖王为侧妃。
卫玉揣着心事往回走,中途遇到崔公公派的人,让她晚膳去栖霞阁。
来到栖霞阁,还未进门,便闻到阵阵香气。
卫玉以为是太子殿下宴请宾客,忙询问陪她来的内侍,那小太监却笑道:“奴婢并没听说有别人。”
进了屋内,入目先看见一大桌子的菜,卫玉开始怀疑那小太监是不是消息不灵。
毕竟李星渊从纪王开始,便克勤克俭,从不挑剔饭食衣物,通常一餐不过是四五道菜,最清贫的时候,一二小菜便能应付。
像是今日这样珍馐满桌,除非是宴宾客。
卫玉左顾右盼,走到里间,见太子正坐在长桌之后,抬眼看见她,李星渊合起手中折奏,一笑道:“再不来,饭菜可就凉了。”
“殿下,怎么……”卫玉回头看桌上:“还有别的宾客吗?”
“你想要什么人?”李星渊从桌后转出来。
卫玉道:“这么多菜,若只殿下跟我,未免太过奢侈了吧?”
李星渊笑看她道:“你说奢侈?看样子本王确实亏待了你。”他伸手摸摸卫玉的头,有点疼惜似的。
卫玉莫名,稍稍歪头:“殿下在说什么?何曾亏待我?”
李星渊道:“人家当王爷,我也当王爷,人家天天山珍海味,本王呢?叫你跟着我,如今看到一桌子十几道菜,便称奢侈……乃至于在外头吃了别人做的菜,便赞不绝口。”
卫玉才明白他的意思,笑说:“殿下,何至于如此。”
李星渊道:“圣人云: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也该好好地补偿补偿你了。”
卫玉还要再说,太子已经拉着她的手在桌边落座,扫了眼桌上的菜,他道:“是让崔宇按照你素日的口味,叫厨下做的,你尝尝看合不合意。比不比你在外头吃的强。”
卫玉语塞。
桌上的菜,一看便知道是厨房精心所制。东宫的厨子,是纪王府选上来的,但也有宫内所派的御厨,所以这桌菜可谓集齐了两方厨师之手艺精粹。
佛跳墙,黄焖翅,虫草炖鸡,清炖肥鸭等几道,是宫内的御厨所做,樱桃肉,荷包豆腐,酒烹白鱼……是纪王府的厨师所做,还有几道是卫玉认不出的。
太子的眼神里带着期待,这种神情,倒好像是排布了什么精彩的队列,要她检阅一般。
卫玉头皮发麻,并没有什么要大快朵颐的心思,但在太子的目光注视下,也只得提起筷子,放眼看去,满目琳琅,竟不知从哪一道下手。
鬼使神差地,卫玉的筷子在荷包豆腐上落下,捡了一块儿。
李星渊一笑摇头,道:“也没有总让你吃素,怎么先吃这个?”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卫玉的筷子一停,心中一点尴尬飞速掠过。
原来在看见这一道豆腐的时候,她心中掠过的,却是在长怀县,从野狼关返回路上,宿九曜跳下车,亲手去摘了两个青荷叶。
卫玉没法儿忘记少年扛着两个荷叶的模样,那样鲜活。
她的脸色稍微不对,李星渊便看了出来:“怎么了?”
卫玉急忙收神:“殿下这么一说,我都不知该不该吃了。”
李星渊方又一笑:“你尽管吃,本王只是说说罢了。”
卫玉吃了一口,又盛赞:“果然比外头的好。”
李星渊夹了一筷子鸭肉给她,道:“比那个宿九曜做的还好吗?”
卫玉差点给那块豆腐噎着,放下筷子拢着口咳嗽。
崔公公在旁刚要上前,太子已经先伸出手来给卫玉拍背,卫玉仓促咳了两声:“吃的太急了些。”
李星渊似是而非地哼了声:“没有人跟你抢,也这样急?”
崔公公退而求其次,倒了一杯水送过来。
卫玉喝了口:“殿下,好好地吃着,为什么又提起了别人?”
太子说道:“你不是说他做的菜好么?所以比比看,看看御厨做的是比他差还是怎样。”
卫玉有一种不妙的预感,太子特意叫人做这一桌子菜,总不能因为宿九曜的缘故吧。
如果是这样,那可就糟了。
她自忖并没有在哪里流露出宿九曜跟别人有什么不同,但是太子心思之密,非常人可及,万一从现在他就记住了小九爷,那……
卫玉皱皱眉道:“这哪里能比的,好好的又比什么,他又不当御厨。”
李星渊道:“他?”
卫玉索性瞪向太子:“殿下,你要总提那孩子,何不就叫人传他进京,单单地让他做菜给我吃?”
她这么一发脾气,太子反而舒眉展眼:“行啊,你要真想他来,传他进京也不是什么难事。”
卫玉嗤了声,低头闷声不响地吃菜。
太子看她不住地咀嚼,两个腮帮子微微鼓起,稍稍泛红的耳朵也跟着一动一动的,他看的忍俊不禁,自己喝了口茶,说道:“你要吃就好好的吃,赌气的话就给我停下,带着气吃东西会生病的,不知道这道理么?”
卫玉道:“食不言寝不语,不听不听,什么也听不见。”
“你……”太子拉拉她的耳朵:“欠打了是不是?”
卫玉不抬头,像是把头埋进了槽里的猪仔,一边嚼吃一边哼唧道:“打就打吧,先打阿芒,再打我,也不是什么稀奇的。”
崔公公在旁边看的惊愕,见卫玉一味冲撞太子,不禁捏了把汗,又战战兢兢地随时准备上前开解。
谁知李星渊丝毫不悦都没有,卫玉越是蛮不讲理,太子反而越露笑脸,甚至主动举筷子给她夹菜。
崔公公心想:“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没法儿说。”
卫玉因为“心虚”,又加上有点生气,便埋头苦吃,一番风卷残云下来,肚子圆了起来,她可也撑着了。
崔公公忙叫小太监泡了浓浓的普洱,卫玉只喝了一小口便摆手道:“喝不下了。”摸着脖子诉苦:“已经在这里了。”
李星渊在旁饮茶,他可没吃多少,此刻便道:“去拿一丸摩罗丹来。”
崔公公取了丹药,给卫玉含在口中,太子说道:“叫你多吃些好的,没叫你吃撑。刚才让你打住,偏偏不听,这下好了吧?难道我会害你?”
卫玉不语,闭目养神。太子斜睨她一眼,一笑,自回去看折奏。卫玉坐了会儿,觉着心胸宽和了些,眼睛看着太子,欲言又止。
李星渊明明正全神贯注地看折奏,冷不防头也不抬地说道:“有什么事?说罢。”
卫玉倒也不觉惊讶,横竖太子就有这种通查入微的本事,她清清嗓子:“殿下,那个……今日在教坊司的事,我问过阿芒了。”
李星渊道:“嗯。”
卫玉道:“他是为了……林枕纱。”
“谁?”
“就是……先前林府尹林遵之女,林遵流放后,她进了教坊司的。”
“哦,又如何?”
卫玉深深吸气:“殿下,阿芒说,这林小姐对他有过救助之恩,所以您看……”
她还没说完,李星渊道:“不行。”
“您知道我要说什么?”
太子道:“你多半是慈悲心起了,要救她于水火。”
卫玉抿了抿唇:“真的一点儿也不能通融?”
李星渊总算抬眸,他望着卫玉道:“这一件案子如果是本王料理的,手底下漏一漏,或许可以。但这是经过皇上御批,皇上最痛恨贪赃枉法的官吏,没有处决林遵,已经是网开一面。让林家之女留在教坊司,便是有意给其他百官的警示,你想想看,这样的人,岂能轻放。”
卫玉口中微微泛苦,不知是不是摩罗丹的功效。
她知道该打住了,再说下去也无济于事。但有一句不吐不快:“林知府犯法,如何处置都不为过,可是林枕纱她……又犯了什么法。”
“谁叫她姓林,”李星渊的声音冷静而无情:“她身为林遵之女,便是罪过。你不如想想,林遵贪墨所得,难道不是用在林家人身上么?”
卫玉沉默。
李星渊扫她一眼,复又垂眸道:“莫要妇人之仁,律法如此,她能得命,已是王法开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