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二更君

太子寅时才回, 吃了半方太极芋泥,心里暖暖的,有了踏实之感。

又喝了药后, 歇息了半个时辰, 便起了。

此时已经在外等候多时, 要亲自带了宿九曜进宫面圣。

皇帝对于宿九曜可谓“如雷贯耳”,如今总算见了真人。

虽然早听说是少年英雄, 可当亲眼所见, 却仍有些不可置信之感。

因年纪小, 少年的身形略显单薄,清秀过分的容色略带点稚嫩, 乍一看竟有种雌雄莫辨之感。

直到他扬眉看人之时,从清冷双眸中散出的淡淡寒气却叫人不敢小觑半分。

从他现身开始, 皇帝的目光便无法从他身上移开。

宿九曜上前跪地,按照卫玉所教导的, 俯身行礼。

皇帝盯着他:“快快平身。”

宿九曜重又站起,抬头看向皇帝。

卫玉教导他不要直视皇帝,最好总低着头, 那才是不失礼,此刻却一时忘了。

皇帝却也并没有怪罪,正好仔细多看看:“爱卿几岁了?”

小九爷道:“回皇上,已经十五岁了。”

如今已经过了年,他又长了一岁了,这是让他略觉“自傲”的事。

皇帝忍不住叹道:“十五岁,才十五岁。就能带一队精锐深入敌后。灭掉西狄人一个城池。这就叫做’古来青史谁不见,今见功名胜古人’”。

此时除了太子,萧丞相等几位朝臣外, 昭王殿下李望辰跟靖王殿下李司遖也都在侧,众人都心思各异,有的惊讶于宿九曜的年纪,也有人惊讶于他的相貌。

本来皇帝想着宿九曜擅自离京,如今回来势必要小惩大诫的,可此刻见了人,忽然就有些犹豫舍不得。

皇帝便问:“宿九曜,先前你贸然出京所为何事?”

宿九曜因为早被卫玉叮嘱过,就按照先前她教导的话又说了一遍,无非是按照小侯爷罗醉所起的谎话,添了几句尽量叫人挑不出错。

皇帝说道:“你如此重情重义,实在难得,可惜年少无知,冲动犯错,若不惩戒,又何以服众?”

宿九曜立即道:“是,我知道错了,皇上责罚就是了。”

他这样坦坦荡荡毫无畏惧的,却让皇帝哑然。

正在这时,昭王殿下欠身道:“皇上,儿臣有话说。难得这宿九曜年纪小小就立下战功,而观他为人心性,又是个极纯良的少年,至于先前所犯之错,也因为他年少不知朝廷规矩,又兼义字当头,如今也已经自知其错,故而儿臣觉着,倒是可以特赦了他的无心之过。”

昭王才说完了,靖王殿下便跳出来说道:“皇上,儿臣也是如此认为,宿九曜年少立功,可喜又没有任何骄矜之意,更不是仗着有功在身就肆意妄为,品行着实可敬,而且他是天生的将才,儿臣觉着皇上应该越发重用他,假以时日,必定更是国之栋梁。”

皇帝面上的笑容掩饰不住:“有些道理……”环顾周围,便问道:“太子如何看法?”

李星渊从先前进殿,便一言不发,此刻道:“正如皇上之前所说’瑕不掩瑜’,儿臣也觉着,宿九曜是个可用之才,纵然有小小过错,想必将来他定会改过自新将功补过。”

太子言简意赅。

靖王瞅了他一眼,道:“父皇,既然大家都这么认为,皇上非但不该降罪,反而当重重地封赏,这样才会激励三军将士奋勇杀敌,建立功勋。”

几位朝臣也一起附和。

皇帝听到此时,终于顺水推舟说道:“公道自在人心。如今满朝众人为宿九曜说话,朕也自然不能再追究他的过错。”

宿九曜道:“多谢皇上开恩。”

皇帝道:“对了,还有一事,你又是如何在顺德府夺得武林盟主的?”

关于这个,卫玉也曾教过宿九曜。

宿九曜不慌不忙,就把本来去看热闹、为了朋友抱打不平、误打误撞上台种种如实讲述了一遍。

只不过他本来不是个爱开口的,让他忽然说了这些话,也算是破天荒。

要不是卫玉事先教导过,这会儿指不定是怎样冷场的局面。

皇帝听完了,大笑:“顺德府的郭知府公文上说此乃天意,朕还不信,现在看来果真是天意如此。你赢的好,也让那些武林人士看看。他们整天争来争去,却都比不过朕军中的一员小将。”

靖王笑道:“皇上说的没错,也给那些自命不凡的武林人士一个教训。可算也是天意让宿九曜出京,他要不去?这武林盟主还到不了手呢,所以他简直是无过而有功。”

昭王跟太子在旁边看了一眼镜王。都觉得他似乎太踊跃了,好像很愿意为小九爷说话,也不知是何居心。

不过这句话却惹得皇帝很是开怀:“这么说来,朕一定要重重的封赏他才行了。”

靖王道:“儿臣也觉着一定该重赏。”

皇帝就看向宿九曜,道:“你不如说说你想要点什么?想要朕赏你些什么?”

宿九曜心头一动。

他稍微犹豫,还是躬身回答:“皇上不降罪,臣已经感恩戴德……感激于心,不敢再要什么赏赐了。”

这些话自然还是卫玉教他的,只不过词有些记错了而已。

皇帝忍俊不禁,看他年纪虽小,但态度沉稳,不卑不亢,颇有大将之风,越发心喜。

这样一高兴,便破例封了宿九曜为平虏将军,又赏赐了他一套银甲黄袍,让人从御马监选一匹上好的汗血宝马,另外还有玉如意两柄,黄金百两,白银千两。

这可是前所未有的厚赏,几位在场的朝臣都惊啧。

宿九曜跪地谢恩。

皇帝又道:“正当年间,你可再于京内多逗留几日,再回豫州。只要你好生为朝廷效力,下回立功回京后,朕许你赐披红簪金花,打马游街,如何?”

其实这次皇帝就想叫他簪花游街,只不过因为良妃的事,权且推后。

在场众人都看向中间的那少年,有艳羡的,有嫉妒的,还有不明所以的目光。

太子殿下看着宿九曜,平常人若得了这样重的封赏,一定会喜形于色,或者激动的不能自已。

但宿九曜却总是从却自始至终都气定神闲,皇上说要责罚他,他并不畏惧,皇上说要封赏他,他也并不开怀,仿佛喜怒不行于色。

如今他才十五岁,就已经气度沉稳如此,除了稍微有些冷清,不太通人情世故外,将来只怕不可限量。

退朝之后,太子带了小九爷往回。

一边走,他问道:“皇上刚才问你要什么封赏,你为什么没说留在京内?”

宿九曜道:“我为什么要留在京内?”

李星渊一笑:“只是一问而已,毕竟人人都愿意在京中,你不想吗?”

宿九曜沉默了会儿:“相比较而言,豫州那里更需要我。”

这句话却得到了太子殿下的刮目相看:“果然难得,你年纪轻轻,就这样有大局之观。”

宿九曜心中所想的却是在湘州的时候,卫玉跟他说——我更相信你。

只因为她这句话,他便义无反顾。

“多谢太子殿下。”宿九曜淡淡的,又解释:“不过我不小了,十五岁足可以建功立业,在有的地方也已经成家了。”

太子扬眉:“你想成家吗?有喜欢的人了?”

宿九曜的唇动了动。

太子端详他俊秀的脸,道:“自古佳人爱英雄,听说你先前在顺德府夺得了武林盟主之位,郭知府还有意把府内小姐许配给你,你为何没有答应?”

宿九曜有点儿意外,太子居然连这个都知道。

不过这似乎也不是什么秘密。毕竟阿芒跟剑雪都知道,而他们都是东宫的人。

李星渊道:“或者你已经心有所属。如果有喜欢的女子只管说出来,不管是哪一个……孤跟皇上都会为你做主,一定不会落空。”

宿九曜忽然问:“真的吗?”

李星渊“嗯”了声:“你不知道皇上是金口玉言的吗?孤虽是东宫,也决不食言。”

宿九曜却又摇摇头说:“还是不必了,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会料理。不敢劳烦殿下。”

李星渊笑笑:“说什么劳烦,听说那太极芋泥是你半夜所做,难道不麻烦?”

宿九曜回答道:“殿下喜欢吃就好了,就怕不适合你的胃口。”

太子道:“美味自然是无可挑剔。不过据孤所知,原先那太极芋泥可不是给我的,孤该是沾了别人的光吧。。”

小九爷并没有否认,点头道:“殿下说的对,原本是给卫巡检做的。也是今天我才知道他把那个给了您吃。”

他这么诚实,毫无藏掖,却让太子有点儿无法招架。

李星渊一顿:“你常常给卫玉做菜么?”

宿九曜道:“只是卫巡检没有食欲,心情不好或者身体不适的时候。”他抬头看向太子。“太子殿下消息灵通,自然也该知道在湘州的时候,他遇到多少凶险,生死危急关头……身子也是好不容易才调理起来的。”

太子抿了抿唇:“你很在意卫玉。”

“是,但卫巡检也很在意太子殿下,所以殿下如果真如别人所说的那样对他好,那就不要让他操心。”

他这话简直不像是一个臣下对于一位太子储君的语气。

那样自然而然,真真切切,不容分说但又不是命令,会让太子觉得不大舒服,可又不至于发怒。

太子无言以对。

眼前就是午门了,太子看着前方旗帜招展,笑笑:“你这个年纪却如此细心,真真难得。怪不得那么多人都喜欢你。”

宿九曜没接茬。

李星渊淡笑了声。此刻两人已经穿过午门,外间是太子的大轿。

太子正欲上轿,身后有人叫道:“殿下留步。”

李星渊止步回头,见是靖王殿下快步跟了上来。

以前靖王见了太子,多是阴阳怪气话里藏刀,此刻却一反常态。

他对着太子笑容可掬:“太子是要带小九回东宫去么?”

李星渊即刻察觉他的态度很异常:“靖王有什么话?”

靖王望着宿九曜,双眼放光:“本王跟小九一见如故,很想同他多亲近亲近。怎奈皇上只叫他留两日就要回豫州去,本王自然要趁着他在京城中的这段时间好好相处相处,所以想请他去我府上坐坐。”

太子目光微动,看着靖王那双明晃晃的眼睛:“原来是这样,既然是一片好意,自然无妨。”

他看一下小九:“只要宿小将军愿意,他随时可以去。”

靖王笑嘻嘻地看向宿九曜:“小九,你应该不会不赏光吧?”

卫玉教了宿九曜如何在御前应对,但是显然没料到这场面。

宿九曜看看靖王,淡然道:“我跟王爷并无交情。还是不必了。”

他的拒绝如此直接,太子意外,靖王震惊。

李星渊惊讶地看向宿九曜,靖王脸上的笑容兀自挂着:“什么?”

小九爷没有给靖王周旋的机会:“多谢王爷,我说不必了。”

他后退了一步,转头看向别处,完全没看靖王一眼。

靖王才反应过来:“你……”

李星渊道:“宿小将军什么都好,但在人情世故方面,还是一张白纸,王兄不必在意。”

太子本来是一点好意。

谁知靖王瞠目结舌,看见太子依稀带笑,他脸上挂不住,未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太子是嘲弄。

李司遖冷哼了声,道:我听说卫玉也回来了,还是他把宿九曜带回来了的?怎么这么巧呢,这两个难得出色的人都在老三你的身边。”

李星渊没想到他会这么说。

靖王道:“别说我没有提醒你,卫玉可是无旨擅回的,虽然听说他在南边儿干的不错,皇上也没说什么……但万一有人瞧不过跳出来弹劾……只怕他也没有那么容易脱身。”

李星渊皱眉:“是人都知道卫玉是为了什么而回,如果有人弹劾,孤自然会替卫玉出头。何况皇上明断是非,绝不会被小人之语左右。”

“哟,你在这儿跟我炫耀么?是人当然知道卫玉为了你回来的,真是情深意长啊……”靖王越发阴冷了脸色,道:“只是未免叫人羡慕,一个卫玉就罢了,如今又多了一个宿小九……真是祸兮福之所倚,良妃娘娘虽然西行了,太子殿下的‘身边人’反而多了,这不是因祸得福么?”

李星渊脸色一沉:“你说什么!”

宿九曜在他身后,听靖王提起卫玉,本有些留心,但靖王的话到底并不是十分露骨,所以他也没觉着如何。

“我是好意,”靖王道:“如今皇上满口赞你至孝,你如今可是在孝期,别弄出……”

崔公公见太子的指骨泛白,急忙上前拦住,又喝道:“靖王殿下请慎言。”

靖王偏道:“怎么,就许你们做得,不许人说得?少在这里跟本王装模作样!”

他因被宿九曜当面拒绝,就疑心小九也又成了太子的人,心中着实恼怒,又见崔公公出声,他故意抬腿就走,把崔太监撞的倒退几步。

幸而小太监们在身后,赶紧扶住了崔宇。

靖王斜睨着他:“不识抬举。”

而靖王身后几个侍卫见状,有两人也故意如法炮制,向着小九身上撞来。

毕竟人人都只听说过宿九曜在豫州立功,但如今一见,竟是个比女孩儿还好看的少年,他们岂会信服。

又看见主子发了怒,当下正好找到由头,两个侍卫气势汹汹,暗自蓄劲向前,满想着就把小九一下撞翻出去。

崔公公看出不对,嘶声叫道:“小心!”

就在三个人将撞在一起之时,那两个彪形大汉突然双双“哎哟”了声,然后不知怎地,竟是平地向前趴倒下去。

刹那间,两人重重地扑跌在地上,御街的地面都是大青石,这么结实地一摔,十分够呛。

唯独站在中间的小九,若无其事地走了过来,问崔公公:“可以回去了么?早上我看厨房的人拿了很大的白鲢,中午我想做清汤鱼圆。”

他看看天色,希望不要回去的太晚……万一卫玉饿了、吃了别的东西就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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