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将军宿远炙, 字雪怀。
宿雪怀身边有两个最为可靠的心腹,一个是镇远侯之子、小侯爷罗醉,一个便是柳参军柳十。
罗醉此人聪明绝顶, 但性格怪异, 脾气叫人琢磨不透。
卫玉见到他就有点打怵,大概是彼此的性情有点儿相似,卫玉能嗅到罗醉身上某种危险的东西,就算他的相貌再无害, 笑的再灿烂, 都掩盖不住那种锋利。所以卫玉从来对罗小侯爷王不见王,避而远之。
但罗醉的办事能力一流, 是众所周知的宿雪怀的智囊、缺一不可的右手。
柳十郎是另一个极端,他沉默寡言, 从来不笑,就好像他天生不会笑。
但他打理宿雪怀的身边事务,包括亲兵的任用,日常的行程,以及一切的端茶送水铺床叠被的琐事,事无巨细,明明白白。
这两个人中,卫玉跟柳十郎照面过几次, 只觉着他的脸冷的太过,不近人情, 幸而她也没心思跟宿雪怀的人套交情。
后来听说柳十在阚纳之战中阵亡、被西狄人暴尸城头的消息, 卫玉心惊之余,认真回想了一下,才想起那原本也不过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只是经常的冷着脸沉默无语,加上办事果断老练,叫人感觉他仿佛比实际年纪大了不知多少岁……
谁知今日看到了这样的柳十郎。
雨点从屋檐顶上缓慢地滴落。
少年被旺来搀扶住了,两只绝望发红的眼睛盯着卫玉,就好像看见了最后的一点点救命的火星。
几个孩子受了惊吓,不知所措地站在周遭,小丫头四毛呆呆地望着柳十郎,虽不知发生了什么,眼睛里却透出泪来。
“求你帮我找到杀害我娘的凶手,”小孩儿嘶哑而惨利的声音响起,“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卫玉看着柳狗子眼里的仇恨跟绝望,突然间明白了少年柳十郎眼里那种冰冷,源自哪里。
午夜梦回,亲眼目睹母亲的惨死,凶手却不知所踪。
无法亲手为母报仇,那些愤怒,无望,痛苦,日夜折磨着他的心,他会变成什么样的人都不会奇怪。
对于这件案子,卫玉毫无头绪。
但是在这时侯她别无选择,卫玉问:“你为什么找我?”
柳狗子抬手狠狠地擦了一把脸,回答:“他们说卫巡检是能人,会为人主持公道!我想要一个公道,我想亲手杀了那个人!”
卫玉又问:“你相信我能吗?”
小孩儿咽了一口气:“我相信你,”他闭了闭眼睛,眼中的泪纷纷落下:“我只能相信你。”
卫玉抬步出门,慢慢地走到柳狗子跟前,她低头打量面前的孩童,她不想再看到少年的柳十郎眼中那种冰冷死寂,如果自己所做会改变这个少年、或者有可能去改变,那她愿意一试。
当然,也为了他口中那个“公道”。
手探出,在柳狗子湿淋淋的头顶上摸了摸。
柳狗子一愕,想抬头看,却不知为何心头一酸,竟哇地哭了出来。
大家都楞呆了,只有忍了半晌的三毛四毛等孩子,也跟着哭成了一团。
谁也没有留意到,宿九曜望着卫玉的动作,喉头微微地一动。
“别哭,”卫玉微微俯身,温声叮嘱道:“先去换一身衣裳,你要好好地将养身体,才能有力气为你母亲报仇。”
小孩儿停了哭声,抬头,含泪的双眼微微有光。
宿九曜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柳狗子的肩膀:“跟我来。”
本来还在琢磨该不该去蹚这莫名的浑水,这样看来义不容辞。
卫玉看看天色,此时又下起了细雨,淅淅沥沥。
她正想让旺来引路,先去看看现场,宿九曜从后转出来。
“那孩子呢?”卫玉问。
宿九曜道:“我让大毛他们陪着,洗一洗换一身衣裳,先不叫他在外头跑了,有什么,我陪着你。”
卫玉望着他,本来不想多话,还是忍不住道:“你身上有伤,昨儿又没睡好,不该东跑西跑。”
“我又不是纸糊的,”宿九曜举手,将旺来手上的那把卫玉的伞接过来:“走吧。我知道路。”
一把伞撑开,他拢着卫玉慢慢下了台阶。
这一刻,卫玉听到雨点打在伞面上的细碎响动,望着他已经洗的有些泛白的墨蓝色道袍在面前摆荡过,他脚上的靴子大概也穿了太久,翘头有点破。
卫玉转开目光,察觉他把靠近自己的左手背到了腰后,跟她之间留出了恰到好处的一线距离。
突然间无端端地,卫玉想起自己先前说过的那句话:白首如新,倾盖如故。
身后的小伙计旺来望着这一幕,无端地直了双眼,啧啧说道:“这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对儿……”话未说完他意识到自己好像造次了,赶紧捂住嘴。
旺来赶着车,带着卫玉跟宿九曜往南关柳狗子家里去。
路上,卫玉趁机问宿九曜道:“你跟那孩子很熟悉?”
宿九曜沉默了会儿,说:“他父亲曾经也是军中的,他们孤儿寡母,到无法可想的地步,也往纯阳宫里走一走。”
卫玉道:“白石道人说你面冷心软,你必定也帮补了不少吧。”
她想想也就知道了,为何柳十郎会成为日后的宿雪怀的心腹,必定两个人有极深厚不可解的渊源。
宿九曜道:“那都是应当的。”
少年没有看她,而只是转头看向窗户,似乎是有意回避。卫玉则可以肆无忌惮地打量他极精致的侧脸,想到日后他把脸弄得那样面目全非,真是说不出的滋味。
“白石道人果然没有说错,”卫玉笑笑:“你这样心软,会吃亏的。”
“吃什么亏?”他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很快又转开目光。
卫玉道:“总之会吃亏,慈不掌兵嘛。”
“我又不会去掌兵。”
“以后的事,谁知道呢,也许有千军万马等你调遣。”
“是老道士又跟你说什么了?”宿九曜想起白石道人那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批语,“你不要信他,他惯会胡说,只是哄人的。”
卫玉饶有兴趣地问:“哦,他说什么哄你的话了?”
宿九曜又回头,望着她的脸色,便知道老道士没提,只是凑巧而已,他不由一笑:“没有。”
卫玉望着他乍然一现的笑容:“好看。”
宿九曜疑惑:“什么好看?”还以为她说的是窗外的风景。
卫玉咽了口唾沫,说道:“你笑的好看,你这个年纪,很该放开胸怀多笑笑。”
少年愣住,然后很快,脸颊上浮现出淡淡的胭脂红。
卫玉一呆,本能地想说两句话调笑,又觉着哪里不适合,就赶紧打住,自找台阶地探头看窗外,喃喃自语道:“到哪儿了?”
旺来本想跟着他们去看热闹,奈何酒楼是在东关,若回去晚了,明掌柜只怕会揪掉他的耳朵,只能在十字路口放下他们。
宿九曜重新撑开伞,陪着卫玉向前,走不多时,街上的人渐渐多了,这会儿不用引路也能找到事发地。
两个衙差守在门口,其他的乡亲百姓在周围,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事发后,四邻跟里长已经被提到了县衙,一一着问口供。
有一个衙差手中拿着个封条,只是尚未贴上。
见到卫玉跟宿九曜来到,其中一人忙上前行礼:“参见卫巡检,您终于来了,小九爷您也来了。”
卫玉问:“你知道我会来?”
那人道:“是武都头叫留门的,说是预备着卫巡检会来看一眼,不然早贴了封条了。”
卫玉点点头:“有心了。”
正如宿九曜所说,这孤儿寡母生活实在不易。
当初柳大郎在家的时候,家里也并不富裕,他在军中,也不过是为那点俸禄,替家里挣一口吃的。
院墙低矮不平,院门破旧缺角,一推摇摇欲坠。
院子里放养着两只鸡,见了人来,吓得纷纷逃走。
卫玉问那陪同的衙差:“案发后都谁来过?”
衙差道:“因为昨晚上正好是武都头路过此处,听见动静赶来,所以没有更多人闯入。”
武万里颇有经验,发现出了人命,立刻叫赶来的四邻去报官,然后守住门口,不许人进入。
所以这屋子里除了柳家母子,武万里外,只有其他两名抬走尸首的衙差。
宿九曜收了伞,陪卫玉入内,到了案发的屋内。
除了狭窄的堂屋,不过是东边跟西边各一间房,稍微不同的是,西边有一个小小套间。
案发的时候,柳狗子睡在东屋,妇人睡在西屋。
衙差掀起西屋的门帘,指着靠窗的矮炕道:“人就死在那里,死状很是骇人,眼睛瞪得大大的,嘴里还有血……是勒死的,脖子上那么深的……”
卫玉进了门,打量着屋内摆设。
不过是靠墙边一张方桌子,一个木凳。炕上的铺盖也很旧了,些许凌乱。
她靠近过去,细看床褥上,发现了些干了的斑痕,自然该是凶徒所留的浊物。
“现场没留下别的东西么?”卫玉问。
衙差站在门口,忙道:“武都头细看过,没有什么。”
此时宿九曜走到套间门口,轻轻把垂着的灰色门帘拨开。
这套间极窄而狭长,只有一个极小的向南木窗,光线很是阴暗。
宿九曜确认了里间无人,才把帘子放下。
这里卫玉看过后,便又走到套间里打量了一番,出来之时眉头微蹙。
宿九曜不语,随着她从案发的西屋走到东屋,只见卫玉鼻头微皱地嗅了嗅,宿九曜问道:“怎么了?”
卫玉道:“有一种气味。”
原来她刚才好像在西屋闻到了一点味道,本没在意,走到套间后,却又闻到了同样奇怪的味儿,很淡,却逃不过她的鼻子。
所以她才特意又到柳狗子住的东屋看了看,这次却并没有闻到那股味。
宿九曜问道:“什么味儿?”
卫玉不能回答:“我一时想不起来。”
“不着急,你有什么想问的,我们去县衙,或者叫人把万里哥找来。”
卫玉正有此意:“去县衙吧,我想看看那尸首。”
迈出出屋门,卫玉转头看向西窗方向,走过去几步,因昨夜下雨,地面被打湿了,只模糊看到似乎有踩过的痕迹。
柳家大门口,停着一辆车。
跟随的衙差道:“卫巡检跟小九爷要去哪里,只管上车就是了。”
卫玉看看宿九曜,他一点头,两人上车直奔县衙。
安县丞已经将案发四邻的口供问完。
之前也跟武都头一起询问过了柳狗子的话,但据大家所说,通通都没有听见什么大动静,四邻多半是被柳狗子的尖叫惊动,才知道出事的。
据柳狗子所说,他迷迷糊糊起来想撒尿,听见母亲房内有动静,本担心母亲因乏累而生病,想去问问,才隔着帘子询问了几声,便听见“砰”地一声响。
等他发觉不对冲进房间,寡妇已经被杀死,而窗户在风里微微地动,显然那凶手是跳窗而出。
安县丞把情形简略告知过卫玉,说道:“众人的口供都没有什么有用的,而昨夜武都头发现案发,即刻派人四街巡逻,却并无找到任何可疑。”
武万里道:“我只隐约看到一道影子,觉着鬼祟,可追过去就不见了人影。到了柳家,发现那妇人已经死去。”
宿九曜问:“大哥也没追上,难道是个会武功的?”
“多半,但也不排除熟悉本地路径的寻常人。”
卫玉道:“尸首在哪里?”
长怀县并无仵作,尸首带回来后,放在后堂的厢房内,武万里跟安澄陪同两人,来至停尸之处。
宿九曜跟安澄并未进入,武万里陪着卫玉走到了那寡妇的尸首跟前。
武万里道:“她原本衣衫不整的,我便暂时叫人用被子裹住了。”
卫玉将被子往下掀了掀,果真看到寡妇的脖子上一道醒目的青紫,细瞧瞧,似乎还有些许印痕,花纹奇特。
“可知道是什么勒死的?”
武万里道:“我查过,她家里没有相似之物。”
“那就是凶手之物。”
“多半如此。”
武万里说着,把目光转开,原来此刻卫玉已经掀开了盖在尸身上的被子,露出了大半裸/体。
卫玉留意看过尸首身上各处,说道:“除了脖颈,她的双手,肩头,乃至双腿,大/tui/根都有淤青,可见案发时候她是清醒的,激烈反抗过。”
武万里垂首:“是,我先是听见异动,赶了过去,才发现歹人踪迹的。”
卫玉道:“按理说,如此激烈反抗,声音应该很大才对,为何柳狗子起初没听见什么动静。”
武都头道:“她的嘴上有些痕迹,应该是贼人捂住了嘴。”
卫玉摇头:“我不否认,可是这腿上的痕迹细看有些对称,应该是那贼人两手摁住,这会儿按理说是能出声的。”
武万里皱眉,不悦道:“卫巡检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说这寡妇并未誓死反抗?”
卫玉瞥了他一眼,并未作答,而只是重新把被子缓缓盖上。
当被子拉到死者的胸前的时候,卫玉忽然停手,继而做了个让武万里骇然的动作。
她俯身贴近死者的胸,距离近的好像要贴上去,姿态太过嗳昧,就在武都头觉着忍无可忍的时候,卫玉又抬头,这次她冲着死者的嘴……在几乎快要亲上去的时候,伸出手,轻轻地挥了挥,卫玉起身。
武都头目光直直,忍着心中的不适:“卫巡检是在做什么?!”
卫玉道:“我从方才进来就闻到一股气味。”
武都头皱眉:“什么气味?”
卫玉却又问道:“柳家的那西屋套间,都有谁进去过?”
“只有我进去过,为提防有人,也看看凶手是否曾藏身里间。卫巡检为何这么问?”
卫玉道:“我只是想确认这股气味是不是凶手留下的。”
武万里以为她在胡闹,没想到会有这句,顿时精神一振:“什么?凶手的气味?我、我怎么没闻见?”
此刻突然反应过来,卫玉刚才靠近死者的胸,就是为了确定这股气味,自己却在哪里胡思乱想,顿时脸上微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