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紫苏熟水 需要补肾的卫巡检

两人在内查验女尸, 安澄跟宿九曜站在门外。

安县丞先前是粗略瞧过这具尸首的,只不过他毕竟是斯文人,有点见不得这些, 何况还有武都头在,安澄相信武万里的能耐, 也乐得放心。

至于宿九曜, 还没进门他就瞧出那尸首的异样, 联想先前衙差说起女尸的情形,他便猜到那尸首必定没穿什么衣裳。

他并不想去照面。

只是虽站在门口,里间两人的说话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偶尔也向内瞥一眼,在卫玉低头细嗅女尸身上的时候,宿九曜一瞥看见, 心中也不由惊跳了一下, 下意识的十分别扭。

只能转回头来,默默垂首。

“小九爷, 昨夜卫巡检在纯阳宫歇着?”旁边的安澄小声地打破了死寂。

宿九曜道:“是。”

“本来是想留卫巡检在县衙的……不过他既然选了纯阳宫, 也是极好, 呵, ”安澄绞尽脑汁地想该说些什么,“你们是怎么知道这里出事了的?”

“是旺来告诉的。”

“旺来?”安澄眨了眨眼:“哦, 是明掌柜的人。”

宿九曜听着里头卫玉说“凶手的气味”,没顾得理会他。

安澄继续问道:“卫巡检……说没说他要留几日?对了, 在纯阳宫里有没有需要的东西?我本来想安排人送些过去, 偏偏又遇上这件事, 实在是忙的不可开发,还有你昨日挺身而出杀了几个贼头,你放心, 那些乡绅……”

安澄自顾自正说着,却发现少年已经转身。

原来里间卫玉将走到门口,且走且擎着右手,说道:“现在我只能确定,这是一种酒……”

身后的武万里正望着那尸首,尸首已经重新被盖的齐整:“酒吗?”

武都头惊讶之余,大失所望,如果是酒的话,那也没什么出奇,是个男人就可能喝酒,也不算是什么线索。

“绝非寻常的酒,”卫玉自顾自思忖着:“是什么酒呢,我好像在哪里闻过……”

宿九曜问:“什么样儿的味道?”

卫玉拧眉,看向他:“嗯……好像是有点儿涩……说不上来……”

武万里忙道:“若是有涩味儿的话,莫非是黄酒?”

卫玉刚要抬手摸额角,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手刚才拉过尸首,忙迈步出门,左顾右盼,走到那屋檐下,撩了撩衣袖,借着屋瓦上流来的雨水开始洗手。

身旁三人的目光不由地都看向她的手上,却见那双手不大,白皙且精致,被雨水浸润,隐隐玉色,露出一点儿的手腕也极细,显得玲珑可爱。

武万里只看了眼,虽觉着身为一个男子这双手未免太小,可心思都在案子上,便没深究。

安县丞也觉着太过好看了些,但一想到卫玉本就生得貌若好女,手如此,倒也不足为奇。

只有宿九曜看着她的手,目光安静而专注地,不知在想什么。

武都头催问:“是不是黄酒呢?若是黄酒,也是难查的。”

卫玉把双手上的水甩了甩:“不像。”

安县丞拼命竖起耳朵,总算弄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赶紧插嘴:“不像的话……或者,是葡萄酒?我在南边曾经喝过一次,是有点儿涩中带酸的。卫巡检可喝过?”

“葡萄酒……”卫玉仍是摇头:“非也。”

正说着,手被拉了起来,原来是宿九曜握着她的手,用自己的袖子给她擦的干净。

“嗯?”卫玉抬头看他。

宿九曜道:“雨水凉,伤身。”

卫玉望着他手上的伤口,忍不住哼了声:“你倒是知道。”

宿九曜不懂这话:“我知道什么?”

卫玉白了他一眼,把手撤了回来,但就在这刹那,她脑中突然闪过一点微光,脱口说道:“伤身?”

武万里跟安澄一左一右看的明白,安县丞到底老实些,解释道:“卫巡检,小九爷刚才说你伤身,是好意的。”

卫玉却一声不吭:“身?身……对,就是这个,是补……补益之类的酒!”

她转头先扫了眼宿九曜,又对武万里道:“就是那种有益身体的大补酒。”

“补酒?”武万里跟安澄不约而同。

这个范围,确实大大缩小,但……也仍是大有难度。

武都头狐疑问道:“卫巡检能闻出这个来?”他也算是个好酒之人了,却甚至连有酒气都没察觉,毕竟凶手又不是在柳家酗酒,而距离案发当时且又过了一夜。

安县丞却道:“补酒的话,却也有许多种类……比如人参酒,春寿酒,乌须黑发酒,薯蓣五味酒,乃至于虫草,阿胶,蜂蜜,地黄,灵芝等。”安澄对于卫玉,有一种日渐巩固的信任,故而立刻相信了这说法,并开始思忖是哪一种补酒。

卫玉一边听着安县丞所说,一边在脑中一一对应,继而否认:“都不是。”

武万里看向安县丞,有点纳闷:“二老爷知道这许多补酒?”他这辈子没喝过这其中任何一种,最多常喝的无非是“烧刀子”“秋露白”之类寻常可见的。

安澄才要开口,忽然语塞,支支唔唔地说道:“呃,偶尔……多是以前在南边尝过的。”

武万里不知哪根筋不对,竟感慨道:“都说南边人玩的花,我先前还不大信哩。”

安澄弄了个脸红,替自己辩解:“我、我又不是喝那种……”

武都头耿直地问:“哪种?”

两人大眼瞪小眼,卫玉却弄明白了:“是那个?”

宿九曜在旁一头雾水地问:“哪个?”

二老爷被怀疑喝那个,咕嘟着嘴不肯开口,卫玉刚要好为人师,瞥了眼少年那无辜清正的脸,不知为何也有点儿不愿发言。

武都头乐得抢答:“怪道小九你不知道,你还小呢,我们说的是男人常用的补肾壮/阳的那种啦,比如虎骨,鹿血,海马之类。”

宿九曜难得地震惊:“补肾……壮、阳?”他不可置信,旋即看向卫玉,表情竟有点纳闷。

卫玉回看着他:“你……什么眼神?”就好像她头上突然长了角似的。

少年嘀咕了一声,却没人听清。

武都头他人皆醉我独醒地了然一笑,说道:“他定然是觉着惊奇,怎么卫巡检也喝那个?”

卫玉微微窒息,却输人不输阵、极大方地说道:“我跟二老爷一样,都是偶尔。”

宿九曜越发吃惊地看了他一眼,仿佛不忍直视地将头扭开。

武万里笑而不语,只有安县丞还在垂死挣扎地小声分辩:“我没喝,真的……”

卫玉却给出结论,说道:“其实是小九爷一语惊醒梦中人,我才想起那酒是什么……方才二老爷说的都是些素酒,我却记得那酒里有一点腥气,自然是飞禽走兽类,在这些荤腥东西里能壮/阳补益而又味道相似的,十有八九,是鹿角酒。”

“鹿角?卫巡检你确定么?”武都头震惊地问。

卫玉闭上眼睛一寻思,道:“确定。”

安县丞立刻道:“既然卫巡检这样肯定,那就好办了,县内喝补酒的本就不算很多了,鹿角更是难得。都头,即刻着手细查。”

武万里点头:“我立刻去办。”说话间眼神复杂地把卫玉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本来他怀疑卫玉方才所说喝补酒是虚言,但她这样肯定是鹿角酒,可见对此酒熟悉非常,故而能一下认定……既然这样,必然此酒是她常喝的了。

真是人不可貌相,卫巡检看着娇娇弱弱就很虚的样儿,没想到于男女之事上这样勇猛不让人呐。

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立刻排查县内能喝此酒的人。

武万里领命而去,卫玉同安澄宿九曜往前走,她却又想起一件事,便对二老爷道:“往年三娘煞日,是否有过类似案子出现,二老爷可知?”

安澄一愣:“这……据我所知似乎没有。”

卫玉听了这回答,半是失望半是安心:“没有当然最好。”心念一转又道:“不过,为防万一,还是仔细些。”

安澄立刻会意:“我这就去查旧档。”

卫玉露出赞许的表情,又道:“还有一件事,听人说,临县去年曾有过类似案子,虽然未必有关系,但我颇有兴趣,二老爷派人去告知一声,尽量把案卷档册等调来,我看一看最好。”

安澄虽觉意外,但无有不应的:“我即刻派人。”

在安澄离开后,卫玉才想起来还有一件事要跟安县丞和武万里商议,但……此刻大家都忙于命案,时机不对,何况那件事非同小可,还须三思。

卫玉转头看向宿九曜道:“我想去四城逛逛。你……”

她正要问少年要不要去,宿九曜已经撑开伞:“走吧。”

从西关城门开始,沿着城墙处,他们边走边看,到北城门,东城门,一直到南城。

南城处的商铺最多,卫玉下车后,宿九曜叫住她,带着她往城内走了片刻,原来是一处香饮铺子。

卫玉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渴了?”

宿九曜道:“走了这半天,就算不渴也需喝些东西。紫苏饮子还是沉香熟水?”

卫玉要了一碗紫苏饮子,用纸盛着紫苏的叶子,放在在火上烤到散出淡香,然后用滚水冲洗过后再入壶中。

紫苏本就是一味药,有行气宽中消除寒气的功效,这样所得的香饮可以顺气安神暖身,是香饮铺子中最常见的。

卫玉端着香饮,跟宿九曜站在铺户的屋檐下,喝了口热热的饮子,果真觉着脊腹都暖暖的。

她吁了口气,望着面前雨点淋漓,远处行人淡淡,颇有几分诗意。

“‘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蕴藉,木樨……’”还没念完,便看到旁边宿九曜正凝视着自己。

“这是李清照的诗……”卫玉说了一句,意识到他只买了一盏,当下把手中端着的饮子递过去。

宿九曜一愣:“我不渴。”

“是谁说的走了这许多路,不渴也要喝些的?”

少年长睫低垂,听话地把她手中的碗接过来,迟疑着,终于低头也喝了口。

卫玉看着他似生疏的动作,大概是紫苏宽心的缘故,竟叫她无端笑了出声:“你啊。”

两人喝过茶,往前又走,起初宿九曜以为她真心是想看看长怀县的风土人情,可是,卫玉的专注点似乎只在城墙上,尤其是四个城门,她逗留的时间更久。

“是跟案子相关么?”少年按捺不住,主动开口问道。

卫玉仰头看着高高的城墙,道:“不是……跟别的事有关。”

“莫非……是战事?”

卫玉本是随口回答的,没想到他直接猜到,她转头:“你……”本想说“你怎么知道”,改口道:“你为何这么想?”

宿九曜道:“平常人不会特意留心城门,只有涉及战事攻城才会如此。”他扫了眼矗立的城门:“我方才就是这种感觉。你把四个城门都看过了,倒像是在思忖如何围城或者……解围。”

卫玉咽了口唾沫,望向宿九曜的眼神有些意味深长了。

怪不得这小子以后会成为权倾朝野所向披靡的大将军,他似乎没正经读过什么兵书,也只是个斥候营的小卒子,可只凭着看见自己打量城门,便立刻说出了围城解围的想法……这不是读过兵书才有的见地,多半是出自一种战士的直觉。

这种直觉也可以称作为天赋,可比饱读兵书难能可贵的多了。

“那……我问你,”卫玉心跳快了些,而假装无事随口一提的说:“假如有朝一日,真的有西狄的大军围城,长怀县将如何解围?”

宿九曜皱起了眉头。

卫玉道:“怎么,你不知道?”

少年道:“你说的是按照现在长怀的兵力吗?在没有援军到来的情形下?”

“对。”

宿九曜抿了抿唇:“死局。”

这个答案在卫玉意料之中,亲耳听见,仍是心头一沉:“是吗,没有任何生路?”

他毫不犹豫地回答:“如果西狄人越过了野狼关,那长怀县就是一头待宰羔羊。”

卫玉垂眸。

此刻他们在南城门下,前方便是进城的城门口,来往的百姓虽不多,但时时刻刻有人经过。

一条护城河在身侧,河水深碧,缓缓流淌。

深绿色叶子的柳树,千万条柳条垂落,几乎垂地,密集的又像是美人的云鬓。

他们下车的时候,雨还在下,雨点打在河面,漾出一圈圈小小的涟漪,萧瑟寒意中又透出几分江南般的烟雨蒙蒙。

到如今,雨已经停了,天上反而透出一点晴色,阳光躲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卫玉仰头看着,长长地叹了口气。

宿九曜却道:“你担心西狄人越过野狼关……你叫飞廉送去野狼关的那图纸,就是为这个吗。”

卫玉脸色立变,扭头看向宿九曜,若非她在纪王身边数年,养成了临变不惊的性子,此刻早忍不住脱口而出问他如何这个也知道了。

那日武万里去纯阳宫的时候,她在地上乱画的那些,大毛等孩童均不知是什么,武都头也不晓得。

当时宿九曜只远远站着看了会儿,一言未发。

卫玉之所以那样公然“乱”画,便是相信没有人能够看破。

因为那些山川河流,乃至于长怀县的地理图等等,她只是凭着印象,竭力回想画出来的草图,她自己都不确信,楞眼一看,如鬼画符似的。

至于那天叫飞廉送去的那张,虽是改良过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只希望黄士铎身为野狼关主将,对于关内关外的地理图烂熟于心,会跟她心有灵犀。

只万万没想到,自始至终一声不响的宿九曜居然能够看懂说破!

她的表情变化,让少年知道自己说对了。

“你真的这样担心,难道是从哪里听到了消息?”宿九曜问。

卫玉强自镇定,然后她问:“你莫问这个,你只告诉我,你怎么知道那是……什么图纸?”

少年道:“没有原因,我一看就知道了,虽然有几个地方画错了,比如正对着野狼关的,其实是西城门,你画成了北城门。”

卫玉屏息:“你……”她眨眨眼,难不成跟自己“心有灵犀”的是宿九曜?画成那个鬼样,他居然还能准确地指出错误所在。

一眼不眨地,她头一次这样认真地看着面前这张脸,这个人。

当然不可能是什么心有灵犀,只是因为他的天赋而已。

能够看懂那寥寥几笔的山川地形图,这是万中无一的天才人物,简直是为战事而生的。

“你刚才说,”卫玉深吸了一口气:“假如西狄人兵临城下,长怀只能是个死局……”

宿九曜不懂她为何重复这句:“对。”

卫玉一笑,她摇了摇头道:“我看未必。”

“你……又有什么法子?”少年询问。

卫玉道:“有啊,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宿九曜看了她一会儿,又回头看向身后,身后却并无人。

他重新看向卫玉,发现她不像是说笑。

少年深深吸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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