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在这承天殿上,便有三十六名穿着花色袍服的道家方士,他们或坐或立,或拔剑乱舞,或念念有辞。
铙钹之声,钟鼓之鸣,高烛之火,祭神之香,充斥于其间,让人目迷神乱,也让刚刚冷静下来的董伯予太阳穴处青筋直跳。
董伯予再度让自己镇定下来,然后从这些道士中间走过去。
殿中乌烟瘴气,他看到一人披头散发,坐于殿上。董伯予大步上前,那人却只是微闭双目,并未起身。
董伯予站在那人面前,那人仍是巍然不动。
「臣董伯予,拜见陛下,陛下万安!」
董伯予深深吸了口气,然后一揖拜倒。
大秦圣皇帝、仁皇帝对于跪拜之仪都不讲究,在他们之时,朝堂之上,卿以上的官员甚至都有自己的座位。烈武帝时悄然撤去朝臣座位,诸臣于是只能站立,但烈武帝去世之后,幼帝赐五辅御前座席,他们便再度能够在天子面前坐下了。嬴祝自诩正统,董伯予又是他为王时的王傅,因此他对董伯予一向是恭敬有加。
可这一个月来,这种恭敬变得有些怠慢了。
董伯予拜倒良久之后,才听到一声懒懒的声音响起:「朕正欲赴九天瑶池之会,与西王母相见,却被老师所扰……军政大事,朕不是一併许与老师了么,老师此来何为?」
董伯予鬚眉尽张,却终究没有发怒。
发怒不解决任何问题,更何况,嬴祝如今模样,董伯予除了怒之外,更多的还是惭愧。
他此前兴师北伐,自以为高明之计,虽然达到了破坏北方汉江流域秋收的目的,但是,他带领的六万人马,却也尽数折损。这不是随便徵召而起的民夫,这是整个南方小朝廷上上下下拼了一口气,这才辛苦攒出的一点家底。在董伯予原先的设想之中,这六万人肯定会有损失,他甚至做好了损失三分之一或者一半的心理准备,可全军尽墨,这还是出乎他最坏的意料。
这个消息,也让嬴祝终于泄了一胸中的那口锐气。
此时南方小朝廷上下都明白,他们只能苟延残喘,除非真正发生天下大变之事,否则少则三两年多则七八年,他们便尽数沦为阶下之囚。在这种情形之下,丧师败北的董伯予,自然就成了众人发泄的对象,什么「董师计可安天下,培了将帅又折军」,什么「董师兵法之高,不让赵括」之类的评论,便是董伯予自己也听到不只一回。
在无计可施的情形之下,嬴祝转而求向神道,在所难免。
「陛下虽许臣以军国之事,难臣愚钝,若遇大事,终究是需要请陛下亲自定夺。」董伯予道。
闭着眼睛的嬴祝撩起眼睛,脸上淡淡一笑:「三郡之地,百万之民,有甚大事?」
董伯予沉声道:「襄阳诸葛瑜受邀于白鹿洞讲学,陛下宜亲往访之。若陛下能得此人相助,臣……愿去辞让贤!」
董伯予之话传到嬴祝耳中,嬴祝原本睁得不大的眼睛猛然瞪圆了,他看了董伯予好一会儿,这才笑道:「老师未免太过高看此人了,此人当真才华如此?」
「臣乃儒生,若是天下太平,臣匡辅明君,校正得失,可为一时之贤。但如今天下板荡,虎狼当道,狐鼠同巢,陛下宜用才能之士。诸葛瑜其人,臣曾与其谈论,知其之才,不逊管仲、乐毅。其人不以儒家自居,此诚为憾事,但当此之时,用才不可拘泥,陛下任用此人,至少有三大益处。」
嬴祝哦了一声:「哪三大益处?」
「其一,可得一匡济大才;其二,可向天下彰显陛下求才若渴之名;其三……此人有助于陛下安抚江南人心。」
嬴祝眉头顿时一动:「其一其二我倒是明白,其三……却是为何?」
「诸葛氏并非襄阳本地人氏,其族原在齐郡琅琊,烈武帝时方迁居襄阳。入襄阳之后,其族以联姻、求学之法,与江南本地世家结好。如今三郡本地世家之中,倒有大半,与其非亲即故,但此人又非本地世家之人,故此可以安抚人心。」
董伯予说的并不是很直接,但嬴祝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嬴祝最大的支持者就是原来的九姓十一家,这些人在赵和的「苛政」之下,纷纷举族南逃,逃到了他的治下。他们提供了大量的人才、钱物,甚至还奉出自己的家兵,自然也就要在嬴祝的手下占据那些要害官位,同时也要在嬴祝控制的地盘中分割利益。而这又损害了江南三郡本土世族的利益,故此双方矛盾重重,只不过九姓十一家势大兵多,故此一直被压制住。可是随着董伯予北伐惨败,九姓十一家的私兵几乎丧尽,再想压制这些江南世族就难了。
这些江南世族已经蠢蠢欲动,而九姓十一家也恨董伯予败了他们的家当,若此时换诸葛瑜来,确实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安抚各方。
但这样一来,对董伯予就有些不公平了。
嬴祝终究不是蠢人,就算是蠢人,经历过这么多事情,他也能够学乖不少了。
因此他挣扎着站了起来,活动活动有些发麻的脚,然后摇头道:「朕去拜访这位诸葛瑜倒是没有问题,但以其取代董师之事,朕是绝对不会做的!」
董伯予心中微暖,不过他摇头道:「臣前次北伐,损兵折将,陛下念及旧情,未曾治臣之罪,臣心中甚愧。如今既有合适人选,陛下何必以私情而误公事?」